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 帶
不穿開襠褲以后,母親就讓我們穿背帶褲。
受過良好家政教育的母親是有道理的:小孩子正在長身體的發育時期,用腰帶不利于腎臟的發展,讓血脈盡量通暢才有利于健康。有這樣一個道理,我想系腰帶的夢想就沒法子實現了。
男孩子,當然喜歡腰帶。看鄰居的小朋友們玩著玩著,把腰帶朝緊處一剎——要多利索有多利索,要多神氣有多神氣。所以,從記事起,我就渴望系腰帶,就期望有一條屬于自己的腰帶。
那時候的裁縫是住戶做衣服的。農歷八月十五一過,那位叫宋大姑的女裁縫就住在我們家里。她主要是做我們兄弟四個和叔祖母的衣裳,至于大姊和父母親,他們的衣服是要去中山路正兒八經的洋裁縫店里定制的。記得那時候“孚德女鞋”的老板,是到家里來為母親量腳定制女鞋的。
宋大姑的手藝也很不錯,她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用一個黃色的布卷尺為我們兄弟四個一一量了身材尺寸,就整天伏在衣案上裁剪縫制,她原來全是用手工做,住戶之后,是母親教會她踏縫紉機的。那時候,為了能系腰帶,我和哥哥是很巴結宋大姑的,希望她能把我們的背帶褲做成系腰帶的西服褲。不知道說了多少好話,不知道多少次把自己分得的水果和點心送給宋大姑,但宋大姑笑容可掬、心硬如石,從來不把我們的央求付諸于她的實踐。于是年年宋大姑來住家,年年我們穿背帶褲。
母親有母親的規矩。
哥哥十歲的時候,開始穿西服褲了,母親送了他一條腰帶。這條腰帶可真是沒把我給羨慕死!而哥哥從此在我的面前也神氣起來了,他常常會邊系腰帶邊向我炫示:怎么樣?我是大孩子了吧?哥哥比我大了近三歲,我只能穿著背帶褲,瞪著眼睛看他一次、再一次地把腰帶扎緊。他說,他一定要束出一個細腰來,肩寬,腰細,才是美男子的象征。
父母對于兒女的偏愛,是從孩子一誕生就注定了的。
家里五個孩子,我居中,是老三。大孩子享受的特權,我有一份兒,因為我算大孩子;小孩子享受的特權,我也有一份兒,因為這時候父母又把我劃作小孩子。姊兄、弟弟們都感覺到不公平,但我總是與他們中的一部分同時享受,大家也就釋然了。現在想來,大概在多子女的家庭里長大的人,都會有這種父母偏向的深刻印象吧?
八歲生日的那一天,母親送了我一條腰帶。是那種真正牛皮的、明面著漆、細細地閃著暗紅銅色光芒的漂亮腰帶,同時,我還收到了一條真正的有帶扣的西服褲。兒童的心喜是顫栗著的、狂歡式的!我成了大孩子了,我可以不穿背帶褲了,我比哥哥擁有腰帶,只晚一年。這種優越感一輩子都欺負著我的同胞兄長,也成了哥哥一輩子的心結。但那時候,有個弟弟可以和他一樣地系腰帶了,他還是蠻高興的。他教我如何把腰剎緊,如何讓小伙伴們發現我也系了腰帶。因為我們都想把自己束成一個肩寬,腰細的美男子。
支邊青海做了“軍墾戰士”。發單衣,發棉衣,發皮大衣,發單帽子、皮帽子,發襯衣,當然,還發棉被、發褥子、發襪子、發大頭鞋、發六塊錢的津貼……惟獨不發腰帶。
所以,我依然系著讀勞動大學的那條腰帶,一條普通的一塊多錢一條的腰帶,艱苦樸素成為美德。何況,四年的半工半讀、沉重的強體力勞動加上年輕人“練塊”的時尚,我確實已經長成了一個肩寬、腰圓的大男人,不需任何修飾與裝扮,也是一個美男子了。你想想么!十八大九、二十出頭的男孩子、女孩子,鎖不住的是青春擋不住的是美!誰個不是父母的寵兒、上帝的嬌子啊!
盡管是在荒蕪萬里的大漠戈壁上拓荒,勞動之余大家還是把自己收拾得健康美麗、自有另一種的樸素時尚呢。那時候,單衣在身,單衣漂亮;棉衣在身,棉衣豪壯;就是披了皮大衣、戴上大頭帽、穿上大頭鞋,那一份兒青春、那一份兒精神,也帶出一種軍墾戰士“屯墾戍邊,豪情萬丈”的自信!“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何況,離著三十歲,還有著一段遙遠的歲月呢。我怕什么?你怕什么?他怕什么?走著瞧吧!
