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歸于北疆

2024年5月，《我的阿勒泰》熱映。整個5月，我幾乎每周的時間劈成了兩段，極限奔波在北京上海。我在一天清晨匆匆洗漱的時候點開了這部劇，按照慣例點了快進，卻在第三集的時候沉浸在了畫面里。巴太和家里人轉場走的那條路線我們走了無數遍，有些粗糲的曠野，大的出奇的夕陽，泛白的黃色長草，紅色的氈房骨架。巴太確實高大、漂亮，我想起了書里說的“麥西拉就像個國王一樣。他高大、漂亮，有一顆柔和和清靜的心。”我想，是時候重新回一趟新疆了。小時候好奇，為什么喝了尼羅河的水的人會再回到埃及，現在想想無非如此，淌過烏倫古河的人終究會再次回到北疆。劇里的小朋友給文秀的奶奶遞了一顆烤洋芋，奶奶問她：“作業寫完了嗎？”，他說：“暑假哪有作業，暑假是用來放羊的。”

我想，我要休假了。

“去哪兒呢？”

“去看轉場。”

清晨出發的時候下起了雨，整座城市還沒醒來。我們在當地的一家早餐店吃到了新鮮出爐的烤包子和薄皮包子。門外的爐子上咕嘟咕嘟地架著新鮮的羊肉，土豆塊和洋蔥滿滿地堆在搪瓷盆里，熱奶茶抵消了天氣的寒冷，只有鹽、黑胡椒和洋蔥調味的羊肉塊從晶瑩的包子皮里滾落出來，熱氣騰騰地讓人瞬間切換到了西北模式。沒睡醒的城市，天空也沒睡醒，我們沉浸在聽不懂的哈薩克語和滾燙的食物香氣里。在飛機上看完了李娟的《遙遠的向日葵地》，也看到了書后面她拍的住過的地窩子。我們當地的向導說現在早就沒有地窩子了，條件那么艱苦。想起來我們去年騎馬四個小時翻了一座又一座高山去深山夏牧場的不易，最后心有戚戚瑟瑟發抖地縮在牧民姐姐的家里抱著暖壺里倒出來的奶茶感慨，生活簡單到可以被一碗滾燙的奶茶熨平所有辛苦，對游牧民族有了新的認識。

本來打算一早環湖賽里木的，這次在新疆用的車還是去年我們來新疆用的那輛車，去年一路翻山越嶺也有了深厚的情誼。我們去霍城的晃晃村找三哥匯合。九點半的小村莊里都是新鮮的薰衣草花籽的味道，不見蚊蟲的蹤影。我很喜歡三哥朋友家的小院，干凈整潔，有自己的小菜園和散養的土雞。

因為去年我說想看夏牧場，三哥找了朋友，帶我們進深山。老友重逢格外激動。越野車一路盤山，綿延的山丘像是剛烤好的老式面包，松軟但又扎實地佇立在大地上，云層篩下天光，在山頂奔跑的肥尾羊。陽光曬下來的一霎那，天山紅花怒放。我喜歡陽光下純正的丹楓色熱烈地指向天空那種旺盛的生命力，周圍淺藍色的勿忘我細細碎碎地點綴在周圍，顯得很溫和。

我們幾乎承包了整座廣遠而繁密，寂寥又熱鬧的山。我們一直往山里去，去看水庫。湖水里好像灑了牛奶，新抽出枝椏的紅柳，懶散的羊群。路邊摘的白桑葚甜度剛好，薰衣草花田背后就是綿延的雪山，而我在紫色的洋溢著金屬感的花香里昏昏欲睡，哪怕只是一粒小小的薰衣草花籽味道都很濃郁。來的路上還有大片的油菜花田，我窩在車里看著一抹亮黃色感慨這里的油菜花都比江南的要健康活潑的多，對面田壟種著大馬士革玫瑰。我覺得這一刻“邊疆”兩個字被具象化了，它是遙遠的，卻是和我們的生活密不可分的，它孤獨而沉靜地捍衛著我們的豐衣足食，而我們的年復一年的到來和向往讓它也慢慢熱鬧了起來。

