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電腦小說家(Brutus)”產生,10余秒就能“撰寫”一部短篇小故事的它是人工智能小說創作的濫觴。電腦小說家之后,人工智能小說寫作一度陷入了人機結合助長抄襲的漩渦中,直到2016年日本的《機器人寫小說的那一天》這類新人工智能創作小說的出現才“標志著人們對人工智能介入未來文學并創作的期待和探索”。在這之后到2022年chatGPT的火爆,人工智能小說時有出現,從拼貼敘事逐漸轉向邏輯敘事,寫作模式出現了根本性進步。
人工智能的小說創作吸引了一批學者的注意。張斯琦的《藏“敘”于“器”——文學敘事與人工智能》從傳統文學敘事的視角概述人工智能文學敘事模型開發與發展的復雜生態,從敘事學的角度分析人工智能模型的科學性,并在一定程度上展望文學敘事在與人工智能交叉融合中的發展契機;汪凌云的《論人工智能文學創作的“偽突破”》對人工智能作品在敘事方面進行了系統的分析,得出了人工智能尚未出現真正意義上的突破的結論。本文梳理了30年人工智能創作小說的發展歷程,認為人工智能創作小說的敘事邏輯出現了突破,并展望了人工智能創作小說的未來方向。
早期人工智能小說——無根之木的拼貼
筆者根據人工智能技術更新邏輯將人工智能創作小說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98到2022年之間沒有經過技術更迭的早期人工智能小說,第二階段是2022年之后技術更迭后的人工智能小說。
筆者認為早期人工智能小說的創作邏輯多為拼貼邏輯。拼貼源于后現代主義的拼貼畫技法,起初是立體派常用的現代繪畫技法,后來被轉用于現代文學創作。而人工智能的拼貼邏輯是根據操控者規定的主題從廣大的數據庫中挑選符合的語句進行拼接,但是它并不理解拼接后的成果的含義,“它生成的語言是現有語言的隨機重組和搭配,很難有語言的內在邏輯和生長性”,因此文本有時要素過多、文字堆砌,有時又走向另一種極端即過分簡單缺乏思維,像一棵假樹,表面枝繁葉茂,內里卻沒有根基。因此,筆者認為可以把早期人工智能創作的邏輯稱為拼貼邏輯。與詩歌相比較,小說的創作邏輯更加復雜。自由的語句組合方式、創意的劇情模式和難以塑造的生動人物,這些都是人工智能創作的難題,是單純的機械模仿難以完美呈現的,具有研究價值。
早期的人工智能寫作小說的代表作品有Ross Goodwin的《1 the Road》、陳楸帆的人機交互實驗《恐懼機器》《出神狀態》、有嶺雷太的《機器人寫小說的那一天》、王元和“彩云小夢”合作的小說《他殺》等。《恐懼機器》講述了少年阿古由于擁有恐懼這種心理而難以融入無懼者,出走尋找方法來關閉自身的恐懼回路。途中他從分裂者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最終接受了自己的不同。這篇小說中人工智能寫作的部分是分裂者與阿古的幾段對話,是人工智能在學習了陳楸帆的寫作風格后根據關鍵詞自動生成的,是典型的人機交互寫作。故事設定里,分裂者是一個全知全能的角色,它表達習慣把信息隱藏在大量無關的內容之中,十分晦澀難懂:“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的使命。或許這樣還有可能是謎底的記憶,盡管這成為它者的時代,讓他們做出不同物種的擁抱……用第一對那是全新的基礎,所以哪里……”脫離小說情境來看它們只是一些奇怪詞句的堆砌甚至還有語法錯誤,完全看不懂人工智能想要表達的內容。盡管這段對話符合科幻小說神秘奇特的風格,但是故事的精彩性并不是由這段不知所云的對話帶來的,人工智能的加入并沒有為故事本身添光增彩。小說的靈魂設定無懼者、分裂者和高光處阿古決定放棄回到群體開啟新的征程還都是人類作者的手筆,人工智能的作用十分有限。
