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很多人眼里,林潔聰明大方、長相江南,實在是當女神的不二人選,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當女神經病的時候多于女神,吃飯女神、睡覺女神、做人女神,多么沒有彈性的生活。在丁宇看來,有這種慘絕人寰的想法應該直接拖到午門斬了,有多少人幻想有這么一副白富美的皮囊。
“行了,行了,你已經吃了兩個可頌了,成天喊著要減肥。你倒是言行一致點啊!”林潔順勢把那個已經被咬掉一大口的可頌從丁宇嘴里扯了下來。
“我這是化悲痛為食欲啊,你以為我想自暴自棄啊,陸燃居然不理我。”說話間,丁宇還試圖把那個可頌從林潔手里奪過來。
“陸燃這是為你好,免得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在丁宇的魔爪沒有戳瞎林潔之前,林潔趕緊就著那個殘缺的可頌,猛吞了一口咖啡。
二
林潔和丁宇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了,在未發育之前兩人一直是學校里公認的雙胞胎,穿衣、打扮、神態,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模一樣。自從丁宇營養過剩,早林潔一年來大姨媽后,兩人的體型從此開始分道揚鑣。雖然體型上分道揚鑣,但兩人成績卻節奏一致,你追我趕,高二之前兩人一直同出同進。高三分班,丁宇拋棄了林潔,一路追隨著自己喜歡的美術和美術男老師絕塵而去,這讓丁宇的父母都想把她從戶口本上除名。周邊的人也為丁宇的決定可惜。林潔就眾望所歸地進入文科班學習,后來體面地就近上了家門口的一所學校。
所有的人都給丁宇投了反對票,除了一個人。林潔有時候想,丁宇就是另一個自己,自己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丁宇總是能幫她完成。這個想法她從來沒和丁宇說過,因為怕說了,就沒人幫她完成心愿了。
整個高三一年,林潔都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丁宇則整天背著個畫架跟著她的美術男老師穿梭在各個園林,情感豐富地記錄著這座城市最美好的風景。
感情是進步的最大動力,在動力的刺激下,丁宇畫畫水平高歌猛進,又有和林潔持平的文化課功底的加持,最后竟然直接把自己送進了中國美院,這讓美術男老師大跌眼鏡。
中字頭的學校讓憋屈了好久的丁宇父母逢人便炫耀自己有個多么厲害的女兒,丁宇說這樣下去她父母遲早會瘋掉。林潔說不會的,直覺告訴我你還有更刺激的等著你父母。丁宇說你滾,你就巴望我不好。林潔說這話從何說起,我這是在幫你預見激揚的青春。
丁宇突然坐起來,一本正經地看著林潔:“真羨慕你在家附近讀書。”
這是一抹她從未見過的憂傷,林潔知道這是成長的代價,只不過她暫時沒有勇氣成長。而丁宇,這個和她做伴了十八年的小伙伴現在要強行割裂掉這些關系,比如和她的,和她父母的,想想真是殘忍,這是一種割肉的疼痛。林潔用力地想體會到這種疼痛,未果。
雖然兩人平時出門就能見到枕河而居的人家,但為了報復十年的寒窗苦讀,兩人以一周一個的頻率快速游覽了周邊城市所有的古鎮。煙雨的、晴好的、繁忙的、落寞的、俗氣的、安靜的,跟集郵一樣,每款都有。以至于丁宇后來說別再提古鎮,她現在做夢談戀愛都是車馬慢的感覺,和她風風火火的氣場不搭。
等把能看的古鎮都看完,丁宇也要背起行囊去另外一個人間天堂報到了。走的當天,兩人在候車室安靜地聊了會兒天,然后林潔跟送丁宇回家一樣,把她趕進了去杭州的火車。隔著各種汗臭味的人頭,林潔看丁宇一個勁兒地在嘟噥著嘴巴:“我還會回來的。”林潔雖然不懂唇語,但不用猜,她也知道丁宇說的是什么。直到火車顫顫巍巍地把丁宇擄走,林潔這才轉身離開。
盛夏,艷陽高照。火車站附近是另一種場面,塵土飛揚,整個一大工地。林潔跳上了回家的公交,車上的冷氣太足,她一個勁兒地發抖,只坐了一站就下了車。林潔沿著馬路牙子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黑才回到家。林媽看著嘴唇發白、渾身濕透的女兒,扯著嗓子喊:“要死啊你,丁宇又不是不回來,跟個失戀的一樣。快去沖涼。”
三
“妞,我到學校了啊,累死了。不過有一說一,這里的空氣長得比你還甜。”林潔手上的諾基亞1100藍盈盈地閃著這幾個大白字。
“我爸今天的紅燒帶魚更甜。”這條短信直接終結了理應是又臭又長的你來我往。
一個星期后,林潔也整理好行囊和心情踏進了大學。學校離家就兩個路口的距離,比之前上的任何學都近。同宿舍的六個女孩六個專業,大家想熟悉彼此都找不到機會。林潔也就是一天都有課的時候,中午才回宿舍休息下,所以一年下來,六人只能勉強地叫全彼此名字。
一天下午,林潔突然想起大學英語的書還落在宿舍沒預習,如果第二天被那個極其注重自己倫敦東部腔調發音的中年男老師抓住,那么一周的精讀默寫她是罰定了。林潔不寒而栗,立馬加快步伐向宿舍沖去,就在推開房門的那一剎那,她就后悔了,她寧愿被罰一年的聽寫。
“哦,不好意思,我回來拿下書,你們繼續……”她不知道最后那幾個字是怎么擠出來的,只知道漲紅臉按住要跳出嗓子眼的小心臟甩門就逃,留下更加面紅耳赤的一男一女。從那以后,林潔再也不敢獨自貿然回宿舍。以至于后來林潔的床鋪直接交給了其他五位姑娘共同開發、共同利用。
“我現在回宿舍都有陰影了。”林潔第一時間就和丁宇分享了這個事故。
“那男的帥啊?”丁宇左肩耳朵夾著手機,沾滿油墨的右手在畫布上移來移去。
“那么心急慌忙的,我哪有時間幫你看啊。當時真想失明三秒,這以后怎么照面啊?”
