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復”在繪畫中的象征意義與文化表達

摘 要：重復作為一種視覺語言方式，在繪畫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它不僅增強了作品的視覺效果，還賦予了繪畫豐富的象征意義和文化內涵。通過重復元素，強化藝術家對身份的認知、對社會的思考、對精神力量的表達，使得觀者在視覺體驗中感受更為豐富的文化厚度。

關鍵詞：重復；視覺；象征意義；文化表達

“重復”用英語表達為“Repetition”，意思為反復以及重復的事，這一詞可追溯到拉丁語“Repetitionem”，意思是一再要求和請求。在現代英語中，“重復”一詞進一步派生為復制品、副本和模仿[1]。柏拉圖在《理想國》第十卷中集中討論了藝術是對客體或理念的模仿性再現，也就是“復現”?；乜蠢L畫史中的重復元素，從舊石器時代洞穴公牛壁畫，到兩河文明的烏爾王軍旗鑲嵌畫，再到古埃及壁畫至古希臘藝術，從中世紀宗教繪畫到文藝復興，再到現代主義至后現代、當代繪畫，重復性元素幾乎伴隨著整個繪畫史，除了豐富繪畫作品的表現形式和視覺效果外，更重要的是其隱喻和強化表達傳遞出的深層次文化信息。

一、繪畫中的“重復”

重復從廣義上理解是指一個物體或形狀多次出現，而繪畫中的重復元素是指在一幅作品中多次出現的圖像、色彩、符號或其他視覺元素，從而傳達一種形式之美。法國畫家費爾南德·萊熱在《繪畫的功能》中提到自己對形式的看法，認為“形式之美”可以完全獨立于情感之外，有其內在價值，這種價值完全獨立于它所代表的意義之外。由此可知，重復這種形式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重復元素的使用使繪畫呈現出不同的效果，營造出畫面的節奏與韻律，使觀者的視線在畫面中自然流動。

（一）規則重復與交替疊加重復

繪畫中最常見的重復就是規則重復，規則重復是在畫面中以均勻的方式將元素按照順序重復排列，這種排序易于創建和遵守，能夠營造出特定的氛圍。新石器時代的陶器紋路很有代表性，點線面搭配勻稱，通體環繞，重復紋樣節奏鮮明，使得韻律感具象化。美國藝術家唐納德·賈德利用規則重復原則將三維元素融入他的作品中，這種純粹的規則重復成為畫面中三維空間的陳述，與觀者共享空間。

交替疊加重復是指在畫面中使用線條、圖案、顏色等視覺元素進行有規律的交替排列。交替疊加重復相對于規則重復更為復雜和有趣，能夠打破單一元素帶來的單調感，增加繪畫作品的視覺趣味和層次感。交替疊加重復在繪畫中的表現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形狀、圖案的交替疊加，一種是顏色的交替疊加。形狀、圖案的交替疊加在裝飾繪畫中最常使用，線條、圓形、方形等圖案交替重復可形成豐富的裝飾效果。更進一步，交替疊加重復的圖案還可用來探討形式與視覺的關系，如“視錯覺”?！啊曞e覺’這一術語指的是線條或形狀組成的某些平面或立體結構所產生的印象或效果，當我們對這些線條或形狀進行測量時，其結果會使我們吃驚。”[2]布里奇特·萊利的繪畫作品《方格運動》運用正方形、長方形進行交替重復，實現了畫面中運動和空間的感知錯覺，在黑白方格重復交替的間隔中，正方形的收縮形狀看起來在不斷向內移動，在視覺上給觀者一種拉扯的感覺。關于顏色的交替疊加重復，荷蘭畫家皮特·蒙德里安的抽象網格作品可以很好地體現：《紐約城》由紅、黃、藍三原色的粗線條相互交替疊加組成大小不一的網格，營造出更大的景深；《百老匯爵士樂》中三原色組成的明亮方塊相互交替疊加，在畫布中閃爍跳動，似乎要將觀者吸引到霓虹當中；《勝利之舞》更是用相鄰的小彩色矩形創建的線條取代了早期的長實線，將交替疊加的邊界無限放大，為抽象藝術的發展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二）不規則重復與漸進重復

不規則重復是隨機或無序放置相同的視覺元素，與規則重復不同，它打破慣常的秩序，在形式和內容上展現出自由動態和復雜性，它不易預測且具有多樣性，會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亂，在視覺上形成某種節奏感，這種新產生的變化常常使作品更具活力。藝術家因此可以探索形狀、顏色和空間的無限組合，如達明·赫斯特的Flumequine用大小相同的彩色圓點組成九列十二行，有條不紊地分布在整個畫面中，由于圓點色彩的不同打破了畫面的平靜感，創作出了不確定的視覺語言，反而帶給觀者一種愉悅、秩序化的觀感。

