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席卷之時,遠方的游子隨著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一起降落在闊別六年的東北大地上。眼前的景物和蒙蒙的天空一起,漸漸地與我夢中的童年重合。這片廣闊的黑色土地已將我的氣息遺忘,我也難以回憶起它的模樣。可再見家鄉時,它還是將我沉寂于心底的情感挖掘出來,緩緩地彌散。不同于南鄉直射的日光,北緯三十度的陽光輕柔地籠罩著我,此時我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還記得闊別黑土地,隨母親來到江南水鄉那年,我剛剛十歲。母親總是抱怨南方的菜品“沒味道”“太清淡”“不如東北”。母親是個地道的東北人,離開家鄉也是為了生計。她總是對經濟發達、氣候溫暖的煙雨江南嗤之以鼻,念叨著“還是東北好啊”。年幼的我對母親的意見表示贊同,我總感覺江南風光雖好,但和東北相比,少了一分濃油赤醬的豪邁,少了一分廣博深厚的質樸。
東北的土地是黝黑的、肥沃的,滿載著向上生長、噴薄而出的力量。松花江上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訴說著曾經豐收和喜悅的故事,長白山下棒打的狍子、瓢舀的魚兒承載著過去蓬勃和躍動的生機。爺爺種的西紅柿酸甜多汁,奶奶栽的黃瓜脆生清香;攀在架子上的蕓豆顆顆飽滿,躲在棚子下的青椒翠綠油亮。大米、小米、黏米、玉米囤滿糧倉,雞、鴨、鵝、豬家家圈養。燉菜用盆裝是東北人的待客之道,家中來客時各色菜品擺滿餐桌。
東北的土地也是寬厚的、可親的。東北的親人們和藹熱情,朋友們豪爽大方。在大城市忙碌高壓的生活間隙,人們向往東北從容舒緩的生活節奏、“人人都是活雷鋒”的風土人情。黑土地上質樸好客的人們引發了全國人民對“爾濱”的關注和喜愛,而“爾濱”不過是整個東北的縮影和代表。
東三省遼闊寬厚的土地能包容的遠比人們想象的還要多,“共和國長子”是團結的、奉獻的。缺糧食了,“北大荒”就成為 “北大倉”;缺能源了,大慶油田、四大煤礦便源源不斷地為新中國輸送“血液”;工業需要發展,東北就學習蘇聯重工業技術,帶動全國的技術升級。當我們的“大哥”扶持著整個中國走向繁榮富強后,它甘愿退居幕后。
在我的童年回憶中,家鄉的天空總是灰色的、霧蒙蒙的。鋼鐵的森林枯萎之后,留下了灰色的廢墟,技術工人的驕傲和輝煌與轟隆隆的機器一起落幕。
漫步在家鄉的街道上,觀賞著周圍的建筑,我發現許多地方與十年前一般無二,只是更多地染上了時間的痕跡。飽經滄桑的紅磚樓,廢棄的廠房,院子里上銹的報廢卡車,還有密密麻麻的鐵道。在鐵道橋上我嗅到了歷史的氣息,這氣息是逝去的舊工業時代。
“可是留在本地就只有月薪兩三千的工作,父母養老都成問題,他們全靠我了。”老朋友敘舊之時的肺腑之言仿佛一記重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在曾經繁榮的東北平原之上,年輕人越來越少,老齡化日益嚴重。我和我的父母也和老一輩一樣深愛著東北,但我們只能忍痛離開了它,南下找尋普通人的生存之道。但不愿離開家鄉的人們呢,他們又將何去何從?
我回想起了多年前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鋼的琴》。電影講述了幾個下崗的技術工人買不起鋼琴,但靠著他們精湛的技術用鋼鐵為孩子造出了“鋼的琴”。“鋼的琴”五臟俱全,但音色沙啞,像是一個時代落幕的絕響,也是東北這片荒土上最后的浪漫。這片土地是浪漫的,它的浪漫是深埋于每個東北工人心底的驕傲,是他們過去的榮耀和輝煌。“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如飛鴻雪泥般,熙攘散去,繁華落幕,黑土地上留下的只是浪漫的痕跡。而這份陳舊、厚重的浪漫卻能在每個東北游子的心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記,那是刻在他們骨子里的滄桑。
是黑的土,也是鋼的琴;是質樸,也是浪漫;是驕傲,也是落幕。這是我深愛的東北,也是我再難回歸和融入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