“明擺著是人家不知道以后怎么見人。這位同學,麻煩你配合一下!”丁宇透過畫板的眼神異常犀利,對面的“道具”老實了很多。
“你在上課啊,那我先回家了。”
入秋后,這條熟悉的街道兩旁的梧桐樹開始一天一個表情,由綠到黃綠到黃到金黃,到最后燦爛到極致然后任由其墜落在地。店家們也不著急掃掉門前的梧桐葉,任它們不規則地打扮著自家的門庭。這個季節只有這家門口的落葉總是被急不可耐的人們踢過來又踢過去。林潔跟著這支排得歪歪扭扭的隊伍,一步一步挪到了這家賣栗子的小店鋪前。這家的栗子又小又甜,口感肥糯,人送外號“小栗王”。丁宇常說這個季節吃不上“小栗王”等于白活。林潔買了一大包準備替今年的丁宇好好活下去。
林潔每天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時間一長,同學們都已經默認了她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在大學這個小社會里,維持人際關系的紐帶是宿舍,宿舍才是基本單位。林潔繼被丁宇拋棄后接連被宿舍拋棄、被班級拋棄,而她又不湊社團的熱鬧,現在的她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早知道她應該學著像丁宇一樣遠走高飛,或者最起碼離學校有三十站路的距離,那這樣她就有理由不回家了。甚至有那么一個時刻,她幻想著班里出現另一個丁宇。
遠在另一個天堂的丁宇可沒那么想著林潔,大學生活活色生香極了。兩人的互動從原來一日三餐式的問候逐漸減頻到一天一次再到一周一次。林潔覺得丁宇像在另外一個世界,當知道她和那個“不老實的道具”在一起了,她只能落寞地遙祝丁宇的這段情緣不被她父母發現。
就這樣沒有靈魂地在學校游蕩了三年半,命運因為她的勤奮饋贈給林潔一個厚禮,她被保送讀本校的研究生。林潔有放棄的苗頭,但被林媽及時發現。她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才把她給勸回心轉意了,林潔仰天長嚎,她的小胳膊終究沒擰過她媽的大腿,終究還是做了媽媽身邊的那個二十四孝好女兒。
四
大學一畢業丁宇就去了云南,這讓想打斷丁宇狗腿的丁媽丁爸只能干瞪眼。
“丁宇媽媽要急死了哦,哪能放心得了哦。”林媽邊絮叨邊用余光瞟了一旁的女兒。
林潔一個勁兒地扒飯,等到沒飯扒的時候,她說:“我報了新東方GRE班。”
“你還想出去,你說外國的月亮比家里的還亮?到時候不要后悔。”林媽把碗一推,賭氣離開了餐桌,一個人進了臥室抹眼淚。林媽好不容易把精心縫制的小棉襖留在身邊,現在竟然招呼都不打,直接和她勢不兩立起來。真是女大不中留。
林爸看看林潔:“別跟你媽說是我給的錢。”這是林爸掩耳盜鈴式的生存法則,林爸還是在關鍵時刻挺了女兒,這么多年來,父女暗地里聯手的詭計總是被林媽識破,誰讓她媽在廠子里是專門做思想工作的呢。誰的肚子里有幾根腸子、腸子里打了幾道褶,對她媽來說,和說出自家保險柜里有多少存折一樣熟悉。所以,憑她媽多年累積的經驗,根本不可能沒有識破她爺倆的小把戲。
父女倆心領神會地對視了三秒,林爸站起身來,推開房門,隱隱約約地聽見:“國外的大學多難申請啊,你以為她想上就能上啊。她想試就讓她試試。”
臨街的輔導班屬于典型的鬧中取靜。拿著聽課證,林潔跟她平時上課一樣提前了十分鐘,本以為空空蕩蕩的教室早已被密密麻麻的大白菜蹲了坑,而且有些大白菜竟然直接涌到了講臺。林潔的目光扒開一顆又一顆的大白菜,找到大白菜們注目禮的焦點。“焦點”長得很陽光,小平頭,圓嘟嘟的臉上恰到好處地戴了一副黑框,閃著智慧的眼神透過樹脂鏡片普照著每顆大白菜。
林潔一路走一路找空坑,后來一個同學挪開堆滿書包的椅子趕緊招呼她坐下。她這才有機會安撫下她這顆差點跳漏拍的小心臟,而這時她發現她就在“焦點”的焦距里,隔著他只有兩張桌子的距離。和倫敦東部腔男老師比起來,“焦點”的英語真實又不做作,溫暖又顯洋氣。丁宇原來說過講一口流利美語的男生實在太過性感比較適合你這種悶騷的女子現在竟然一語成讖。林潔第一次有種要狠抽自己耳光然后用這只通紅的巴掌和丁宇擊掌的沖動,丁宇肯定會得意地吹口哨。
那天下午,林潔和很多女學生一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晚上回家剛巧碰上媽媽要去超市,林媽還在氣頭上,眼神立馬和林潔錯開。林潔見狀,撒嬌說要陪老媽一起買東西,林媽雖然還有氣但還是丟個臺階給自己。林潔挎著林媽,心里沉重得跟挑了千斤擔子,幾次想開口,但都欲言又止。林媽覺得女兒今晚怪怪的,但憋著的那口氣讓她回到家還是沒想問出來,林媽覺得維持自己在家的統治地位就必須昂起高高的頭顱。
那晚,林潔罕見地失眠了。或者說她有點興奮得睡不著,輾轉反側等待天明。天剛微微亮,林潔就起床開始為下午上課作準備,其實就是下午穿什么衣服去上課,更確切地說,是見“焦點”。
她想打電話給丁宇讓她給支支招,但想到丁宇最近在為籌辦小畫廊忙得四腳朝天,而且她的時間表上根本沒有上午的概念,所以只能靠自己。她打開衣櫥,衣櫥里除了格子就是條紋,除了牛仔褲就是運動褲,林潔癱坐在椅子上,覺得搭出一套可以出門的衣服簡直要比高等數學還難。一沒軍師,二無時間,此時的林潔感受到一個人出兵打仗的無力感。不過最后林潔想起那天“焦點”也是穿的格子襯衫,所以她從衣櫥里找出了一件紅藍格子短袖,搭配了一條淺色牛仔褲。一種情侶即視感撓得林潔心癢癢的。
好不容易挨到上課的點,林潔若無其事地穿著她花了一個上午精心搭配的衣服來見“焦點”,哦,來上課。教室空無一人,林潔還是坐了她昨天的座位,剛掏出筆記本抬頭一看,剛好迎上“焦點”的視線。
“同學竟然來得比我還早。”“焦點”淺笑盈盈。
“我怕來晚了要站著上課。”“焦點”鏡片上的林潔有種如有似無的害羞。
“你有特別想去的國家或者學校嗎?”
