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吳寬：一位書法家的書學追求

摘 要：在《論吳門書派》一書中，葛鴻楨將吳寬譽為“吳門書派的先導者”。作為明初吳中地區的重要文人、書法家，吳寬不僅對吳門書派的發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而且在書學觀念方面也有著獨到的見解。文章將探討吳寬在《匏翁家藏集》及其他書法題跋中體現出的書學觀念，這些觀念包括注重人品與書品的統一、強調精勤和服膺宋元。

關鍵詞：吳寬；書學觀；服膺宋元；人品；精勤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14.037

吳寬（1435－1504）（圖1），字原博，號匏庵、玉亭主，世稱匏庵先生或匏翁，直隸長洲縣人。吳寬少時便有“神童”美譽，因其家父酷愛購書，吳寬得以在年少時就接觸到各類經典古文。吳寬在《舊文稿序》中云：“時幸先君好購書，始得《文選》讀之，知古人乃自有文。”①無奈吳寬的仕途多舛，幸得督學陳士賢的點撥，于成化八年（1472）狀元及第。考上狀元后，吳寬一路從翰林院修撰做到了吏部左侍郎，據《明史》記載：“弘治八年擢吏部右侍郎。丁繼母憂，吏部員缺，命虛位待之。服滿還任，轉左，改掌詹事府，入東閣，專典誥敕，仍侍武宗東宮。”②至弘治十六年（1503），吳寬升至禮部尚書，并擔任過弘治、正德兩朝帝師。吳寬品性高潔，書藝精妙，備受吳地文人敬仰。其友王鏊贊其書藝：“作書姿潤中時出奇崛，雖規模于蘇而多自得。”③

明政權建立之前，張士誠對吳中文人持以禮遇，這使得吳中地區政治環境寬松，文化昌隆。錢謙益曾云：“遲重寡言，欲以好士要譽，士有至者，不問賢不肖，輒重贈遺，輿馬、居室，無不充足。”④吳地寬松的社會文化氛圍和頻繁的文士交游，為吳地的“斯文元氣”提供了肥沃的社會土壤和文化養分。但明建立政權以后，太祖朱元璋認為“雖有賢相，然其間所用者多有小人專權亂政”⑤，廢除了丞相制度。皇權的加強使官方對政治、文化等方面都具有極大的影響力。由于明初沈度、沈粲“臺閣體”書法備受幾代帝王的喜愛，士人們因應試的需要，多以“二沈”為師，導致明初書壇毫無生氣，千人一面。《皇明世說新語》中載：“太宗徵善書者試而官之，最喜云間二沈學士。”⑥這也間接導致了吳中文人對這種書壇風氣的不滿，轉而師法魏晉、宋元。

1 服膺宋元

在詩文方面，明初的統治階層傾向于華而不實的文風，成祖時期，又引入了一批善于撰寫浮華詩文的文人，如楊士奇和楊榮等，導致臺閣詩風在明朝初期盛行。吳地的文人，如徐禎卿、沈周、劉鈺和吳寬等，對臺閣詩持有強烈的反感態度。他們崇尚古樸，推崇“蕭散簡遠”的山林野趣，厭惡空洞浮華的臺閣詩風。在書法方面，官方推崇甜熟雍華的“臺閣體”，也令許多吳中才俊感到乏味，他們更推崇宋元書法。

吳寬曾云：“蘇長公翰墨，余夙好之。”⑦從此話中可以看出，吳寬最傾心于宋四家之首的蘇軾。蘇軾書法深得魏晉和唐人遺韻，北宋書家黃庭堅曾推崇蘇軾的書法為“本朝第一”。蘇軾曾云：“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⑧在官方提倡千人一面的臺閣書風的籠罩下，吳寬非常認同蘇軾“自出新意”的書學觀點，因此吳寬在《跋蘇東坡書醉翁操》中云：“予因出此紙，視其印文皆合，乃知其嘗為李公所藏無疑。……，坡翁翰墨，知書者必能品評，未暇論。予獨喜知其所自出，而尤有可嘆息者在，故題之。”⑨據此題跋，我們可以看出吳寬對蘇軾的書法非常推崇，并對蘇軾的書法作品能夠得到系統的傳承感到欣慰。此外，從“予獨喜知其所自出”的觀點，可以看出吳寬非常認可蘇軾的書學觀。

吳寬的書法主要師法于蘇軾的行書（圖2），他對蘇書的剛勁老辣之風深表贊賞，他在《跋東坡墨跡》中云：“予嘗見東坡所書《九歌》于吳中，今復從憲副夏公見此，筆意尤覺老硬。”⑩蘇軾曾云：“余書如棉裹鐵。”k吳寬的書法作品中，其線條展現出渾厚與剛勁的特點，顯然受到了蘇軾書風的影響（表1）。

