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全在留白處

中央電視臺某主持人曾分享了一個小故事，講她剛出道時由于沒有經驗，生怕冷場，一說起話來就滔滔不絕，停不下來。有一次她的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一起欣賞一幅中國的寫意山水畫，告訴她中國畫里有一個重要的概念叫作留白。這句話給了主持人很大啟發，她意識到在對話中并不是說起來沒完沒了才是溝通，有些時候傾聽更加重要，也是更有深度、更有效的溝通。

這位主持人講到的中國畫里的留白是什么呢？它在畫面上是怎樣表現的？帶給觀者怎樣的感受？先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八大山人的畫作吧。

右邊這幅看似簡簡單單的《雞雛圖》出自明末清初畫家、中國畫一代宗師八大山人之手。畫面中間是一只孤孤零零、楚楚可憐的小雞，右上方有幾行字，此外別無他物。畫家想要借由這“空空蕩蕩”的畫面表達什么呢？

其實，這幅畫里的寓意可不像畫面這么簡單，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先看右上角這首詩：“雞談虎亦談，德大乃食牛。芥羽喚僮仆，歸放南山頭。”僅二十個字，卻有滿滿的典故。

“雞談”出自南朝宋劉義慶的《幽明錄》。傳說晉代兗州刺史宋處宗得到一只長鳴雞，他非常喜歡，就用籠子把它放在窗前。這雞終日與宋處宗談論，宋處宗因此而談話技巧大長。

“德大”則源自“呆若木雞”的典故。講齊宣王好斗雞，一個叫紀渻子的人專門為齊宣王訓練斗雞。一段時間后，紀渻子說差不多了，這雞已經被訓練得呆頭呆腦，看上去就像木頭雞一樣，進入“完美境界”了。于是，齊宣王就把它放進斗雞場。別的雞一見到這只“呆若木雞”的雞，掉頭就跑。原來這雞并非真呆，反而有著很強的戰斗力，不用出擊，就足以令其他雞聞風喪膽。一只雞能被訓練到這樣的境界，也真稱得上是“德大”之雞了。

“芥羽喚僮仆”是說呼喚童仆照看斗雞。古人斗雞時，會在雞尾拴一個放著芥粒的袋子。雞抖動尾巴時，芥子的氣味就會刺激雞向前沖。

這首題畫詩的意思是說：“小雞啊，在你的成長過程中，要避免與別的雞清談，別陷入爭斗之中。你的歸宿是在南山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樣便可像神仙一樣超然物外了。”

看，就是這樣一只被八大山人的簡省筆墨放在畫面中央的小雞，卻寄托著畫家的無限愛意：不要清談和爭斗，歸放南山，成就最好的歸宿。這難道不是八大山人自己的理想嗎？

可見，留白是中國畫的一大特色，是要給觀者留出想象的空間，“以無為有”“以少勝多”能體現出“意到筆不到”的魅力。

不僅八大山人的作品中常出現這樣大面積的留白，中國畫大師齊白石的作品也體現出這樣的特點。

齊白石畫蝦不畫水，可是畫面留白處仿佛有水波涌動，觀賞者仿佛能夠聯想到蝦在水中競逐嬉戲的姿態，實在是妙不可言。這既是留白留出的趣味盎然的想象空間，也是畫家的高明之處。

可見，留白不是空白，而是畫面呼吸的所在，是靈氣往來的地方，難怪它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余玉”。清代畫家惲壽平說：“今人用心，在有筆墨處；古人用心，在無筆墨處。倘能于筆墨不到處觀古人用心，庶幾擬議神明，進乎技矣。”那么，現在再看八大仙人的《雞雛圖》，留白的用心，你能感受到嗎？

中國畫的留白，還是意境的延伸。

倪瓚是元末明初畫家，號云林子，其畫作惜墨如金，筆簡意遠，頗負盛名。他的《漁莊秋霽圖》，空白占了畫面二分之一。他的很多畫都是這樣，往往幾塊石、幾棵樹、一灣似隱若現的水，寥寥數筆，卻以少勝多。如清代畫家惲壽平所說“一木一石，自有千巖萬壑之趣”，營造出清遠悠長的意境。這種意境的營造，全在畫家內心的修養和境界，是“中得心源”的品格升華。你也許會想，留白有什么難啊，讓畫面空著就是了。可事實并非如此。如果只畫幾棵樹、幾塊石，以為就能學到倪瓚的空靈，那最多就是個形似，找不到一絲倪瓚的影子，就像惲壽平說的：“以一木一石求云林，幾失云林。”可見，中國畫畫得好與不好，關鍵不在筆墨多少，而在于靈性的觸發和意境的營造。

中國的繪畫、書法、詩歌都是托物寓情的藝術，是在“言有盡而意無窮”中表達畫家對生命的體驗和世界的感悟。中國畫里的留白，是“無畫處皆成妙境”，是“計白當黑”，是“虛實相生”。這種對意境美的追求和西方古典寫實繪畫的追求有著很大不同。比較《潑墨仙人圖》和《蒙娜麗莎》，你有哪些不同的感受呢？

為什么中國畫會有這種留白的特色呢？因為它和中國古人的思想和智慧密不可分。留白表現的是“無生于有，有生于無”的老莊思想，是畫家從“看山是山”到“山在心中”的體悟過程，可見中國道家思想和禪宗哲學對中國畫影響之深遠。

中國畫承載著中國人獨特的審美觀和價值觀，呈現出“千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千山萬山，無一筆是山”的大意境，傳達出獨特的視覺之美和文化之美，彰顯出中國這個東方文明古國的氣、韻、神。

留白為中國畫賦予了豐富的想象空間和意境，可謂精彩全在留白處。生活中的留白也很常見，比如聽音樂會，演奏到情緒高昂處，樂聲戛然而止，一個停頓反而更加引人關注和回味；又好比圍棋里的“氣眼”，棋盤里放再多棋子，如果沒有留白，也是死棋一盤。可見，留白中蘊含著大智慧，難怪那位主持人說留白給予她很大的啟發。就讓我們用心去體會這份留白吧，在心與物、天與地、有與無之間感受中國智慧的不張揚卻有定力、不浮夸卻有內涵、不奪目卻能久遠。留白，不僅是中國畫之美，更是中華藝術和智慧之美。

（本刊編輯部摘自《美育》七年級下冊，人民美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