《鶯鶯傳》作為唐代文學家元稹創作的一篇傳奇,以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始亂終棄的模式展示了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悲劇;而魯迅的《傷逝》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同樣是涓生對子君的拋棄,二者采取了相同的“始亂終棄”的情節模式展開全文。《鶯鶯傳》與《傷逝》雖然產生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之下,但二者無論是在情節結構、藝術特色、線索構成以及敘述手法上都有非常大的相似性。
一、《鶯鶯傳》與《傷逝》的淵源
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對《鶯鶯傳》做了細致研究,“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雖文章尚非上乘,而時有情致,固亦可觀,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而李紳楊巨源輩既各賦詩以張之,稹又早有詩名,后秉節鉞,故世人仍多樂道,宋趙德麟已取其事作《商調蝶戀花》十闋(見《侯鯖錄》),金則有董解元《弦索西廂》,元則有王實甫《西廂記》,關漢卿《續西廂記》,明則有李日華《南西廂記》,陸采《南西廂記》等,其他曰《竟》曰《翻》曰《后》曰《續》者尤繁,至今尚或稱道其事”。由此可知,魯迅認為《鶯鶯傳》實際上是元稹的自傳,文中的張生即元稹。文章整體雖非上乘之作,但由于元稹本人的才華所在,依然“時有情致”,然而文末“墮入惡趣”,亦為可惜。
《傷逝》是魯迅于1925年創作的一部以愛情為題材反映“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命運的短篇小說。這部小說描繪了涓生與子君如何克服封建束縛,勇敢地追求婚姻自由,并最終建立起一個充滿溫馨的小家。然而,命運的波折使他們的愛情遭受了挫折,最終走向了悲劇的終章。涓生深感痛苦,而子君則悄然離世,留下了無盡的哀傷。
通過閱讀這兩篇作品,我們會發現無論是在情節結構、藝術特色、線索構成以及敘述手法上都有很大的相似性。比如,在小說情節上,男女主人公都是從彼此相愛到男方拋棄女方為線索;在敘述手法上,都是采用了男主人公的立場敘事,雖帶有片面性,但留給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去進行藝術創造;在藝術特色上,二者的語言都充滿詩意,在人物塑造上也極其鮮明。
二、《鶯鶯傳》與《傷逝》之異同點
(一)相同之處
1.相似的情節走向
《鶯鶯傳》講述了張生對鶯鶯一見鐘情,二人很快陷入熱戀之中,可惜好景不長,張生便赴京應試,未中,滯留京師,終于變心,拋棄了鶯鶯。《傷逝》講述了涓生和子君從相愛到感情破裂,再到涓生拋棄子君的故事。深入挖掘文章,我們不難發現,在《鶯鶯傳》中造成張生對崔鶯鶯的態度發生轉折的地方,是在第二年張生考試不中滯留京城之后;在《傷逝》中,涓生發現子君與他記憶中的樣子有了變化,這一變化發生在涓生收到了辭退信之后。兩位男性角色在發生變心狀態時都經歷了一次挫折,無論是工作上還是仕途上都是有相似之處的。
在《鶯鶯傳》中,張生并無名,僅有姓。不難發現,《傷逝》中男主人公涓生也并非一位有名有姓的人物,而僅是稱作涓生。文學史上對涓生名字的解說并不多,有人認為涓生諧音“捐生”,取捐棄生命之意,抑或取涓“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之意,代表一種強大生命力所在,用以反襯涓生并不欣欣向榮的生命。但是相較于兩篇作品的男主人公姓名—張生與涓生,或許也是魯迅受到元稹《鶯鶯傳》影響所得的結果。
2.相同的人物立場
在《鶯鶯傳》中,張生最先出場,作為第一順位的男主人公,全文便以他的視角展開。文章首先介紹了張生的大體情況,使用“性格溫和,感情豐富,風度瀟灑,容貌俊美,意志堅強,秉性孤傲”這些形容詞來形容他,以一個極其正面的形象奠定了他在人們心中的第一印象。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張生與崔鶯鶯從相見到相識、相知、相會,最后相離,他們的故事發展脈絡也一直都是張生占據著主導地位。元稹借助張生的立場敘事,將這一悲劇愛情涂抹上了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