“嗯,比較想去紐約大學。都怪《電子情書》把紐約描繪得太溫情、太文藝。”
“You are an American Dreamer.(你生活在了美國夢里)”“焦點”怔了一下,和他教過的學生相比,眼鏡片前的這個女孩的出發點實在不夠功利。
“If the boat of your dream doesn't come to you, swim to it.(如果夢想的船,沒有向你駛來,那么你自己游向它)”林潔也不知道哪口老血沖上腦門,脫口而出她掛在墻上的這句諺語。因為她覺得這個反擊夠有勁兒,夠理直氣壯。
她確定是要游向那里?“焦點”對眼前這個看著柔弱但身體里藏著一股勁兒的女孩充滿了好奇。
一堂課后,林潔終于打聽到“焦點”名字叫簡軒,英文名jeff。
那天的課間十分鐘,簡老師還有意無意和圍繞著他的同學們大講特講他眼里的紐約,林潔心想,這不是在為我開小灶嘛!林潔心領神會地表示感激,很多同學不明就里,只是覺得簡老師今天溫情有余、激情不足,但依舊不能妨礙他蹭蹭蹭上漲的粉絲數。
回到家,林潔把自己鎖在房間,醞釀了好久的情緒措了好久的辭,才給簡軒發了個“謝謝今天額外的內容,想不到你對這座城市這么熟悉”這封外交辭令頗濃的短信,之后就一直耳紅心跳地等待回音。
“剛巧我也比較喜歡,那里的確是天堂也是地獄。”出乎林潔意料,簡軒很快就回復了。
“第六感告訴我,紐約對你而言不僅是教案上的地名。”林潔把后面的“更像是你曾經生活里的一部分”這幾個字寫了刪,刪了寫,最后還是決定把它爛在肚子里,主要是不想暴露自己似乎有窺探人隱私的嫌疑。
果然,過了好久,簡軒才回復“時間不早了,還要準備明天上課的教案,早點休息,晚安”。林潔嘆了口氣,即使這樣還是暴露了自己。可是林潔想不通,你不已經發出希望心靈溝通的信號了嘛,怎么我這么善解人意、這么主動,卻還是被叫停了呢?!
不懂,真是搞不懂。
其實林潔沒有錯,因為她真的猜中了某些過程,并且靠著最近幾天的胡思亂想和江湖上關于簡老師的名人軼事,她似乎連結局也預料到了。
不錯,在簡老師的粉絲圈內流傳著一個讓眾多粉絲唏噓的愛情故事。據說,簡老師和他女朋友因為一次同傳的經歷而惺惺相惜,兩人都被對方牛逼閃閃的水平折服,于是快速地情投意合。那時兩人同出同進,不知羨慕死多少只鴛鴦。誰知那個女薛平貴為了自己的夢想遠赴那個大熔爐并且在那個大熔爐里直接把自己熔成了一灘鐵水,從此忘了苦守寒窯數載的王寶釧——簡軒。
從此,簡軒心如止水,特別是對諸如夢想、紐約之類的詞自動屏蔽。直到林潔的出現,這個讓簡軒眼前一亮的姑娘竟然能讓他直面自己都不曾揭開的傷疤,這多少讓簡軒有些吃驚。
“為什么你們都要去紐約?”
他開始思索到底是她們錯了,還是紐約錯了,或者根本就是自己的錯?所以面對林潔的主動示好,簡軒不敢繼續下去。因為他怕。
但另一廂的林潔可不這樣認為,事實證明一旦是女神認定的獵物,她就會像洪水猛獸,更何況女神還有女神經病的鼎力相助。
“我告訴你林潔,這回務必把簡老師拿下,和那狐貍精相比,你現在優勢明顯。你現在只要邁出腿,勝利就是你的。如果你當孫子,相不相信姐一個飛的打回來幫你搞定簡老師?”
“我覺得叔叔阿姨肯定特別樂意我當孫子,絕對保證他們列隊扛著掃帚歡迎你回家探親。”順嘴說完,林潔都想抽自己,這幾年來,丁爸丁媽都成了像伏地魔一樣不能提及的名字。果然,丁宇額頭上的傷疤開始隱隱作痛了。
“我爸媽他們還好吧?”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小了好幾十分貝。
為了確保從丁宇那兒搜刮到對付男人的攻心計,最主要是為了不讓氣氛繼續凄凄慘慘戚戚下去,林潔信口開河了:“得虧你不孝順,你爸媽兩人現在可灑脫了,散散步、遛遛狗、逛逛街、旅旅游。”縐完也不知道電話那頭的丁宇信不信,反正林潔不信。
“林潔你知道嗎?你真不擅長說謊,就那幾個字你還結巴成那樣。算了,我還沒瘋夠呢,或者等我瘋不動了,我就死乞白賴地回來找你們。你沒事兒的時候替我哄哄那兩位老人家。”
然后,丁宇繼續給林潔出餿主意:“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
“合適嗎?”林潔總覺得這個餿主意不靠譜。
“你不試怎么知道不合適?你這好不容易春心開始蕩漾了,姐必須挺你到底,誰說女神就不可以倒追了。”
放下電話,帶著丁宇的錦囊,林潔坐在書桌前準備預習明天的課程,但腦袋嗡嗡,一個字都看不下去。她索性打開電腦,準備在這部看了n+1遍的爆米花電影中放空自己。因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林潔總是對《電子情書》持有執念,比如她喜歡反復循環凱瑟琳的一顰一笑,喜歡看滿目金黃的曼哈頓上西區百老匯街,也擁有全世界單身女性的圣經《傲慢與偏見》,她甚至還在曦光微露的清晨模仿踩著企鵝步伐的凱瑟琳大搖大擺地走路。
一切都太明媚。
“I hear nothing not even a sound on the streets of New York,just the beat of my own heart.I have a mail from you. ”(我聽不見紐約街頭的聲音,我只聽到我的心跳聲,我收到你的來信。)
跟著凱瑟琳婷婷裊裊的步子,林潔在心底默念著臺詞,那個叫作命運的東西讓凱瑟琳在街角的星巴克邂逅了跟個冤家似的狐貍先生,讓傲慢的伊麗莎白碰到更加傲慢但一心想要啃硬骨頭的達西先生。而林潔呢,卻收不到簡軒的來信。這么些年來,圍繞著她團團轉的人也不少,卻總是鮮見動心的,簡軒的出現,讓林潔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沖動:我想你,情愿走五里地,翻兩座山,也要牽住你的手。
下午,林潔帶著一包胖大海坐了五站路準備去牽簡軒的手。
“給,簡老師,代表你的女粉絲向你表示慰問。老俞可要評你為先進員工。”林潔以一種不可違的姿態強行要簡軒收下她的“信物”。