生活際遇完全改觀之后,我有了許多腰帶。許多腰帶我用過幾天就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有時候,或是就直接送了喜歡那腰帶的男士們了。既然來的容易,去也就不難,甚至不留什么印象。但我一直認為,腰帶,是個非常“私己”的物象,某些情況、某種際遇里,腰帶又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何況,現在的腰帶華貴矯情,常常是一個男人的文化、文明的標志了呢。
我還有一個習慣,從來不讓腰帶外露。即便是盛夏時光,我也從不把腰帶扎在T恤之外,即便此一生從來沒腦滿腸肥地養出一個凸凸的肚子,我也從不把腰帶系在外面。不好意思呢。
我對腰帶也沒有了童年時代的那種感覺。不,不是沒有那種感覺了。而是心底深處將這種感覺藏得很深很深,或是說藏得更深更深了……因為我知道,我心底深處一直期待著,盼望著,能有一個像母親那樣無私深愛著我的女人,送我一條讓我興奮得狂喜顫栗、立刻要系在身上的腰帶。
腰帶,不僅僅是暖身。主要是暖心。
拉 勾
“拉勾”是孩提時代的游戲,兩個小朋友,為了某種約定,彼此在意了,便會伸出手來說:“拉勾。”便有兩個小小的小拇指,彎起,扣在了一起,連拉三下,再用大姆指,連碰三下。大多會唱一支兒歌:“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要。”
在這歌謠里,拉勾,是聯手了;上吊,是生死相許;一百年,不許要,一定是彼此給與了些什么,不準反悔了。或者一塊橡皮,或者是一個小鐵環,或者是一塊揉軟了的白蠟燭,或者是自己做的一駕橡筋縫紉線轱轆的小玩具車……
歲月已遠,記不清楚了。總之,是游戲。
我成年之后,二十三歲,卻與一個農家的小姑娘拉過一次勾。那一年,她六歲。
我眼睛失明之后回家養病,眼睛卻不治自愈。又不想回青海高原,便在家里閑悠蕩,練塊兒。
“練塊兒”即練肌肉也。把個年輕的身體練得矯健、結實,胸大肌、二肱肌、擴背肌……處處如鐵,自我感覺良好。這時候,有一個企業的足球隊,知道我足球踢得不錯,便登門拜訪,請我去幫他們踢“冠軍”,并許諾一個月給開34塊錢的工資。34塊錢在那時候,可以養一家人,我焉能不心動眼紅?當然應了。這球隊最好的待遇,是練完球后發洗澡票,是“玉生池”的澡票。洗完了澡,還可以吹一次風,美發。我和那些肌肉發達、愛美愛俊(那時候沒有“酷”這個舶來語)的球友們,總會練出一身大汗后,去玉生池一泡,再“美個發”回家。
是一次洗澡、吹風、心情不錯地回到家之后吧。難得在家的父親,見了我之后說,兒子,你今天好精神!
我受了父親的鼓勵,便到家中梳妝臺的鏡子前一照,自戀的情緒全上來了:好一個英俊的青年人呀!臉上瘦得沒有一絲脂肪,失過明的眼睛灼灼地亮,鼻準,嘴唇,都青春著呢。尤其是那剛剛吹過風的黑發,優雅地覆蓋著我飽滿的額頭。雖然只穿了一件破舊的衣裳,卻仍掩不住那種生命的蓬勃。
我心上一動。我應該為我二十三歲的青春留一張像……
于是,我迅即行動,去了照相館。
攝影師是個中年人,他讓我坐正微側,并且叮囑我:眼睛向前看。看遠方。
我已經照他的指揮,看向遠方了,攝影師忽然又改變了意見,說:看鏡頭。直直地看鏡頭……
就這時候,奇跡出現了——
我直直地看著鏡頭。鏡頭里卻出現了一個農家的小姑娘。笨笨的、傻傻的、直直地望著我。那一雙深的眼睛里,卻透出一種先哲般智慧的光。她就那樣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像是要一眼就看穿了我的魂靈、我的生命似的。我的心大動且大慟了。
我以足球場上左前鋒固有的高速度沖過去,一把就抱起了這個小姑娘,六歲的小姑娘。沒有人告訴我她多大。但是我知道,她六歲,出生在一個離我很遠很遠的美麗山村。我抱著她,看著這個小姑娘。笨笨的、傻傻的小姑娘。小姑娘不說話,只是用她的小手兒輕輕地撫摸著我的眉毛,眼睛,頭發……
那是一種相逢。那是一種相知。那是一種感應。那是一種融化。
小姑娘突然伸出她的小手,說:我們拉勾。
我驚詫,亦感動,也伸出了手,說:我們拉勾。
我們一起喊著:“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要。”那兒歌,便在遠山近水,碧海蒼天間回響——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要……
我們用小拇指勾緊了對方,狠狠地拉了三下,再用大拇指相碰,深深地碰了對方三下。
我不知道曾許諾過她什么?亦不知道她許諾過我什么?但是,我記得那拉勾,記得那抱起她的柔軟與輕靈,像抱起了一個夢……
四十年過去了。
四十年間,我一直以為,在我照相的時候發生過一次奇跡,我和一個農家的六歲的笨笨的、傻傻的小姑娘拉了勾。一起喊出了那個童稚的兒歌……
四十年了,我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