對于北宋的名家蘇舜欽和李建中，吳寬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在《跋蘇子美草書老杜絕句》中云：“全卿侍御得此卷示予，予初閱之，以為山谷書，不知其出于滄浪翁也。蓋翁晚寓蘇州，其手跡絕少，雖予蘇人亦未嘗見其書也。山谷與翁生同時，蓋嘗師之，故其書相類，后特加工耳。然翁之妙處未可輕論，所謂唯觀其深者知之。”l吳寬認為蘇舜欽的草書風格與黃庭堅的草書風格十分相似，并認為黃庭堅的草書曾受到蘇舜欽的影響。此外，他還認為蘇舜欽書法的精妙之處不易言表，只有深入了解其書法的人才能領悟其奧妙。對于李建中，吳寬在《跋李西臺墨跡》中云：“此書深厚溫醇，有盛德若愚氣象，稱西臺所作。”m吳寬認為李建中的書法質樸深厚，有若愚的氣韻。

元初，趙孟頫首先發起復古的號召，他在書法上提出“當則古，無徒取法于今人也”的觀點n，他認為書法應該取法古人，不要把學書的重心放在今人身上。在他的引領下，元初書壇從南宋以來師法“今人”的低迷狀態，轉向了對魏晉書法的復古。元代奎章閣侍書學士虞集曾在《道園學古錄》中評價趙孟頫對于元代書法的貢獻：“至元初，士大夫多學顏書，雖刻鵠不成，尚可類鶩。而宋末知張之謬者，乃多尚歐陽率更書，纖弱僅如編葦，亦氣運使然耶！自吳興趙公出，學書者始知以晉名書。”o

吳寬與虞集的思想相同，推崇趙孟頫復古的書學觀點，他在《跋趙松雪書王右軍四事》中云：“松雪翁平生學書以羲獻之為師，故喜書其事，其風度蓋亦類之。”p此外，吳寬也折服于趙孟頫的精湛技法，他在《跋趙松雪補唐人臨王右軍三帖》中云：“唐人臨右軍三帖固不若張翼之亂真，然松雪所補，視唐人則如張芝之雁行矣。”q吳寬認為趙孟頫臨補王羲之法帖，勝過于唐代摹本。

吳寬在40歲之前的行書風格與趙孟頫的行書也有許多相似之處，其特點主要體現為結構嚴謹、氣韻平和（表2）。

2 強調精勤

自從書法成為自覺的藝術以來，許多書家在學書時注重勵勤學書，認為書法在勤學勤練的基礎之上才能達到一流水準。西晉衛恒在《四體書勢》中云：“弘農張伯英者，因而轉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書然后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墨。”r唐代茶圣陸羽撰《僧懷素傳》云：“懷素疏放，不拘細行，飲酒以養性，草書以暢志。時酒酣興發，遇寺壁、里墻、衣裳、器皿，靡不書之。貧無紙可書，嘗于故里種芭蕉萬余株，以供揮灑。書不足，乃漆一盤書之；又漆一方板，書之再三，盤、板皆穿。”s陸羽認為懷素學書勤奮，因家貧無紙，種芭蕉樹葉代替紙張。懷素自做的書板也在他練習書法的過程磨穿了。吳寬同樣推崇懷素精勤學書的觀念，他在《題自敘帖》中云：“雖學之一節欲造微處其精勤若此則學之大于此者。可以小得而自得乎？”t吳寬認為書法練習想要掌握精微之處，必須同懷素一樣精勤學書。

元人虞集在《道園學古錄》中評價趙孟頫：“楷法深得《洛神賦》而攬其標；行書詣《圣教序》而入其室；至于草書，飽《十七帖》而變其形。可謂書之兼學力，天姿精奧神化而不可及矣。”u虞集認為趙孟頫得晉人法度，與其日常對晉人書法的“學力”是密不可分的。吳寬在《跋趙吳興臨王右軍十七帖》中云：“徐而察之，愈無窮盡。夫其書之妙如此，豈一舉筆而遂能哉！蓋其功已，用于平日久矣。”v吳寬認為趙孟頫的書法能達到比肩晉唐書家的高度，與其平日學書之勤奮刻苦是息息相關的，雖然學習書法有天資和人品的成分在里面，但沒有精勤的功力，必然達不到趙書的水準與高度。

3 注重人品與書品的統一

自北宋以來，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許多文人將書法作品的優劣與作者的人品和德行高低相聯系。蘇軾曾云：“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錢公雖不學書，然觀其書，知其為挺然忠信禮義人也。”w蘇軾認為，錢公輔雖然不擅長書法，但是觀看他的作品，顯然看得出他是具備忠信禮義的人，對“君子之書”非常推崇。