“謝謝。”簡軒雖然面有難色,但礙于其他同學已經陸續來上課,生怕再推三阻四顯得他心中有鬼,只好快速收下。
所以說林潔的時機掌握得非常好。“嘿嘿!”在簡軒收下的那一刻,林潔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
江南盛夏的午后總是裹挾著一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熱氣,讓人感覺在人間煉獄。這間教室因為有了足夠的冷氣和簡軒略帶嘶啞的聲線而遺世獨立成一個佛光萬丈的天堂,睥睨著落地窗外的一切。簡軒偶爾投射過來的眼神讓林潔心猿意馬,林潔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立即把視線轉向窗外,遠處的烏云加速度往這邊趕來,街上的行人也開始抱頭鼠竄起來。一場不期而遇的大雨總算給這喘不過氣來的天氣帶來點希望。
簡軒順水推舟地發了個福利,提前了半個小時下課,說時遲那時快,教室一下子就空了,只剩下林潔和簡軒。簡軒正準備回家,卻發現林潔沒帶傘,往包里掏傘的手立即縮了回來。
“呀,天氣預報難得準一回嘛。”
“你們女孩子夏天應該人手一把傘,晴天用來遮陽,雨天用來擋雨。”
“嗯,以后謹遵師囑。反正這陣雨應該不會持續很久,等一會兒就是了。”
心懷鬼胎的這一對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氣氛實在太尷尬了。兩人都想開口說點什么打破尷尬,但都跟寫作文第一句總是難產一樣,兩人磨磨嘰嘰地看著時鐘滴滴答答。關鍵時刻,有人打破僵局,簡軒適時地看了下窗外,說了句:“雨停了。你的胖大海我收下了,吃人嘴短。你餓了吧,街對面有家生煎鋪子,你肯賞臉嗎?”
“賞,大大地有賞!”直至前一秒,林潔還設想了無數個兩人在一起的情節,獨獨沒意料到幸福來得這么突然。林潔假裝平靜地尾隨簡軒來到生煎店。
店里人不少,都是些拎著特產在這兒歇個腳墊下肚子然后回滬的大爺大媽。簡軒一看這陣勢,努嘴讓林潔插空找個座位坐下。林潔會意,然后就用眼神四下搜索,簡軒麻溜地取號端盤子。簡軒感覺到擁擠的空間里一直有個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然后他就向這個眼神走去。兩人面對面坐在了一對老夫妻邊上,大爺抬頭瞧了他倆一眼,和大媽相視一笑,繼續開窗吸湯吃生煎,優雅得跟英國紳士一樣。林潔這時想起了丁宇,和丁宇完全兩種吃法,丁宇經常因為生煎太燙不得不在嘴上顛來顛去,還要鼓著一口的芝麻蔥花肉湯汁跟林潔咆哮:“再來一客!”就是這樣,林潔還是愿意和她做朋友。
“你笑什么,趕緊趁熱吃啊。”簡軒體貼地把空盤和蛋皮雞絲湯遞給了林潔。
“沒什么,就是想起了一個朋友特別喜歡吃生煎,每次吃完都把我濺得一身油水。”林潔邊說邊用筷子提了個生煎。
“你可千萬別把我當成假想敵,噴我一身啊。”說完簡軒還夸張地往后躲了躲。
“放心,我沒那么大殺傷力。”林潔笑笑。
“你有!”還沒等林潔反應過來,簡軒心虛地低頭趕緊喝了一口湯。林潔不淡定了:什么意思?他這句話到底什么意思?他想表達什么?
“想表達什么?妞,你的男神被你成功拿下了!”丁宇一激動,拿著畫筆的手直接拍在了桌上那幅即將完成的畫作上,水彩立即像水草在水里蔓延開來一樣,丁宇心疼得齜牙咧嘴。
“嗯,這么簡單?”林潔不敢相信她的首次出擊就取得階段性的勝利。
“就是這么簡單。你看姐給你出的主意,倆字,靠譜!我就說簡老師的凡心早就被你攪得波瀾壯闊的了。可以啊,這都吃上飯了,雷厲風行啊,改明兒我讓我家那位好好地向簡老師取取經,看人家如何又穩又準又狠地拿下女神的,不對,你倆是成功地被對方拿下。”
“少貧,這都哪跟哪啊,不好意思,我有個電話插播,小丁子且退下。”
“喂……這么快就見色忘義了啊。別忘了,軍功章上有我的一……”還沒讓丁宇吐完最后一個“半”字,林潔果斷地就掛了電話。當然,插播方是簡軒,除了他,哪個狐朋狗友可以插她丁宇的隊。
“剛臨時接到通知,總部讓我明天去上海培訓幾天。待會兒估計助教會群發短信通知的,我想親口跟你說下。”簡軒像做錯事兒的孩子跟林潔賠小心。
“嗯,大概要去幾天?”林潔剛還高興得跟掉進米缸的老鼠,現在一下子就成了刀俎上的魚肉,生不如死。
“估計一周吧,該背的單詞和作文別給我落下,別忘了你的紐約夢。” 簡軒喉嚨里的那句“也別忘了我”實在是吐不出口,打了幾個轉還是和著唾液一起吞下了。
“切!搞得跟不回來似的,不就一周嘛!”林潔咬了咬嘴唇狠心地撂了句輕松話。
電話那頭的簡軒笑笑,互道晚安后掛了電話。
一臉沮喪的林潔躺在床上又重新理了理剛才對話的內容,理順后她突然發現簡軒的這通形式意義上的告別怎么讀出了告白的信息量,恍然大悟的林潔把頭埋在被子里在床上滾過來又滾過去。這么多年來,閣樓上的林公主終于等來了拯救她的簡王子,林潔帶著一臉的花癡笑容一覺睡到沒有簡軒的第一天。
五
沒有簡軒的課,林潔過得很虛無。按照簡軒的囑咐,林潔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作業。以后的一周,兩人雖然隔空交流得貌似異常親密,多少個夜晚林潔因為某些面紅耳赤的話激動得夜不能寐,但林潔還是覺得略顯隔靴搔癢。行尸走肉地煎熬過一周以后,林潔收拾好細軟決定東渡上海。在動車上,簡軒還在跟個復讀機似的要求林潔多看多讀多寫多練。他以為這樣就能減輕林潔因他而漸漸放棄紐約夢的負罪感,可林潔覺得她就像可以隨時攀附的藤蔓植物,紐約只是彼時的母體,此時她的母體就是簡老師。
從北廣場出來,林潔苦笑了一下,怎么感覺像是千里尋夫的孟姜女,顧不上舟車勞頓,逮了一輛車就直奔簡軒的培訓地點,問了前臺被告知簡軒剛回家。
“那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嗎?”