在《傷逝》的故事中,同樣不難發現全篇是以男主人公涓生的視角結文。在文章一開頭魯迅便以“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作為開頭,告訴讀者全文是涓生本人的記錄。通過涓生的敘述,我們了解到在涓生和子君建立感情基礎的初期,便是涓生在向子君傳授新的時代背景下的進步思想。此時此刻子君對待涓生的態度已由崇拜轉為男女之間的情愛,而涓生此時對子君并不完全是愛,直到子君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正是這句話讓涓生愛上了子君,因為她有了進步的思想,有了對自由的追求,她成了涓生心目中的“理想伴侶”。
《傷逝》和《鶯鶯傳》兩篇作品以男性視角展示了男女之間的愛情,也解剖了男性在愛情婚姻中的心理,用男性視角結文或許不能讓讀者了解事情真正的原委,而僅僅是窺到男性口中所敘述的起因經過,但是也正因如此,讓讀者對事件有多種不同的解讀。
3.相似的阻礙力量
《鶯鶯傳》作為唐代傳奇,處處滲透著封建社會的傳統思想。在《鶯鶯傳》中,元稹并未直接點明崔老夫人對鶯鶯和張生感情的阻礙,但是我們深入思考后,不難發現崔鶯鶯之所以要深夜里私會張生,是因為崔老夫人嚴格的管束,是封建社會對于女性思想的禁錮。在封建社會,一位女性的一生幾乎是被規劃好的,從一出生便被縛以重重枷鎖,她們為家庭活、為父母活、為男人活,卻獨獨不為自己而活,這是屬于封建女性悲慘的一生。
在《傷逝》中,封建家長同樣是阻礙涓生和子君最大的障礙。子君的叔叔與子君撕破了臉,甚至同她斷絕了關系。沒有家庭支持的子君舉步維艱,和涓生二人的婚后生活貧窮又寒酸,感情也逐漸從濃烈轉向平淡,最后終于消散。子君的父親分別在開頭和結尾出場。在子君和涓生感情破裂后,子君的父親將其接了回去,即使他不支持自己女兒的婚姻,但依然血濃于水,這也是子君死前未能和涓生再見一面的重要原因。
(二)相異之處
1.時代背景不同
唐代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在各方面的發展都達到了之前朝代從未有過的高度,但唐代再怎么繁榮昌盛,也依舊是“吃人”的封建王朝。《鶯鶯傳》置于唐代封建王朝這個大背景下,處處受著封建思想的制約,張生為了自己的科舉夢赴京趕考,又以“紅顏禍水”為由拋棄了崔鶯鶯;而崔鶯鶯面對張生始亂終棄的行為,卻只能忍氣吞聲。即使女性在封建社會的地位微不足道,但是封建大家族秉持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理念束縛著女性,封建社會的女性處處被制約,更別說追求自己的自由了。
反觀《傷逝》的創作背景是在“五四”時期,此時的人們個個都渴望沖破封建的牢籠,獲得個人的自由。五四運動是偉大的,它掀起了近代思想啟蒙的社會思潮。《傷逝》置于這一背景下,勢必處處受到這一特殊時代背景的制約。魯迅是以一個啟蒙者的姿態解構涓生與子君的愛情悲劇。涓生和子君生活在這一特殊社會背景下,受到封建思想與現代啟蒙思想兩種思想的沖擊,他們之間必然會有思想上的斗爭、行為上的矛盾。事實也正如人們所料,在魯迅的眼中,我們看到了這一身處“五四”背景下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
2.女性社會地位不同
繁榮的大唐盛世為女性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平等的生存空間,但是盡管如此,男尊女卑的社會格局依舊占據社會的主導地位。雖然崔鶯鶯是崔氏家族的大小姐,也抵不過整體社會風氣下女性社會地位低的現實。崔鶯鶯在萬般掙扎過后,答應了同張生的私會,而在封建社會下,一旦私會之事暴露,崔鶯鶯所面對的將是她無法承受的后果。所以在張生拋棄崔鶯鶯后,崔鶯鶯無法去找張生討要說法,只得忍氣吞聲,答應母親為她準備好的婚事。而產生這一結果最根本的原因,是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榨。在“男尊女卑”思想滲透的封建社會,崔鶯鶯根本就沒有反抗封建社會的勇氣。
作為“五四”時期的代表作,《傷逝》充分展示了在這一特殊時代背景下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五四”時期,隨著新思想的傳入,女性開始被社會所重視,應運而生的是“女權思想”的產生。涓生和子君正是在這一社會中的一對青年,涓生率先受到這種新思想的影響,繼而將這一思想傳授給子君,才得到子君的那句“我是我自己的”。無論后來結局何如,至少在此時此刻子君是偉大的,她義無反顧地同舊社會決裂。與《鶯鶯傳》相比,《傷逝》中所展示的女性地位大大提高。
