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邊上

1

一走到西湖邊上，時間就慢了下來。這一刻和下一刻之間，時間的縫隙變大。

米蘭·昆德拉說過，慢是幸福的標志。

慢下來，我才能看清眼前這片湖水的模樣，綠波如鏡，悠然自得。只有慢下來，我才聽得清樹間的鳥鳴，自信自如，已不是春天那般的雛鳳清于老鳳聲。

微風下，那么大一池湖水輕輕晃動起來，搖籃一般。記得當初杭州亞運會，巴勒斯坦運動員在西湖的船上平靜地睡著了，他說西湖的快樂就是安靜，不知后來他是否常常懷念那一刻的安眠。

岸邊的樹最能讓我看清楚時間的慢，它們花了上百年的時間才俯下身子，親吻到湖水，枝條一下一下地撩撥著水面。湖水蕩漾，每一下都有回應，慢條斯理地推出藍色的水紋，一條一條推到遠處，陽光下，滿目的細碎銀亮，閃閃爍爍。

2

正是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西湖隱藏著多少美和快樂，晴時水光瀲滟，雨時山色空蒙。

雨，是一滴一滴走來的，前一天夜里，住在西湖邊民宿的我，半夜醒來，以為是誰家的空調滴水，一滴一滴，打在窗外的篷子上，堪堪擾了清夢。朦朧間，一滴變成了兩滴，兩滴變成了四滴，至凌晨，淅淅瀝瀝。才明白過來，是下雨了。大概有風，雨滴緊一陣，慢一陣，終于連成了片。

清晨的雨中，一個人走在蘇堤上。看雨點在水面上砸出一個一個窩，激起的水花在跳舞，一只鴨子急急避雨，飛速地游出我的視線。

當我一個人的時候，完完全全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變成了另一個人。能聽到更多聲音，湖面上的風聲，和草叢上的風聲，山頂的風聲都不一樣，能聽到大樹在風中呼吸。也能看到更多東西，看到樹根在泥土中纏繞，雨水打在我的臉上、身上，褲子濕了，鞋也濕了。

當我一個人的時候，可以隨意變大又變小。可以變得高高的，去品嘗天空中雨水的味道。也可以變得小小的，躲在荷葉下面，無人發覺。荷葉上不知誰精心設計的水珠，滾來滾去。

在都市里，慢慢失去了和風雨晴寒對話的能力，但當我一個人的時候，這樣的能力會恢復少許，我會問自己答不上來的問題，想起做過的最美妙的事情。

第一次見到這么大一汪水的時候，還是在童年。遠在西北天山上的天池，號稱是西王母洗臉的地方。我固執地認為，西王母就住在天池上方的那些云端里。

每次回想起這些快樂的時光，身邊的一切都會莫名地鍍上一層光暈。不知哪里吹來的陣陣的清風，非常甜蜜。

我還會忍不住想到西湖邊上的人，想到蘇東坡，聽到他說，淡妝濃抹總相宜。想到張岱。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嘗一日別余也” 。他一遍一遍描摹：“疏影橫斜，遠映西湖清淺；暗香浮動，長陪夜月黃昏。”

3

如果要選一個位置推薦，我一定選蘇堤，非有蘇堤而不能得西湖之美。

蘇堤是蘇東坡任杭州刺史疏浚西湖時，利用挖出的淤泥葑草堆筑起的一條南北走向的堤岸。南起南屏山麓，北至棲霞嶺，堤岸兩側柳樹成行，綿延近3公里。它除了將西湖分成里西湖和外西湖兩個部分，當年的蘇東坡是不是已經想到，它還有另外一個作用——走在蘇堤上，恰如展開一幅長卷，領略西湖之美。

長卷是中國特有的美學形式，是東方文人創造的美學空間，空間并不固定，不被框住，而是在時間里慢慢地一段一段展開。這種詩畫形式被遺忘很久了。西方影響下的畫廊美術館，作品必須掛在墻上，長卷無法掛，也不能全部拉開。幾米或十幾米長，必須一點一點在手中把玩過去。