漸進式重復是一種以模式為導向的藝術表現手法，這種手法相較于其他重復種類來說比較少見，具體是指在畫面中逐步改變和發展某個元素，使其呈現出一種漸變或進化的效果，專注于在作品中產生新的節奏，展示畫面的動感。“重復是自在自為的，這讓重復具有無限性，在無限中包含了新的開端。”[3]漸進性重復因為不斷重復而產生新的節奏，進而在畫面中生成了全新的造型，因此在漸進式重復中，可以看到形狀各異的元素。馬塞爾·杜尚打破藝術規則和標準創作的《下樓梯的裸女》弱化傳統透視和真實空間關系，在棕色調子中，突出利用漸進式重復的幾何形狀和分解的線條結構，展現了幾乎沒有傳統意義上人體特征的一名女性下樓梯的動態過程，在二維平面上表現出三維空間中的運動，創造了一種全新的視覺語言。更為值得探討的是，這種漸進式重復的表現手段在這幅作品中捕捉到了運動的連續性和時間的流逝感，增強了畫面的層次感和復雜性，在表現運動和時間的藝術探索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重復元素在繪畫中的文化象征表達

重復元素在繪畫中的運用不僅增強了畫面的視覺效果，具有美學上的意義，更重要的是背后所承載的文化象征意義，其廣泛應用于不同歷史時期和文化背景中，在各種藝術表現形式中傳達多層次的思想和情感。重復元素在不同文化中的象征表達既可以是對自我身份的探索，喚起對逝去生命的集體記憶，也可以表達對工業社會的批判，反饋出時代的標準化、物質化和人性的流失。簡單的重復形態在文化背景映射下，不單單是一種視覺語言，更是一種精神實踐，傳達出無限與永恒的觀念。

（一）對身份的探索

藝術和自我意識之間有深刻的隱秘聯系?！笆澜缛绾斡^看你，你如何審視自身，又如何看待他人——這些都是人類身份的基本維度，都對藝術家的思想、感情和富于創意的表現手法產生影響。無論是在個人還是更廣泛的文化層面上，一件藝術品的內容題材、形式屬性以及媒介都反映了藝術家及其目標觀者的身份特點?！盵4]

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藝術家最常探討的話題就是個人的生存狀態，這可以引申為與個人緊密相關的生存空間和社會因素等。“生存狀態已經成為90年代藝術批評家和藝術家最有效的表達藝術作品意義的話語，人的‘表情’特別是人臉遂成為這一時期藝術作品必不可少的標志。”[5]藝術家試圖對個體面部進行夸張扭曲，用符號化的人物舉止和情緒再現人的生存狀態。方力鈞的繪畫作品提取禿頭、小眼睛、傻笑等標志性的元素，通過夸張、幽默諷刺的手法反映了個人的內心世界和社會變化。在方力鈞1992年創作的作品《系列2·第5號》中，一排形象重復的夸張的人物并置在一起，重復的面部表情、重復的衣著打扮、重復的站姿，人物張嘴嬉笑，表情既像歡笑又像苦笑，很大程度上是藝術家自身的寫照，呈現出一種無所謂、自嘲、反諷的狀態，反映了人在社會生活中的精神面貌。人物肖像畫、自畫像是直接與身份主體息息相關的，方力鈞這一系列的形象重復作品極力讓人們理解他自畫像中的調侃和自嘲，這種所謂的玩世是真正的人性和價值取向，這種重復的表情形象代表了一種人性符號，可以延伸為不得志的知識分子的一種憤世嫉俗或觀者的某種情感。同時期畫家曾梵志的“面具系列”作品里出現重復的面具形象也可以說是藝術家本人的一種自我表達，油畫《面具系列 1996 No.6》中，八個人站在一排，人物的服裝、性別、體態不同，但一眼抓住觀眾的是八張相同的面具和相似的領結，夸張的表情，眼球渾圓直直地盯著，咧笑的紅嘴巴露出整齊的白牙，扭曲的人物面具將真實的面貌隱藏了，同樣傳達出個體在社會變遷中的迷茫和順從、現代人對自我身份的鈍化和內心的掙扎。重復的面具成為一種象征性的社會符號，探討著個人、群體在當代社會中的身份游離和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不斷引發觀者對自我身份定位的思考。

（二）對社會的映射和思考

繪畫與社會之間的緊密聯系貫穿始終，受文化、政治、歷史、經濟等因素影響。繪畫不僅是個人創作的表達，更是社會集體記憶、文化傳承和社會形態的重要映射。繪畫中的社會映射常用到的手段就是象征與隱喻，藝術家常用重復的圖像、顏色、線條等視覺元素來強化這種意味，更好地表達他們對社會的觀察與思考。

