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命精神作為生命力的體現,承載著藝術作品感染力的核心。客體所展現的生命活力,實則源自主體生命能量的投射。惲南田沒骨花鳥畫作品活色生香、情真意切,不僅營造了獨特的意境,更蘊含著深刻的生命思考。通過分析惲南田沒骨花鳥畫的藝術形式及思想內涵,揭示其作品在傳達人文情感、意境營造及體現生命精神方面的獨特價值。
關鍵詞:惲南田;沒骨花鳥畫;生命精神
中國花鳥畫以中國傳統哲學為思想基礎。“天地之大德曰生。”中國傳統哲學本質是一種關于生命的哲學,認為自然萬物生生不息,天地之間蘊含著無盡的生機,其核心便是永恒不息的生命活力。萬物不僅擁有獨特的形態,更承載著一種精神力量,這種力量是創造與演化的基礎,也是藝術創作的源泉,即生命精神。中國花鳥畫以獨特的方式表達了畫家對生命的思考,不僅是對生命的敬畏和贊美,也是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探索。生機、生趣、生命是花鳥畫自古以來關注的焦點,生命精神也成為花鳥畫永恒的表現主題。
回顧中國畫的發展歷程,在動蕩的時代背景下,繪畫藝術中表現出的生命意識和生命精神尤為突出和強烈。明末清初,人們的生命意識普遍覺醒,這個時代的特點使“表現生命、追求生命”不僅成為社會意識,更成了藝術創作的基本主題。以八大山人、石濤、惲南田為代表的花鳥畫家在這一時期表現更為突出,他們的作品展現了更為豐富和深層次的內涵。其中,惲南田的沒骨花鳥畫體現出強烈的時代烙印和深刻的生命思考。
惲壽平(1633—1690年),清代著名畫家。字壽平,又字正叔,別號南田,又號白云外史、云溪外史等。江蘇武進(今常州)人。他在詩、書、畫各方面都展現出深厚的造詣,被譽為“南田三絕”。與“四王”、吳歷并稱“清初六家”,被尊為“常州畫派”之先驅。惲南田出生在書香門第,其父惲日初詩文杰出,為“復社”中人。其叔父惲向(道生)是自創一派的著名山水畫家。因此,惲壽平從小深受家學熏陶,文化修養全面而深厚。惲壽平少年經歷戰亂,與父惲日初先留寺為僧,在顛沛流離中度過了青少年時期,后返回故鄉隱居,終身不仕。他在沒骨花鳥畫方面的藝術成就和貢獻在畫界廣受認可,并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當社會環境發生變化,人們的情感表達方式也會隨之改變。惲南田生活的時代,繪畫作品多抒發一種落寞的情懷,繪畫藝術更多地關注個體生命的精神世界,從而呈現出一種更為深沉和內斂的藝術風格。這主要是因為社會動蕩使人們的精神失去了強有力的支撐。因此,表現生命精神的畫作在此背景下逐漸突出。惲南田充滿悲歡離合的早年經歷,使他對生命精神有更為深入的思考,其沒骨花鳥畫常以一種飽滿的熱情來表達生命激情,展現出一種生機勃勃、自然和諧的美感,蘊含著深刻的生命意識。
一、惲南田沒骨花鳥畫體現了“得造化之意”的寫生思想
在惲南田的繪畫實踐中,寫生作為達成生命精神即“極似傳神”效果的關鍵方法,被賦予了極高的價值。
惲南田強調“得造化之意”,他直接用毛筆蘸色在紙絹上點染。其筆下的花草能表現出自然界不同的節氣、節律、溫度和濕度。例如:處于生長期和成熟期的花卉,他以較奔放的色彩結合水暈的方式來表現;對于帶霜、露的花果,他更傾向于在水色中摻入石色或淡墨的方式來呈現;對于木本的枝干或秋冬季節的物象則多用皴擦或渴筆,少用濕筆。如此這般,他所繪花木不僅能展現出色彩與光感,更能通過水分的使用反映植物生長和成熟的變化。這種寫生手法體現了他對自然生命的體悟,值得細細品味。
惲壽平寫生的巧妙之處還在于他對虛實的處理。他經常在花葉間留出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空白,計白當黑、以虛襯實,結合輕快自然的用筆和淡雅明麗的用色,使主體花卉的精氣神更為鮮明,色彩斑斕、氣韻生動,創造出真實生動的藝術形象。其畫風“生香活色”、超凡脫俗,傳達出微妙的生命感受。