“你是他什么人?”前臺警惕地看著這個像從水里打撈出來的姑娘。
“我是他蘇州班的一個學生,多虧了簡老師的點石成金,馬上要出國了,這次特意來謝謝他,怕以后沒時間。我手機沒電了,聯系不上他。”到底還是女人了解女人,林潔從前臺的眼里讀出來一絲敵意,并且成功地化解了這絲敵意。
知道是純潔的師生關系,前臺立馬擠出職業性的微笑,熱情地出賣了簡軒。
因著天黑,還有就是上海的小巷子逶迤得跟個蚯蚓似的,找到了簡軒的住所也就基本表示林潔可以去南非淘金了。按捺不住狂跳的心臟和充血的腦顱,林潔淡定地敲響了她的幸福之門。
看著簡軒驚呆掉的表情,林潔順著冷氣直往屋子里鉆,得意地嚎叫還是家里舒服。當一個系著圍裙的田螺姑娘拿著鍋鏟出現在她面前時,她覺得她的人格尊嚴受到了極大的挑戰。五秒的搜索比對后,另一個她說:“趕緊逃離這個腌臜之地。”事實證明,人在兩種極端情況轉變的邊緣極易出現幻覺,林潔感覺像在地獄,眼前一黑,重心不穩地沖了出去。簡軒追了上來。對的,他還欠林潔一個借口,這個借口就好比是想要止住飆血的大動脈的創可貼,功效等于屁,但好歹有個止血的姿態。
到底還是腳長手長,簡軒追上了林潔,一把拉住了發瘋的她。林潔顧不上脫臼的危險拼命地想逃脫,簡軒的一聲大吼唬住了林潔。
“林潔,你站住!”
林潔果然停在了車水馬龍的路中央。時間像靜止了一樣,隨后就是不絕于耳的怒罵聲,簡軒趕緊沖過去領回了林潔。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上周她告訴我她一個人在國外累了,決定回國了。我幾次都想和你把這件事說清楚,但開不了口。沒想到你來找我了。”
“那些短信算什么?”林潔強忍住淚水。
“特別抱歉,林潔,我不值得你這樣。如果她不回來,我覺得我倆特別合適。”
林潔盯著那張曾經給她帶來無數憧憬的臉蛋兒冷笑:“你別惡心我了。我既然拿得起絕對放得下。拜托你以后不要隨便和人玩曖昧,真的挺惡心的。”轉身的瞬間,淚水再也止不住了,豆大的熱淚珠子垂墜在胸前摔成好看的梅花狀。前一秒林潔還腳踩著祥云幸福得飄飄然,后一秒魔法失靈就從云間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林潔踉踉蹌蹌地爬進了一輛出租車,后視鏡上那個還有滿肚子解釋的人影越來越小。
頭好重,渾身乏力的林潔跟坨爛泥癱在座椅上,活著的證據就是不斷按掉林爸林媽的奪命連環call。一想到此時的林媽鐵定暴跳如雷得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萬一這位準絕經中年婦女發動一場全城尋女的大型公益行動,后果實在太嚴重了。于是,林潔大發善心,編輯了一條寬慰的短信趕緊隔空去制止這場公益行動。
聽到鎖眼有動靜,林爸林媽立即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老太太的確氣得不輕,邊推搡著林潔邊咆哮:“你一個女孩子大老晚的去哪了,電話也不接,有本事你別回來啊!”
“只要平安回來就好,你小點聲,街坊鄰居都聽著呢。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說。”看到蓬頭垢面的女兒,林爸趕緊過來打圓場。
林潔跟丟了魂似的走進了房間,反鎖了房門,卸下書包,打開電腦,盤腿坐在椅子上。這么多年來,她都養成了這樣一個怪癖,為了慶祝樂事,她得看《電子情書》;為了稀釋悲傷,她也得看《電子情書》;沒啥慶祝沒啥稀釋的時候,更要看《電子情書》了,打發時間嘛。總之,《電子情書》就好比是她的開機廣告。顯然今天的情況不歸屬其中任何一種狀態。林潔掰掉了DVD,刪掉了資源,然后把走之前喜氣洋洋攤在書桌上的各種紅寶書藍皮書這那的集體打包,打掃好現場,沉沉地睡著了。
六
再醒過來就是研究生生活的開始,就這樣林潔沒哭沒鬧沒上吊地埋葬掉了紐約夢和那個夏夜的噩夢。
研一生活活脫大學的翻版,這也在林潔的意料之中。沒有意料到的是丁宇要衣錦還鄉了,林潔沒有問原因。
雖然兩年沒見,但林潔還是一眼就從人群里認出了丁宇,眼神一交會,丁宇就屁顛屁顛地拖著行李朝林潔沖去。
“嘖嘖嘖,您瞧瞧,這肌膚勝似雪,氣質美如蘭的。走,陪本大爺喝兩盅。”
“去你大爺的,先回家受罰去吧。”
兩人勾肩搭背地在匆匆的人流中扭出一道青春的軌跡。
丁宇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滅了丁爸丁媽這么多年來積壓的火氣,其實,丁宇回家的姿態就是最好的滅火器,還有零星的火星留給時間這支滅火器吧。就跟林潔的傷口一樣,靠著時間這張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藥,基本快結痂了。
為了慶祝姐妹合體,丁宇決定要邀林潔喝兩杯。林潔一開始還扭捏作態,但還是被丁宇成功誘導。
就這樣,林潔被丁宇連拖帶拽地從家挖了出來。近年來,林潔注意到了這條她最熟悉的街道上星火燎原地多了好多家各式各樣的酒吧,但從來沒覺得有一天她會走進其中一家。
最后還是被丁宇嗆了一句:“沒人要侮辱你,我保證你出來的時候還是冰清玉潔的。”就是這樣,在跨進酒吧之前,林潔還下意識地觀察了四周的地形。
被丁宇推進門后,林潔被燈光和音樂營造出來的空間徹底隔絕了外面吵吵鬧鬧的廣場舞。林潔驚呼這簡直就是桃花源。丁宇買了一打啤酒,林潔順勢說我要可樂,被丁宇刀子般銳利的眼神擋了回去。
“好啦好啦,今天就是犧牲也要讓丁大爺高興。”林潔怒嗔地認領了一瓶。
丁宇握住了酒瓶,吞了吞口水,說:“為我們的單身生活干杯!”