賽里木湖的官網介紹上寫著它古稱“凈海”，位于新疆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博樂市境內北天山山脈中，緊鄰伊犁哈薩克自治州霍城縣，湖面海拔2071米，東西最長29.6公里，南北最寬25.7公里，面積458平方公里，蓄水量達210億立方米，湖水清澈透底，透明度達12米。景區共劃分為環湖風光游覽區域、草原游牧風情區域、生態景觀保育區、天鵝及其他珍稀鳥類棲息地保護區、旅游綜合服務區、原生態環境保持區等6個功能區。還有從俄羅斯引進的高白鮭。它也是新疆大西洋暖濕氣流最后眷顧的地方，是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淚。

新疆太遼闊了，哪怕只是一個景區，都要面臨著一整天的時間都不夠用的局促境地。賽里木湖的正確打開方式不在于一進門的景點，其實越往里走人越少。但是波瀾壯闊的風景總是絆住人的眼睛和步伐。湖邊的溫度驟然下降，要在針織連衣裙外面再套上防風的沖鋒衣，戴上圍巾才勉強有了一絲暖意。大西洋的眼淚刮起的颶風吹的人頭疼，耳朵也凍得紅紅的像兔子。我從草甸沖進去，拍月亮灣的積水倒映著天空上的白云，和遠處層層疊疊的藍。想起了以前看的中國傳統色的色卡解讀。近一點的云水藍慢慢過渡到湖水藍，再到澗石藍，也只是目之所及的三分之一的顏色，寶石藍單獨占了三分之一的畫幅，景泰藍到品藍再到海青像是開啟了調色板的加速器，遠遠和遠處綿亙的草原雪山連在一起了。“今續清歡到寶藍，螺髻浮山隔海青”。而這張畫幅的兩處留白，遠處是大朵的云，近處是激起的水花。遙遠的白有著綿軟的質感，近處的白晶瑩剔透。身邊是牽手走過的情侶們，男孩子們盡心盡力地努力給女朋友們拍出好看的照片。愛人的眼睛是第八大洋，應該是煙波藍，浩渺又泛著明亮的光。

賽里木湖在這個盛夏為我們盛開了整個春天。6月初的賽里木湖是“更跨西海馭米雪，瑪琉鐺瀉蒲萄青”，也是“滿目金黃香百里，一方春色醉千山”。漫山遍野檸檬黃的白屈菜和準噶爾離子芥，和藍色的勿忘我交相輝映著。新疆的浪漫很溫柔，盛開在6月初的花海都是柔和的藍色系和橙黃色系。一路往里走可以看到桔梗紫的寒地報春，豆蔻紫的風毛菊，覃紫的丘陵老鶴草，軟紫草，紫色系的花海大多分布在克勒涌珠和西海草原，白色的蓍淺淺淡淡的盛開在紫色柔軟花瓣中間，深淺的紫色煙紗里飄出了白色的云。我最喜歡高山紫菀，它是一味中草藥，也代表著回憶、反省和追想。人人都說紫色高貴神秘，可我卻覺得它象征著頑強、健康、不屈的生命力。遠處蒼綠的云杉像是山野的堅硬盔甲，而山野像是年輕稚嫩的小姑娘，仰著倔強的臉龐，素手拘青靄，羅衣拽紫煙。

我們在天鵝湖看到了天鵝一家。本來是空空蕩蕩的湖邊，云層散去光線直射水面，像回到了熟悉的海邊，小小的天鵝待在爸爸媽媽的中間，鳧在深藍的水面上，很溫馨。它們緩緩地向我們游過來，又漸漸地遠行。我想起了《遙遠的向日葵地》里白色的兔子，它們認得回家的路，它們有更寬闊的視野。“兔子多的荒野會給人什么印象呢？是生機勃勃嗎？是鬧騰嗎？喧囂嗎？恰恰相反，是寂靜。”它們才是這片神秘湖面的原住民，它們看了看岸邊吵鬧的不速之客，像在看屋檐上偶爾落下的嘰嘰喳喳的麻雀。不速之客沒有帶來新鮮的食物，它們又返回了自己的舒適區。今年經常和朋友感慨，“誰知道我們一轉身的時間，會遇到怎樣的驚喜呢？”所以永遠都不要放棄對生活的期待。