在“南田沒骨”的藝術語言構建中,寫生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其影響體現在寫生對象的選擇和寫生方法的創新上。據統計,惲南田曾描繪過六十多種花卉,既有傳統的松、竹、梅、水仙、菊、荷、牡丹、月季等,也不乏虞美人、石竹、二月蘭等品種。此外,他對雜花野草甚至果蔬,如牽牛花、白菜等也有細致的描繪,但對花鳥畫中的動物元素涉獵不多。惲南田對各種題材的花卉植物的深入描繪,展現了他對自然生命的細致觀察和卓越的寫實能力。
他的寫生方式主要可以歸納為兩種:粉本式與實景式。
粉本式寫生,源自繪畫中用于施粉的初步草圖,現在稱為速寫。惲南田采用了這一方式,通過收集和整理素材,進行再創作。例如,他在一幅菊花題材作品中的題跋是“吳門秋圃看花曾留粉本”,由此跋可知他在觀菊時曾有粉本記錄,后來成為他創作的藍本。這種方式不僅捕捉了花卉的形態、結構和生長規律等關鍵信息,而且為其藝術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實景式寫生并非西方藝術的專利,它追求的是通過對物象深入觀察來達到“格物致知”。“每畫一花,必折是花插之瓶中,極力描摹,必得其生香活色而后已。”在惲南田1688年創作的《甌香館寫生冊》中有“用徐家沒骨法,深研生動之趣,洗脫刻畫之跡,擬議神明,庶幾不落時趨,游于象外”的題跋。他用宋人的設色技法,生動地描繪了卷丹百合花瓣的質感及其生動的姿態。此外,惲南田對室外寫生也頗有研究,尤其是他對五代畫家滕昌祐寫生法的學習與運用,強調了寫生需要親身體驗自然。
惲南田沒骨花鳥畫寫生對后世花鳥畫產生極為深遠的影響。其貢獻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激發了傳統繪畫語言的活力;二是促進了畫家個人風格和筆法的形成;第三,實現了生命思考與個性化表達的和諧共生。
二、惲南田沒骨花鳥畫貫穿著“淡逸”“清靜”的美學追求
在惲南田的《南田畫跋》中多次論及“逸”的審美范疇,將其視為文人畫的核心精神。結合惲壽平的遺民心境,我們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其繪畫美學思想背后的中國士人的人格精神境界。在動蕩的時代背景下,他堅守文人畫的傳統,追求心靈的超脫,以畫作寄托自己的情感與理想。這種精神境界不僅體現在他的作品中,更成為他一生追求的信條與準則。方薰曾言:“惲氏點花粉筆帶脂,點后復以染筆足之。點染同用,前人未傳此法,是其獨造。”在惲南田的繪畫理念中,“逸”意味著擺脫世俗的羈絆,追求性情的暢達、生命的自由、自然與心靈的和諧統一。他崇尚元人的冷逸之風,師法古人,但不拘泥于成規,追求平淡天真和筆墨間的鮮活與靈動。他強調“逸氣”,認為筆墨不應過分張揚,而應含蓄內斂,營造出一種清新淡雅的文人畫境界。“逸”這種生命境界不僅體現在他畫面的構圖和筆墨運用上,更是其心境與品格的投射。
惲南田《甌香館寫生冊》中的卷丹圖運用沒骨法描繪虎皮百合,丹色花瓣翻卷生動,墨點借色而顯,呈現出一種清新自然的藝術效果,是對“逸”之境界的生動詮釋。作品中花葉開合呼應,冷暖色調相宜,氣韻清妍,無不透露出“逸氣”的魅力。他的荷花題材作品大多以隨意揮灑的筆觸寫就,頗有寫意風致。在花瓣的著色上,大筆飽含水分,筆肚蘸色,以粉色帶胭脂,運筆間花瓣若隱若現,變化多端,極富逸氣。
“前人用色,有極沉厚者,有極淡逸者,其創制損益,出奇無方,不執定法。大抵秾麗之過,則風神不爽,氣韻索矣;惟能淡逸而不入于輕浮,沉厚而不流為郁滯,傅染愈新,光暉愈古,乃為極致。”在中國畫史上,“逸”字從來與寫意性密切相伴,同時與水的合理使用有很大關系。“沒骨造型因水而開始。水與墨、色共同承擔著審美的價值,只是墨與色是顯性的,而水是隱性的,顯性的墨與色無論是形而上、形而下,都有著不凡的發展,而隱性的水,無論是形而上、形而下,都依附于墨與色。”“淡逸”一詞是惲南田沒骨畫設色的典型特質,這一特質對后來花鳥畫的寫意性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隱性的水從被動走向主動,便是現代沒骨的開始。”