繪畫中的重復視覺元素在藝術中得以延伸，同時很好地延展了社會表達。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英、美興起了一種藝術運動，藝術家創作出了一種完全扎根于消費文化、大眾傳媒和流行文化的藝術形式——波普藝術。其中，代表人物安迪·沃霍爾通過原始的、幾乎是機械的重復，創作了大量傳媒圖像。在《綠色的可口可樂瓶子》中，安迪·沃霍爾選擇了具有消費文化標志的圖像可口可樂的視覺形象，與印刷技術結合，作品將112個瓶子進行重復排序。可口可樂在當時象征著標準化，具有極強的全球普及性。沃霍爾通過重復瓶子的圖像強調了產品在大眾媒體中的滲透，展現了消費文化中的重復性和無差異性，探索現代社會的消費主義機械性，強調批量生產對人類生活產生的巨大影響，這不僅是對社會中消費主義文化的反思，也是對現代社會中個體與商品關系的批判與探討。沃霍爾作品中經常出現的另一重復視覺元素是名人肖像，其中最為大眾耳熟能詳的是《瑪麗蓮·夢露雙聯畫》。沃霍爾選用一張夢露的宣傳照，采用艷俗的色彩和并置的手法，強調了名人的商品化，不斷重復的夢露頭像形成一種機械化、工業化的感覺，也好像在訴說她作為消費商品的身份，反映了大眾傳媒對大眾心理和文化的深遠影響。沃霍爾運用絲網印刷技術，使得每件作品都具有一定的獨特性，但同時又保持了批量生產的特征，這種“重復”技術也使得藝術品不再是獨一無二的，而變成可以被大量復制的商品，傳達出在流行文化下，整個社會工業化機械復制的時代特征，處處充滿著消費主義式的荒謬和人性價值的流失。

（三）對生命和精神的表達

安妮·摩根在《超越后現代主義：當代藝術中的精神》中提到：“藝術品能表現某種超越我們日?，F實的神秘的交流形式，這種潛能是巨大的?！彼囆g家通常重復采用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來強化精神力量和一些相關觀念?！爸貜汀笔亲栽谧詾榈?，就意味著“重復”具有無限性，可以在無限性中循環，這種表達很好地契合了一些宗教信仰。如：佛教中的曼荼羅，在中心圖案周圍圍繞著重復的幾何圖形、佛像等神靈形象，形成對稱而復雜的結構，象征著無盡的循環和秩序，充滿內心的寧靜力量和對生命的敬仰；西方教堂壁畫重復出現的圣母、天使等形象通過重復排列，構成了宏大而莊嚴的宗教畫面，一方面增強了壁畫的敘事性，另一方面表達了一種敬畏和崇拜，象征著對永恒生命的追求。

重復的圖像和符號可以用來強化特定的情感表達，在特定情況下，反復出現的圖像可以引起關注，增強觀者的情感共鳴。丁乙的“十示”系列，畫面中重復出現的“十”字符號成為其作品的核心元素，更加貼近“精神”的準確性，“十示”在畫面中變化的顏色與質感超越了具體形象的束縛，象征著時間的延續和循環，是對生命時間的復現。因為很多精神性概念從本質上就是抽象的，所以抽象藝術無疑有助于實現這一目標。草間彌生以其獨特的波點和網格圖案被大眾熟知，重復元素在她的繪畫、裝置和雕塑作品中極具代表性。她通過對這些重復元素的運用表達了對生命、對內心精神世界的探索。她的“波點”系列作品無限重復的韻律與單色表面構成了新的繪畫形式，從技法上去分析她的作品略顯簡單，就是重復，不斷重復，但就是這種無限重復間的網格走進了眾多觀者的內心世界。藝術家將作品視為對生命精神力量傳達的一種探索方式，草間彌生的無限網點描述的是一種真實的精神力量、一種真實的執著，是她對精神世界和心理狀態的視覺表達，通過不斷重復來尋求內心的秩序與安寧，這種無限本身就代表了自由的精神，看似簡單卻傳達出對永恒的思索和追求。

“重復”在繪畫中的象征意義與文化表達是一個豐富而多維、深刻而復雜的主題，“重復”的多種視覺形態，探索了形式美學與文化表達之間的關系，它不僅是一種美學技法，更是一種深層次的文化和精神表達。通過對“重復”在繪畫中的多維探討，我們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繪畫中的審美意象和藝術家的創作意圖，幫助觀者進入一種冥想和思考的狀態，引發觀者與藝術之間的聯想和共鳴。這種強化思想和情感表達的重要載體，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賦予了繪畫藝術作品更為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深遠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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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羅伯特，邁克丹尼爾.當代藝術的主題：1980年以后的視覺藝術[M].匡驍，譯.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0：50.

[5]高名潞.中國當代藝術史[M].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21：276.

作者簡介：

魏宇，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社會身份與當代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