林潔握住酒瓶子的手停留在半空,吃驚并哀傷地盯著丁宇。更確切地說,林潔是哀傷多于吃驚,對于丁宇的突然回家無非就兩種情形,一種是畫廊生意要死不活,另一種就是她和“不老實道具”的關系要死不活。以丁宇的專業素養和社會活動能力,前一種情況的發生概率不大,并且林潔發現丁宇回家前一段時間的網聊也鮮見她提那個他了。現在的林潔覺得她只要靜靜地等待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然后陪丁宇一起療傷,畢竟比起林潔的那場露水情緣造成的傷口,丁宇的創口貌似更大點。
“沒事,是我甩了人家。”丁宇故作輕松地迎上了那只停在半空的酒瓶子,然后就自殺似的“咕咚咕咚”一飲而盡了。
林潔也效仿起了丁宇,第一次接觸酒精竟然這么哀傷,她又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在酒精的刺激下,兩人一開始的對話還算克制理性,后來就完全各說各的、各哭各的。 兩人速度從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喝成了半民事行為能力人。在完全失去民事行為能力之前,林爸打了一通電話給林潔。林潔含含糊糊地,林爸預感不妙,按圖索驥火速趕到現場,再后來就是兩人被又氣又惱的雙方父母給架回去了。
耳朵一直貼著門縫的林媽一聽到樓道里熟悉又凌亂的腳步聲,就知道林爸帶著女兒班師回朝了。看到林爸手上喝到斷片兒的女兒,林媽氣得要提前絕經。林媽發現她越來越看不懂林潔了,原來那個誓死要做媽媽貼心小棉襖的女兒仿佛一夜之間被外星人接走了,留下這個叫林潔的軀殼。這個越來越寡言的她、三更半夜不回家的她,甚至都可以喝高的她……接下來的是什么,林媽不敢想。盡管有著手刃這個“軀殼”的沖動,林媽還是忍住了。她給已經不省人事的女兒掖好被子,熄了燈,轉身關門的瞬間,林潔嘟噥了一句:“丁宇,我告訴你,我是真的喜歡他,真的喜歡……”
愣在門口的林媽嘆了口氣,步履沉重地回到臥室。差不多時間之后,對樓的燈光也在一陣噼里啪啦后熄滅了。
今晚,這兩個困在巨大黑網中的家庭結構異常類似,一個糊里糊涂的女兒和一對長吁短嘆翻來覆去的父母。那就開個圓桌會議吧,有仇的報仇,有冤的申冤,什么家長制作風先邊兒涼快去。雖然暫時卸下身份的父母讓女兒們緊張不適,但在各方的誠意參會下,會議還是比較圓滿成功的,成果也是斐然的,達成了諸多一致的意見。比如林潔跟丁宇以后出去喝酒只要招呼一聲即可。愁白頭的老爸老媽齊聲感嘆:世道變了,女兒不好帶了。
雖然主觀上她倆只是想用這種自殘的方式贏得些許的放肆和自由的空間,卻沒想到附屬品還有家庭地位的提高,看來這酒是喝對了。
林潔和丁宇擊了掌,撞了胸,然后就開開心心讀書去,高高興興找碗去。
七
吊兒郎當藝術范兒的丁宇輕而易舉地就在一家以嚴謹著稱的出版公司找到了一只不錯的“飯碗”——畫插畫。上班第一天,丁宇就遇上了一塊難啃的骨頭。頂頭上司陸燃對丁宇這滴新鮮血液的注入程式化地致了歡迎辭,然后就把活蹦亂跳的丁宇扔到了如火如荼的流水線中,連個休止符都不打,這讓不管進入什么狀態都慢好多拍的丁宇氣得直哼哼。
后來丁宇知道,公司為什么不假思索地把她招進來,其實另有隱情,實在不是因為丁宇業務和人品好到公司非她不可,而是因為陸燃負責的項目里一個畫插畫的妹子突然結婚生娃去了,搞得陸燃措手不及。說到底,交了狗屎運的丁宇其實只是撿了個漏而已。但是在林潔面前,丁宇還是感到了一絲優越感,雖然大多數時候挫敗感居多。
一個被陸燃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一個被導師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深夜十一點,一個在公司狂點鼠標修改畫稿,一個在家里狂敲鍵盤拼湊論文,兩人只能在網上隔空吐槽起自己小白菜般慘烈的生活境遇。
“為什么我們要被外力扼住命運的喉嚨?我要自由!”
“嗯,現在你那點拿命換來的錢還舍得養我嗎?”
“說實話,真舍不得。等到某一天我還能活著從黑心包工頭手里接過我的血汗錢,我一定要把它們裱起來掛墻上,亂花錢的時候就剁手。”
“唉,本來還幻想著讀研期間養尊處優的日子,看來只是美麗的泡沫啊。這四五千字的論文我都這么痛苦了,那畢業論文動輒幾萬字我想都不敢想。本來我也想在學術的康莊大道上策馬奔騰的,現在覺得自己真沒這個天賦。”
“誰讓你一心想做學術超女的,要不你暑假來我們公司實習得了,咱們姐妹齊心,其利斷金。”
“要不你問問你的黑心包工頭,看看能不能有個買一送一的機會?”