“靜”是花鳥畫作品追求的一種生命狀態。在繪畫美學的探求中,惲南田對于“靜”的詮釋與表現尤為獨特。南宗文人畫視“靜”為畫作的精髓,此“靜”非單純指畫面的寧靜、安詳,它在中國哲學與藝術觀中擁有更為豐富的內涵。它既可以表現為環境的靜謐,與紛擾的世界形成對比;又可以體現為不為外界所動搖的心靈的寧靜;更蘊含了在無聲無息中創造萬物的靜寂狀態,即永恒的生命精神。繪畫追求的是自然物象的生動展現,而在動態中尋求靜態、靜態中蘊含動態,則是其至高境界。惲南田的作品之所以備受推崇,正是因為其畫作中流淌著“靜”的精神內核。《南田畫跋》曾提及:“川瀨氤氳之氣,林嵐蒼翠之色,正須澄懷觀道,靜以求之。若徒索于毫末間者離矣。”這里的“靜”不僅要求畫家心境寧靜,還需心境純凈,無欲無求,方能創作出“凈”的畫作。
惲南田的沒骨花鳥畫,在晚年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用筆和設色技巧均臻化境,用筆幽淡,筆觸流暢而不滯澀,明凈脫俗,無一絲塵埃。他巧妙地將水與墨相結合,線條的“清靜”與墨色的“清靜”相得益彰。他摒棄了世俗的紛擾,追求與天地同游的境界,物象的神韻得以完美展現,使畫面色彩明麗、水色交融、生動鮮活、清逸灑脫,具有獨特的生命精神。
三、惲南田沒骨花鳥畫彰顯了“神明”“變化”的精神內核
“今人用心在有筆墨處,古人用心在無筆墨處,倘能于筆墨不到處觀古人用心,庶幾擬議神明,進乎技矣。”在宋代的繪畫中,造型刻畫的精確性被高度重視,追求的是形象的真實再現。元代的畫風則強調筆墨的變化,以表達畫家的情感和意境為主。從藝術語言產生的大背景來看,宋代繪畫之所以展現出精細的刻畫,是因為其在造型上追求嚴謹,體現了宋代“格物致知”哲學思想對畫面生命的理解。而元代繪畫在趙孟頫“書畫同源”思想影響下,書寫式的筆形帶來的不可預測性和偶然性,使得物象呈現出更加生動的效果。惲南田指出,將宋元兩代的繪畫風格割裂開來理解是不妥的,因為變化與刻畫是相輔相成的:變化能夠解放刻畫的束縛,刻畫則為變化提供了必要的基礎。當時的一些畫家可能過分注重刻畫而忽略了變化,也有畫家只看重變化而輕視刻畫。惲南田主張,只有當造型和筆法都得到加強并融為一體時,才能達到“神明”的藝術境界。惲南田的“神明”“變化”也是花鳥畫的生命精神的體現。
惲南田認為具有“神明”“變化”的作品一方面要追求“工似”,即對物體的結構、形態、細節、顏色等進行精確描繪;另一方面,還要追求“寫神”,即通過概括、提煉和對比等手法來表現物象的內在生命力。這種從“似”到“神”的轉變,是其作品細節刻畫與整體筆法由表及里漸變的關鍵。宋畫更強調情感表達與造型的和諧統一,元畫則更傾向于筆墨的運用,以表達個人的情感和審美追求。惲南田所提出的宋畫重刻畫而元畫重變化的論斷,實際上是兼顧了形象的真實與筆墨的生動。他倡導的“極似傳神”和“以似求不似”的理念,在技術層面上體現為通過“工”的方式實現“似”、通過“寫”的方式達到“神”,展示了他對二者關系的深思熟慮以及對藝術生命精神的深刻思考。
四、結語
在花鳥畫藝術表達中,意境的營造離不開對生命精神的思考。生命精神象征著生命的磅礴與鮮活,是作品雄健奔放、氣韻生動的源泉,不僅展現了作品的動態與張力,更傳達了藝術家豐富深邃的情感世界,它讓觀者感受到生命的躍動與活力,是藝術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力量。在探討繪畫作品的藝術價值和審美鏡界時,我們往往聚焦于畫作本身即客體層面,然而實際上,審美客體的“生命精神”源于審美主體的內在“生命精神”,換言之,客體所展現的生命活力,實則源自主體生命能量的投射。
繪畫不僅是藝術創作,更是一種安頓生命的方式。惲南田沒骨花鳥畫體現出來的“得造化之意”“淡逸”“清靜”“神明”“變化”等特質正是其內在情感張力的真誠流露和自身生命能量的圖式呈現。每一幅畫作都是一個充滿生命的空間,其目標是創造出無窮的生命形態。這種對生命持續性的觀照正是沒骨花鳥畫不言而喻的傳統,也是其經久不衰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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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曉慶,碩士,河西學院美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畫、石窟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