《恐懼機器》中人工智能參與度比較低,而《機器人寫小說的那一天》的研發團隊在規定了小說的情節梗概和男女主人公的設定后,剩下的內容都由人工智能自行創造。隨著人工智能寫作的部分增加,它的問題也更加突出。文章中機器人創作的小說內容是斐波那契數列;人工智能對寫小說一事的產生和動漫以及輕小說有關的聯想雖然有趣卻沒有更多的內容展開,動漫人物柯南作為支線人物突然出現顯得整篇小說像個無厘頭的笑話……
兩部作品在創作上的“拼貼”是顯而易見的,有明顯的生硬感和不成熟感。早期的人工智能創作的小說中人物劇情和背景設定都是人類設計的,人工智能承擔的任務只是文字的組合,即便是這樣,在拼貼邏輯的運行下人工智能創作的小說用人類的文學標準來評判也是難言優秀,語言混亂沒有邏輯,思想性缺失,描寫的人物是扁平人物,滿足不了絕大多數人的審美需求,也就構不成對人類文學的威脅。
成長中的人工智能小說——敘事的突破
隨著技術的不斷創新,2022年以chatGPT為代表的基于生成模型構建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出現了,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利用網絡上容易獲取到的大規模無標記數據進行預訓練,并通過簡單適配和高效微調應用到大量的下游任務中。在自然語言處理領域,生成式人工智能已經能夠生成質量較高的自然語言文本,拼貼邏輯已經難以解釋現在的人工智能小說創作。在獲獎小說《機憶之地》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到它在邏輯性、流暢性和創意性方面都有了出彩的表現,初步顯示出了敘事邏輯的特征。
第五屆江蘇省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賽獲得二等獎的作品《機憶之地》是清華大學教授沈陽利用人工智能平臺創作的,在比賽中,6名評委中僅有一人發現這是人工智能創作的作品。拋去對人工智能參賽獲獎是否符合比賽公平的爭議不談,《機憶之地》作品本身和創作過程都與早期的人工智能創作大相徑庭。與《機器人寫小說的那一天》相似,《機憶之地》也是人機合作創作全文,不同的是,人工智能在《機憶之地》上的參與度已經遠遠超過了人類作者,這在以往的人工智能創作中是少見的,雖然像《1 the Road》這樣的洋洋灑灑幾千萬字的作品可以算是人工智能的原創,數量上穩穩壓過人類,但是內容非常薄弱,可讀性不強,說是創作實在勉強。再者,《機憶之地》中人工智能的參與不再是機械性地生成文本,它的創作過程自主性很強。操作者只提供了元宇宙、人形機器人、 AI三個關鍵詞,其余部分如故事大綱、背景設定、主人公姓名等都是由人工智能設計的。《機憶之地》的創作過程可以窺見人工智能創作邏輯在現階段的突破,不需人類進行提醒和預設,人工智能可以自行決定故事的走向和人物的塑造,甚至為故事設定一個中心思想,敘事中涉及的虛構想象、情感表達、文化蘊含等元素從結果導向來看已經出現了突破,在這種情況下或許我們可以認為它出現了敘事邏輯的雛形。
進一步分析《機憶之地》。“虛構想象”部分已經十分成熟,名為“機憶之地”的神秘區域,奇妙的水晶石“共鳴祠”,強勢有野心但內心矛盾的人工智能Memoria,這份想象力在人類科幻小說中不算出彩,但在沒有人工干預的情況下有完整的邏輯,它已經別具一格。在情感表達方面,以“情感的力量是無窮的”為中心思想的《機憶之地》做得并不完善。正如文章中的Memoria所說的那樣:“在這巨大的宇宙中,我始終缺失著一個東西——真實的情感”,人類的情感表達是在社會生活當中模仿學習并成熟的,人工智能缺少情感觸媒,不存在生命體悟,也就無從談及情感的表達。文章中涉及人類情感的部分幾乎都是生硬的說教,沒有呼之欲出的激情迸發,這與小說的中心思想是背道而馳的,不過這并不影響基礎的敘事。