丁宇探了探頭,眼神越過電腦,發現對面辦公室的燈還亮著,趕緊給林潔回了個“姐幫你爭取一個買一送一的機會”的消息。
一個月以后,陸燃策劃的這本書讓公司賺了個盆滿缽滿。原本丁宇每次和陸燃照面的時候都是咬牙切齒地面帶微笑,現在因為這本書爬上暢銷書的排行榜,丁宇有時發呆的時候都能笑出聲來,所以現在照面時,丁宇牙口明顯有點松動。陸燃就當作什么事兒都沒發生過,一樣的冷峻嚴肅,跟塊發霉的饅頭一樣又臭又硬。
下了班,丁宇拿著那沓用鮮血熱淚換來的人民幣準備宴請自己的天然盟友林潔。在公交車上,丁宇把包翻遍了都沒發現手機的影子,冷靜下來一想,應該是放公司充電了,立即下車折返去拿手機。
拿完手機,丁宇剛準備離開,發現對面辦公室里“包工頭”還埋在書堆里校審,眉頭緊鎖握筆趴在案前的認真勁兒竟然在那一刻打動了丁宇。丁宇立刻打臉讓自己恢復理智,內心深處的她跳出來說:忘了他曾經犯下的“滔天罪行”了嗎?敵人就是敵人,你這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發了吧!丁宇拿了手機踮腳準備離開,突然好像被雷劈中,麻木了半分鐘,然后就鬼使神差地溜進了陸燃的辦公室。
陸燃抬頭看了一眼丁宇,然后繼續把頭埋進了書里,說:“這么積極過來申請加班?”
丁宇咽了口唾液,小聲地說:“老板,我有個事情想勞煩您。我有個好朋友,新聞學研究生在讀,文字功底很強,暑假想來咱們公司實習,不知可否?”看見陸燃還埋在書里,丁宇急了,說,“我給您打包票,這姑娘人美心善能力強,我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咱公司最近不是要出個民俗系列嗎?”
就在丁宇侃侃而談的時候,丁宇手里暴跳如雷的鈴聲漸次增強,陸燃說:“你先接電話。”
“老丁,我在這等您老半天了,是不是包工頭還在讓你加班?”空曠的辦公室里,林潔暴跳如雷的聲音抖篩子似的越過聽筒、越過丁宇傳進陸燃的耳朵里,丁宇手忙腳亂地從包里掏出耳機插上,一臉正經地說:“有事呢,待會兒電話你。”
陸燃盯著眼前這個面色尷尬的小丁,皮笑肉不笑地說:“明天讓她帶個簡歷過來面試。”
差點把頭都要埋到胸口的丁宇簡直不敢相信“包工頭”竟然如此深明大義,激動地說:“真的,您沒開玩笑吧?”哎喲,這黑心老板還是識貨的。當然,最后一句話丁宇沒撂出口。
八
就像食物的制作工序,一復雜很多營養就會流失,傳話的風險也是同樣的道理。注水都算是好的,就怕摻假。丁宇恬不知恥地對林潔說:“包工頭看在我的面上讓你明天去面試。”
實習這種活計一般是只要有個靠譜的引介人,這事兒就算成了。反正都是剝削年輕人剩余精力,不剝白不剝。丁宇當然符合條件,在“靠譜”和“引介人”兩個條件中她絕對符合后者。
第二天上午,林潔拿著現搟的簡歷來找丁宇。在陸燃辦公室,丁宇覺察出陸燃嘴角弧度明顯上翹,前一秒還在嘚瑟能為公司招到賢納到士而喜形于色,后一秒就對陸燃過多且單向的笑意吃醋了。陸燃好像對林潔這份現搟的簡歷特別感興趣,其實學生簡歷能有多大花頭,特別是像她這種好學生,無非就是哪一年獲得了什么獎學金和某一年獲得了什么獎學金,實在沒有走南闖北仗劍天涯的豐富閱歷。陸燃太細致了,特別享受當一名實習生面試官,更準確地說,是特別享受面試林潔。
“丁宇果然沒推薦錯人,考慮到你還是名學生,工作免不了會和你學習沖突。不要求你正兒八經地坐班,你只要把手頭的工作完成了就是自由的。”總結完,陸燃嘴角繼續好看地彎著向站在光暈里的林潔索求回應。
“謝謝陸主任,交代的工作我一定完成,沒什么的話我和丁宇先出去了。”林潔預感再待下去的話,恐怕要被站在旁邊的丁宇剁碎了,趕緊找了個話隙拽著丁宇離開。
“偏心,赤裸裸的偏心!憑什么你一實習的,他就假裝平易近人啊,我一流血流汗的,他就要趕盡殺絕的。”果然,還沒邁出陸燃辦公室一尺,丁宇就開始質問林潔。
“就憑你收費,我免費。就好比你是櫥窗里的一件衣服,包工頭是買主,他得時刻算計著買你合不合算,而我就不一樣了,我就是買衣服送的贈券,只要合身就合算。看你平時挺機靈的,怎么這個時候轉不過彎呢?”
“我就納了悶了,平時和我在一起你就獸性全露,整個一大尾巴狼,人前就裝得跟個小白兔似的。哪個是真的你啊?”
“兩個都是我啊!”