3.思想高度不同
不同的創作背景自然也導致了這兩篇作品擁有截然不同的思想高度,在文學史上人們對張生一直都以薄情寡義來評價他,他辜負了崔鶯鶯的一片癡情。魯迅筆下的子君在一開始一直是以覺醒的自由女性的形象佇立在人們心中,隨著情節的發展,她終究被現實打敗,不得不回歸家庭。而此時的涓生,依舊將現實想象得過于美好,認為夢想無價,他拋棄子君何嘗不是堅持夢想的表現?所以歷來人們對涓生的評價褒貶不一。《鶯鶯傳》可以理解成為被男權思想裹挾著的反映男女不平等地位的愛情悲劇故事。而我們在研究《傷逝》的時候并沒有簡單地將其視為一部普通的愛情悲劇,而是賦予了這篇作品更深的含義。《傷逝》通過講述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悲劇表現了在“五四”時期這種特殊的時代背景下,青年男女在新思想與舊思想的沖擊下,一方面渴望革命,而另一方面他們革命方法的不徹底與不切實際之間產生了極大的矛盾,導致了他們之間的愛情往往都是悲劇。
通過閱讀這兩篇作品,我們也不難發現《傷逝》擁有著比《鶯鶯傳》更加深刻的思想主題,如果說《鶯鶯傳》只是單純地描寫張生對崔鶯鶯的始亂終棄這一愛情悲劇,那么《傷逝》講述的不僅僅是涓生對子君的拋棄,在它背后所隱含著的是“五四”背景下特有的現代意識。魯迅借助《傷逝》中對愛情的描寫,表現了擁有新思想的知識分子對理想革命事業的努力奮斗與自身難以擺脫的自身局限性,這正是《傷逝》所獨有的,而《鶯鶯傳》無法達到的精神高度。相比較而言,《傷逝》明顯有著特殊的教化作用,魯迅通過《傷逝》揭示了追求革命青年們內心的彷徨、掙扎,充滿斗志但被生活擠壓的矛盾內心,這就決定了《傷逝》必然擁有著高于《鶯鶯傳》的思想高度,它直面的是現實的人生。
三、《傷逝》與《鶯鶯傳》“始亂終棄”模式下的相通之因
二者分別創作于不同的時代,但是“始亂終棄”的情節模式有極大的相似性。究其原因,筆者認為都是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在男女不平等的社會里的一種男性在面對事業和愛情中的難以抉擇以及最后無奈之下產生的“負心行為”。
在我國封建社會中,男性在選擇妻子的時候,妻子的身份門第對他們仕途是否有幫助,成了他們娶妻的一項極其重要的擇偶標準。《鶯鶯傳》末尾并未對張生的婚姻狀況有過多的交代,但是經過文學史上的種種研究,不少學者都認為《鶯鶯傳》是元稹的自述,從這一個角度出發再去研究《鶯鶯傳》便有了嶄新發現。“韋谷《才調集》第五卷所錄微之艷詩五十七首,雖非為一人而詠,但所謂艷詩者,大抵在其中也……其艷詩則多為其少日之情人所謂崔鶯鶯者而作。”(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如若說元稹不愛崔氏,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元稹與原配夫人韋氏的結合一直被看作“政治聯姻”,雖然崔氏也算名門,但和當時風頭正盛的韋家相比,是遠遠比不上的。元稹在當時初入官場,如若沒有背后強大勢力的支持,在官場走下去是很艱難的,于是元稹選擇了和韋氏成親,為他的仕途找到了堅實的后盾。如此我們便可以明白張生拋棄崔鶯鶯更深層的原因,也可以明白元稹為張生辯白的原因,為張生辯白實則也是元稹為自己辯白,拋棄崔鶯鶯錯誤在他,而如何做才能不被世人責備,元稹便想到將崔鶯鶯形容成“妖物”,把責任推到對方身上。
在《傷逝》中,涓生身為“五四”時期的青年面對新思想充滿了期待與熱情,他以一個啟蒙者的身份把自己理想中的思想傳授給子君。與其說涓生渴望的是愛情,倒不如說涓生真正需要的是思想上的共鳴者,是革命啟蒙事業的戰友,這恰恰是子君無法給予的。于是,他們在婚后生活中越走越遠,子君慢慢丟失了自己,無法再給予涓生思想上的共鳴與事業上的幫助,涓生始終是一位理想主義青年,他的理想沒有被平淡的生活磨滅,可是子君卻不再是理想中的那位新女性了,所以涓生毅然決然地拋棄了子君。
《傷逝》和《鶯鶯傳》作為魯迅和元稹的代表作品,深刻揭示了特定時代下青年男女在追求愛情時的不同心理,他們從相知到相愛最后卻走向了相離的結局,他們矛盾、煎熬且糾結,面對愛情和事業,往往難以抉擇。這兩篇作品有同有異,展現了各自的藝術價值,至今仍然在文學史上占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