而2970米長的蘇堤上，一步一步地走，西湖長卷也一步一步慢慢展開。右手是時間的過去，左手是時間的未來，一段一段，像電影。

自北而南六座橋，橋如其名。站在跨虹橋上，可看雨后長空彩虹飛架，湖山沐暉，如入仙境。東浦橋據說是湖上觀日出最佳點之一。壓堤橋約居蘇堤南北的黃金分割位，眺望全湖，視野開闊。望山橋上東眺吳山，西觀丁家（山），層巒疊嶂，嵐翠可挹。

一路且行且觀。長卷一點一點展開，可以停留，靠近駐足，看亭臺樓閣，聽神話傳說，也可以回溯感嘆，自然面前，人類的智慧和做出的努力。

走過鎖瀾橋，西南湖畔的荷花漸露尖角，碧綠的荷葉鋪滿湖面。映波橋的一側靠近南山路，可見新建的雷峰塔。雷峰塔旁的一角就是濟公和尚出家的濟慈寺。我喜歡山墻的顏色，“夕照毓秀”四個大字鑲嵌在金黃色的屏風上，顯得端莊大氣。

每一個季節，每一天，不知道這一軸長卷會容納多少美啊？

4

湖邊的浙江美術館正在舉辦中國美術學院的畢業展，這次畢業展的主題是世界樹。

每個文明里幾乎都有一棵參天大樹。而我們每一個人都仿佛是大樹上的一段分叉，同時是一顆完整的生長之芽，芽苞內又是一幕幕生命世界。

世界樹，引導我們用生命的眼光看向世界，并同時向內探尋。

因為是畢業展，很多畫的下面，靠墻擺著祝賀的花束，但看起來多少有些怪誕，在光線并不刺眼的展館里，一眼望去，很容易聯想到祭奠。或許，本來就是對結束的一種紀念。畢業了。

有一束鋼絲球組成的花束，插一張小卡片，上寫：友情，堅不可摧。還有一只粉色金剛芭比兔，居然還有云朵，花朵，各種抱枕。和展出的畫作相比，有一點點違和，像是裝大人的小孩一下子露出了本色。

畢業展上的每一幅畫，無論天馬行空的線條纏繞，還是具象的生活場景，都將是一次微小的探索。向上，或是向下——站在樹枝分叉的節點，看著眼前冗雜的世界，必須承受的煩擾，每一次出發，都向更高、更遠的地方伸展枝丫，或向更深、更專的領域扎根。

有一幅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風格的作品，仿佛畫的是創世紀，偏偏地上還有一排彩色的甜甜圈，居然把哈利·波特里的精靈多比也畫了進去。

站在一幅畫前面，一堆石頭中有一行英文。

后面有兩個人在小聲嘀咕。你知道一幅畫的好嗎？

“首先，你得看這幅畫的構圖。構圖可是繪畫的骨架，好的構圖能讓畫面更和諧、更有層次感。其次，你得看色彩運用……”

其實，看到一幅好畫，往往詞窮，那一刻語言是多余的。內心一動，感受到美、感受到情感，那它就是一幅好畫啊！

比如這一幅，握住自行車把手的雙手攤開，遠處的道路變形，暗黑色的天空翻轉過來，但仍有一星光芒。當它突然映入眼簾時，身上像過了一道電流一樣，整個畫面都是青春的任性，以后他大概再也不會畫出這樣的畫了吧。

不由地想到宋朝王希孟，他創作《千里江山圖》時只有18歲，作為徽宗的學生，這也算是他的畢業展吧。因為徽宗評價上佳，把它送給了當時的宰相蔡京。在那幅十二米長卷里，他盡情使用青綠，青金石和綠松石，像揮霍自己的青春。青綠因為正是青春的色彩，洋溢著18歲青春應該有的自負，洋溢著18歲青春應該有的孤獨，洋溢著18歲青春應該有的對美的無限眷戀。這樣繽紛，這樣熠熠閃光。

離開美術館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在長橋邊尋一處長椅坐下，靜等雷峰夕照，看落日把湖水一點一點染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