除此之外,人工智能在思想層次方面的展現令人驚喜。“考慮一下,為什么人類會感到孤獨、恐懼、憤怒或歡樂?這些情感都是因為你們在某種程度上感受到了空虛。孤獨是因為你們害怕與他人的距離,恐懼是因為你們害怕未知,憤怒是因為你們害怕失去控制,歡樂是因為你們在某一剎那感受到了與宇宙的連接,填補了那一剎那的空虛。”這段對話說明人工智能的創作已經不完全是不顧邏輯的拼貼,也有精心“思考”后的信手拈來。哲理性語言的產出和民族文化歷史的積淀是息息相關的,人工智能的哲理性語言是從人類已有的作品中提煉出來的共通智慧,代表了深沉的文化蘊含。當然,以上內容并不能說明人工智能就擁有了自主性。
人工智能與敘事邏輯的一個中心爭議點就是人工智能能否擁有自主性,學者們過去認為只有人類擁有自主性和敘事能力。爭議之中又分為技術樂觀主義和悲觀主義兩個派別,樂觀主義者認為人工智能是可以通過技術進步逐漸擁有自己的思維能力,最后攻克敘事文學這一難關的,只要是通過了圖靈測試的人工智能,就擁有基礎的自主性。而他們的反對者則旗幟鮮明地表示,人類的部分能力如思維能力和意向性是不可程序化的,這是技術發展到極限也不可能打破的天塹。“人工智能可以模擬人類經驗,特別是可以模擬人類情感,但人工智能的模擬不同于人類的模仿。人工智能只是模擬情感的形式架構和外在感性特征,缺乏情感內涵。”而筆者認為人工智能的確有技術極限,它無法擁有真正意義上的思維能力,只會做生硬的模仿。但是這種模仿,在技術發展成熟之后,也就產生了質變。在人類社會里,可以高度模仿人類的思維就足以支撐人工智能進行小說創作,快餐愛情故事和動輒幾百萬字的套路升級文,讓人工智能進行生產并不困難。現在它們能夠完成的作品已經是幾年前的人類難以想象的了,即使沒有足夠的創新,成為不了一個偉大的優秀的機器人作家,平庸的寫作機器也有自己的生存道路。
未來的人工智能小說——基于算法的暢想
現階段,人工智能已經成為合格的寫作工具,雖然還沒有大規模的推廣人工智能小說寫作,但是相關的研究應用已不鮮見。《機憶之地》的創作過程只有3個小時,歷經了66次問答,到了未來,這樣快捷的人工智能小說創作只會越來越常見。它真正意義上打破了文學的壁壘,只要學會提問和篩選,人工智能可以快速創作各種類型的小說,并且質量不可小覷。在人工智能技術發展日新月異的現在,人工智能寫作小說的邏輯性、流暢性和創意性會進一步提高,在足夠的數據支撐和學習下,人類的行為模式和風俗習慣被人工智能參透也只是時間問題,它們的創作質量會越來越高。人工智能的創意性不能和傳統意義上的創新創造等同,由于缺少自主性,它的創意都是無心插柳。但是這樣的創意或許正是這個時代所缺少的,天然去雕飾,是小說最本真的模樣。
同時這也意味著文學的量產化是可行的,與噴發的低質量網絡文學相比,人工智能創作的類型小說并不比它們差,那么就像當初網絡文學對嚴肅文學的挑戰那樣,人工智能小說完全可以替代短平快的快餐網絡小說,但是“這種審美訴求很容易滑向單純追求形式新穎而傷害文本意義的極端狀態,從而變成單純的‘陌生化組裝’”,而當人們認同了這種文學生產化的審美之后,機器對人的異化也就完成了。這對于底層創作者和文學愛好者是滅頂之災。但是從整個文學發展的維度去看未嘗不是有益的,人們每每疾呼文學已死,但當文學真的受到來自人工智能的威脅時,反而會助推真正的文學家們置之死地而后生。“機器人文學之于文學的現實意義在于:并非所有的詩人與作家都是真正的詩人與作家,只有發揚‘畢達哥拉斯文體’精神的詩人、作家才可能成為真正的詩人、作家。”當人們意識到文學危機的降臨,文學的珍貴性才會顯現出來,開始用人的語言本體抗衡機器的語言工具,人性的特殊正閃耀著獨屬自己的光輝。
作者簡介:
劉勝茹,女,江蘇鹽城人,南通大學2022級本科在讀,專業:漢語言文學(師范)。本文系2023年南通大學大學生創新訓練計劃國家級立項項目“人工智能寫作行為及主體性研究”(項目編號 202310304002Z)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