兩人牛皮糖似的從陸燃辦公室一路拉扯到人力資源部門。辦好手續,林潔就接到了任務,催稿。
林潔看了陸燃給的編委的聯系方式,好幾個都是她熟悉的本校老師,有社會學的、漢語言文學的、歷史學的……于是林潔決定先殺熟,一圈電話下來,都已是飯點。丁宇“咝咝咝”地在隔壁使了個眼色,兩人便心領神會地顛兒了。
“催稿挺容易的啊,沒你說的跟討債似的苦大仇深。”林潔邊聚精會神地嗦粉,邊漫不經心地向丁宇匯報工作,很明顯,語氣中帶著不屑。
“那是你沒碰上真正的老賴,而且自家人總會給點面子。不信下午你試試那幾個自由撰稿人,保證你不死也脫層皮。”
吃完午飯,林潔決定一鼓作氣把催稿名單快速勾掉,然后在丁宇面前繼續吹噓,繼續維持她在眾人面前優秀的一面。
一般說出這樣話的時候,就表明林潔下一秒就會遇到挫折。生活就像是奧特曼打怪獸,不是在打怪獸就是準備打怪獸。下午催稿名單中的第一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怪獸”。林潔柔聲細語地跟哄孩子似的說出了交稿的充分條件和必要條件,但電話那邊,那頭“怪獸”陰陽怪氣地說,這幾天一直在等一個靈感敲門,而就在剛才他突然意識到林潔的來電就是他的靈感,所以現在只要林潔來敲門,他就靈光乍現了。
“乍現,詐尸吧你!”林潔面帶微笑地在心里詛咒了一遍。
“姑娘,你是剛接手這個活兒吧,可能不太清楚我的作用,更準確地說不太清楚我寫的這篇對于整冊書的作用。這樣說吧,我得先搭好框架其他作者才可以壘磚。從你單位到我住處大概要半小時,而后天就是截稿日期,所以如果你現在立刻馬上就來,我的稿子隔天就好。如果你明天來或者不來,那……我就不說了。”
林潔看了看手表,和這頭“怪獸”磨嘰了一個小時,她想表現的動機太明顯了。單純地想大白天的還怕把自己吃了不成,于是決定只身深入虎穴。本來想告訴丁宇,但知道她的暴脾氣肯定會雙手提槍滅了那頭“怪獸”,但出發后還是編輯了一條短信給丁宇,以防萬一。
膽顫心驚地來到“怪獸”住處,林潔在門口平息了好久的心跳,才鼓足勇氣按下了門鈴。隔了五六秒,“怪獸”趿拉著雙拖鞋,形容枯槁地開了門,短短的時間對于林潔來說就像在鬼門關繞了一圈。果然,“怪獸”沒有判斷錯,林潔真的就像一道閃電劈中了“怪獸”。“怪獸”眼睛放出高壓電,邀請林潔進屋。林潔有點猶豫,不過當摸到雙肩包上的一把美術刀后,才放心地走了進去。事后這把美術刀一直是丁宇攻擊林潔頭腦簡單的最有力證據。
“嗯,王老師,你看我也來過了,接下來我就不妨礙你工作了。回頭您完稿后直接發我們主編郵箱。”林潔終于等到機會把這句話說完,立刻起身就往門外趕,她明顯感覺到有個反作用力把她往里拽。“姑娘,我覺得還有幾個細節要好好推敲下,說不清楚的話還得勞煩你明天再跑一趟。”
林潔順著反作用力和那個一秒鐘都不想聽到的聲音往背后望了一眼,瞬間就想到了包里的美術刀,可是她覺得事情還沒發展到要動用武器的階段,不過心里和眼里的怒火已經開始燃燒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里,老王把他坑蒙拐騙的專業技能展示得很高級,沒辦法,藥下錯人了。林潔只感覺到陣陣的惡心,隨時隨地都有吐老王一臉的可能。
“我覺得有些細節我也把握不好。我把你的意見帶回去,由我們領導來定奪。”這一次,林潔冒死也是要走的,不管后面那個反作用力如何強大。
老王果然又很沒風度地拽林潔的背包,林潔不到100斤的力量,還是不夠對抗140斤的精壯猥瑣男。一個趔趄彈了回去,正好彈在老王的手上。不彈不要緊,這一彈就像觸碰到林潔身上小宇宙的按鈕,她立馬原地爆炸,瘋也似的逃離這個“怪獸”的藏身處。
九
這個項目結束以后,林潔就以學業為重為由,辭去了這份實習工作。當然,這也正中丁宇下懷,少了林潔這個屏障,丁宇準備放手一搏,勇敢認愛“包工頭”。事實證明,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
“失戀”的丁宇找到林潔,捶胸頓足道:“他竟然直接拒絕了我,哪怕客套一下,我也不至于那么難堪。不過,這種大大方方的態度真讓我著迷啊!”
“你這是陷入了沼澤地里,我可不敢拉你,省得被誤傷。不過,我覺得時間是最好的忘情水,這種經驗你有。”林潔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林潔知道丁宇這條蛇的七寸在哪里。更準確地說,兩人知道如何精準地拿捏住對方。
畢業后的林潔也是聽從父母安排,進了一所高校當了一名輔導員。工作以后,林媽和周圍的阿姨們忙壞了,忙著給林潔張羅終身大事。林潔也是言聽計從,相了一個又一個門當戶對的對象,都是見了一面就結束的那種。好不容易,一個叫付勤為的人進入林潔的視線,兩人終于從線上網友變為線下朋友。這也讓林媽松了一口氣。
晚飯過后,勤為說出去散散步吧。他卑微哀求的語氣現在越來越讓林潔鄙夷。她知道接下來漫長的時間他會一直夸獎她爸做菜的手藝如何了得,她媽如何勤勞,她家那條賤到骨子里的泰迪狗如何賣萌,剩下夸林潔。但是他不敢,想到這,林潔“噗”地就笑了出來。全家人都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凝結的空氣一下子筋骨開得都可以跳芭蕾了。她媽還不容它跳芭蕾,趕緊拿了條圍巾塞在女兒的手上,把她推出了門:“外面天冷,不要急著回來。”
“外面天冷,還不讓我早點回來。之前上學時,八點就催我回家,現在我年屆三十,就活該在外面受寒受凍嗎?”林潔小聲嘟囔著。林媽就當沒聽見,勤為不敢豎著耳朵聽。
酣暢淋漓地下過一場雨后,初冬凜冽的氣勢正式在江南攻城略地。林潔把手里的圍巾在脖子上繞了一圈又一圈,還是感覺冷,十公分外的勤為看著這個認識了三個月的姑娘不停地在做著保暖措施,小聲地說:“挺冷的吧?”
她說:“還行。”雙手卻在大衣口袋深處尋求一個更加溫暖的地方。
在外面溜達了半個多小時,兩人中間的空氣越來越稀薄,這讓林潔有點喘不過氣來,她借口說晚上要趕個材料。勤為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林潔突然回頭,迎面撞上了神情不自然的付勤為,鼓足勇氣說:“勤為,這么久了,謝謝你遷就我。咱倆更適合做好朋友。”
付勤為也如釋重負,把林潔安全送到家后,消失在慢慢升騰起來的薄霧里。
“不出意外,明天上班應該又要情深深霧蒙蒙了。你在哪呢?這么吵!”回到家,林潔就把今天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和丁宇交代清楚。誰知丁宇說:“我當什么事情呢,我早料到今天了。我在健身房呢!”林潔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拿起圍巾就往外跑:“等我!”
(作者單位:江蘇省啟東市融媒體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