我們在西海撞見了綻放的阿爾泰金蓮花，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氣凝在微涼的風里，一株一株緊挨著的金色的花朵匯聚成一條蜿蜒的金色河流，向云杉林的深處蔓延。美到令人拙于言辭。阿爾泰金蓮花的花語是燦爛明媚、孤寂之美、隨遇而安。它們確實像一頂一頂散落的皇冠，每一株花都是一位孤獨的國王的靈魂。可能前行的路都是孤獨的，陌生的風景，未知的境遇，即使同行，卻太難做到同頻。但沒關系，人生就是這樣一段又一段的旅途，或者是一章又一章劇本，有人匆匆謝幕，有人緩緩來遲。我們總會遇到可以分享記憶和快樂的人，我們永不獨行。

這一天真正的精彩是從回酒店的路上才開始的。在天色漸暗的時候，橘黃柔和的光線打在草原上，清淺但湍急的溪流，小牛犢跟在它媽媽身邊隨機漫步，它們駐足好奇地看著我們，又悠閑地趟過溪流到了遙遠的對岸。有幾匹灰黃色的小驢在路邊的草地上打滾。我站在那棵歪脖子樹下，它像極了電視劇里彩虹布拉克巴太坐在上面的那棵樹，曠野里到處都是風的聲音，是游吟詩人唱出的斷斷續續的但穿透力極強的篇章，原始古樸來自大自然的召喚，推動人想不斷深入森林和草原的腹地去尋找什么被遺忘的東西，卻又止步于一層無形的屏障。我們去找看到賽里木湖全景的那片山，開車一路翻山，越野車越走越陡，云層垂落在山間，胖嘟嘟圓滾滾的土撥鼠趴在兩邊看著我們。云從我們的指縫間穿過，冷。我們開車走羊道，看到了一束神光。轉頭是燃燒熱烈的金色火燒云，像一枚燃燒彈點亮了整個搖搖欲墜的夜色，流光滅遠山。賽里木湖宛如蓋上被子要睡覺的少年，我們站在平緩又陡峭的山脊，凝視它恬靜的側臉。漫天粉紫色霞光浮動，而后落于西山。我們晚上十點的翻山越嶺，在陡峭的坡頂看到了賽里木湖的全景。這里是無人區，是我們要來的地方，是我們在高聳的雪松里穿梭，看著漫山遍野的牛羊馬匹，感到內心安寧的地方。就這一秒，身似穹廬，籠蓋四野。在無人之境看天看地發呆找自己，我們與宇宙共振。

夜晚的山路是寂寥的，但如果有同齡人做伴，就會格外熱鬧，如果他非常熱愛這片土地那就會讓你看到不一樣的風景。山里起了風，云層和路面齊平，我把手伸出窗外，它也在云中穿梭了。我們總想拼命地留住一切，比如清晨花海上的露水，比如綻放即逝的野玫瑰，比如星空漫天，比如粉金色的晚霞，但其實我們什么都留不住。

賽里木不僅僅有湖，還有森林和在山坡上奔跑的肥尾羊群，奔跑的牧羊犬，熱鬧的花海，游蕩在天穹的云朵，怒放的月見草。還有在暗紫色的天幕破空而出的巨大的鐮刀狀的閃電。和一群有趣而年輕的靈魂。盛夏跌落山脊盛開了整個春天。“在哈薩克語里，人與人之間產生友情或者愛情是由于被看見，所以在哈薩克語中，我喜歡你，意思是我清楚地看見你。”上蒼保佑靈魂自由的我們。

新疆的后勁兒太大了，它大概率會讓每一個剛剛飛機降落的旅人想要買張票再飛回去。

你見過深山里的月亮嗎？夜幕是純粹的，月光也亮得很分明，那光亮，只要見過，就再也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