吳寬的書學思想也受到儒家思想和程朱理學的影響，即把人品作為書家的重要評判標準。他在《跋朱陸二先生遺墨后》中云：“朱陸二先生道學之妙，皆杰出于百世之下者也。”x由此可以看出，吳寬對朱熹充滿崇敬之情。對于書家人品優劣的態度，吳寬與蘇軾思想是相同的，他在《跋宋王盧溪先生遺墨》中云：“古人去我已遠，誦其言可以想見其人，況得其手跡而觀之，其風度宛然在目中矣。安成彭氏家藏宋王盧溪先生十簡，寬幸預觀，雖紙敝墨渝，而此老正氣勃勃可挹，蓋余三百年于此，豈亦《贈胡忠簡》之語所謂江山護持者耶。”y吳寬認為，王庭珪是有氣節的文人，讀誦他的手跡就能看出他的品格。雖然字跡漫漶，但是充滿正氣，是“君子之書”。吳寬在《跋顏魯公祭文稿》中云：“祿山之變，魯公與其從兄杲卿同心抗賊。杲卿竟不屈而死，而為楊國忠所蔽，無褒贈之典。朝廷用魯公訴，始贈太子太保，謚忠節。公之書，疏直清勁，無一毫傾側之態，其為人實似之。蓋不待使李希烈，知其遇難必死，而不愧其兄也。”z

吳寬認為顏書清正、剛直，沒有絲毫的偏斜傾側，正如顏真卿端正的為人一般，因顏真卿是品性高潔的君子，所以顏真卿的書法才會被認可。又如，吳寬在《跋館閣諸老與沈民則學士小簡》中云：“書者謂欲人品高，嘗以是驗之，可信……公之書法固妙，非其人之，賢何以得此？……嘗以諸老手帖數幅裝池見示，竊嘆區區片紙，不滿數字，而前人清風藹然猶存。然則世隆欲傳家學，其亦謹于人品之間，益思繼其祖德也哉！”從這一段題跋中，我們可以看出，吳寬認為沈度的遺墨非常珍貴，但如果不是沈度的人品高尚，其作品也不會受到皇家和世人的推崇。

4 對吳地文人的影響

吳寬作為吳地的重要文人，在吳地文人中聲望極高，王鏊稱：“文徵明曰：‘石田之名，世莫不知，知之深者誰乎？宜莫如吳文定公。’”吳寬的書學觀對吳門書派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李應禎和沈周作為吳門先導，與吳寬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并在詩文、繪畫和書法等方面相互影響。受吳寬書學觀的影響，李應禎和沈周都反對學習臺閣體書風，強調人品和師法古人的重要性。沈周在藝術思想上受吳寬的影響，也以“人品”為重，如他在《題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中云：“雅好翁筆，特因其人品可尚，不然，時豈無涂朱抹綠者，其水墨淡淡，安足致節推之重如此？……以畫名家者，亦須看人品何如耳。人品高，則畫亦高，故論書法亦然。”沈周非常欣賞黃公望的筆法，是因為他的人品高尚。受吳寬推崇蘇軾的影響，沈周也對宋人書法推崇備至，他在《蘇文忠公起居常州奏狀卷》中云：“此本字跡既疏秀朗潤，有晉人風。”

文徵明作為吳門書派中期的領袖，在文學方面受業于吳寬，書法受業于李應禎。吳寬的書學對文徵明也有一定的影響。他在《跋倪元鎮二帖》中云：“倪先生（倪瓚）人品高軼，風神玄朗。故其翰札，語言奕奕，有晉、宋人風氣。雅慎交游，有所捐贈，莫非名流勝士。”文徵明認為，倪瓚人品高尚，他的詩文與書法有晉宋人的風骨脾性。又如他在《跋蔣太仆書法》中云：“因其筆法而得心法，其心正，則筆正。”

5 結語

綜上所述，吳寬的書學觀注重人品與書品的統一，強調精勤和推崇宋元。在明代書法史上，吳寬的書學思想具有前瞻性，對吳門書家產生了深遠影響，對明代中期書壇和吳門書派的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注釋

①吳寬.家藏集：卷四十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365.

②張廷玉.明史：卷一百八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74：21.

③王鏊.震澤集：卷二[M].吉林：吉林出版集團，2005.

④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卷七[M].北京：中華書局，1982：184.

⑤夏燮.明通鑒：卷七[M].北京：中華書局，1980：372.

⑥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卷六[M].[出版信息不詳]：31.

⑦孫岳頒，等.欽定佩文齋書畫譜：卷七十七[M].[出版信息不詳].

⑧蘇軾.論書[M]//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315.

⑨吳寬.家藏集：卷五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59.

⑩吳寬.家藏集：卷五十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65.

k馬宗霍.書林藻鑒書林記事：卷九[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129.

l吳寬.家藏集：卷五十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83.

m吳寬.家藏集：卷五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56.

n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196.

ou虞集.道園學古錄：卷十一[M].[出版信息不詳].

pq吳寬.家藏集：卷五十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88.

r黃簡.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s王世貞.古今法書苑[M].[出版信息不詳]：384.

t吳寬.家藏集：卷四十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44.

v吳寬.家藏集：卷四十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48.

w蘇軾.論書[M]//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314.

x吳寬.家藏集：卷五十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86.

y吳寬.家藏集：卷五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60.

z吳寬.家藏集：卷五十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87.

吳寬.家藏集：卷五十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508.

卞永譽，谷紅巖.式古堂書畫匯考[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20：31.

卞永譽，谷紅巖.式古堂書畫匯考[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20：283.

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三冊）[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774.

文徵明.文徵明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