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慢

在沒有收到那條微信之前，陳喬是不會提前回家的。

此刻，他所坐的G字開頭列車，正從平原地區向丘陵地區躍進。和諧號在夕陽的籠罩下反復出入連綿的群山。和小時候媽媽給他補衣服一樣，列車如純白的針線，隧道是衣服紋理間的縫隙。高鐵司機駛進隧道的時候會不會也和他一樣想到自己的媽媽呢？陳喬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他看著窗外，窗子如舞臺上的幕布，在橘色與黑色之間斷續切片，呈現出海市蜃樓般的山野與城市。

九月的陳喬就在為十月的自己做打算：國慶前兩天得把剩下的兼職做了，已經推了很多兼職了，都是錢啊。不過他也沒多心疼，總有比賺錢更重要的事情。這兩天賺的錢剛好夠去看一下女朋友。女朋友是去年談的，今年她考上外地的研究生了，開學以來已經快一個月沒見，他很想她。和之前談過的女孩不一樣，現在的女友性格溫柔，也黏他，陳喬愛她。看完女朋友以后得去看看老媽，陳喬爸爸身體不好，留在家里照顧奶奶，媽媽一個人在外地租房打工。陳喬一直認為自己沒什么夢想，他讀書的目標就是讓家里人過得舒服一些。雖然他很想讀博，但多讀幾年書媽媽就要多受幾年苦。盡管他讀碩士以后就沒問家里要過錢，但他知道，只要自己沒有正式工作，媽媽是不會停下來的。看完媽媽以后再回家看看老爹和奶奶，陪老爹檢查一下身體，給奶奶做頓飯，這樣的假期真是前所未有的充實。

高鐵不知道穿過了多少個隧道，才從群山的懷里掙脫。列車沐浴在橘色的光芒下，兩側的稻田一望無際，在夕陽的映襯下，晚稻的最后一點綠意也被融解。

他翻出那條微信，又讀了一次聊天內容。

消息是陳喬讀本科時上鋪的兄弟發的，陳喬在老家的師范大學念的本科，兩人同鄉，同舍四年，又都喜歡打球，自然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兄弟。陳喬覺得，一個人在一段時間里面有一個好朋友，那么和他經歷的點滴就是足夠一生回味的素材，這兄弟就是陳喬的“那一個”好朋友。陳喬本科畢業選擇讀研深造，而兄弟本科畢業就工作了，在本地一所還不錯的初中當老師，工作穩定且體面。兄弟老和他說，學校籃球館的地板很好，連球鞋摩擦的咯吱聲都很好聽，這讓陳喬饞了好久。

提到消息的內容，陳喬就替兄弟難受了——他女朋友考上公務員了，這是值得慶祝的好事。壞就壞在他倆不在一個地方，現在誰來放棄編制或者丟掉體制內的飯碗呢？不論誰主動犧牲自己，好像都是另一方自私的表現。就這樣拉扯了幾個月，還是沒有算出這道本就無解的方程。陳喬一想到幾天前視頻里兄弟布滿血絲的雙眼、暗沉的眼袋和油膩凌亂的頭發，比大三那年籃球賽，他被體院中鋒隔扣還摔了個狗吃屎憔悴十倍。陳喬和他視頻后，毅然決定推掉假期間所有的工作，先回家一趟，陪兄弟喝一場，一醉方休。

天在將暗未暗之際，云下意識地想要趕走最后的太陽，夕陽也逐漸暗淡下來。陳喬想到以前在學校，一般都是這個時候打比賽，兄弟的女朋友經常會出現在場邊，她總是待在一邊，靜靜地不說話，只偶爾拿出手機拍一兩張他攻籃的照片，在比賽結束后炫耀似的拿給他看。打完比賽以后，在小聚的餐桌上，陳喬聽得最多的便是他們關于未來的討論，他倆約好了都在本地找工作，也說好了以后不管誰先找到工作，也要盡可能地考慮另一半。兄弟總是帶著兩三杯啤酒的醉意賭咒，發誓一定會跟著她走。而她也總是笑著回復，大意是說愛本是相互的，感情是要相互理解的。這個時候，陳喬甘愿做一只沉默的電燈泡，散發出溫和的光，不愿打擾他們短暫的幸福。即使現在想起，陳喬還是會覺得美好。就和看到流星一樣，都清楚再絢爛的流星也逃不過墜落的結局，大家卻依然在其閃爍的瞬間虔誠地禱告，至少在祈禱的那一刻是誠懇的，陳喬心里想。

在替兄弟難過之余，陳喬的心湖竟又泛起一絲淺淺的欣慰。兄弟和她的女朋友在面包和玫瑰之間都選了現實的面包。陳喬讀研以后逐漸走向現實主義，之前不敢茍同的“沒有物質的愛情就像一盤散沙”，現在聽著也沒那么抗拒了。但即使是在現實主義的重擔下，他心底理想主義的嘶吼，仍像清晨沒關好的鬧鐘，隔幾分鐘就要再叫一下，企圖從夢境中喚醒可能已經沉淪的他。陳喬現在的舍友說，他這兩個晚上夢話都比平時說得多一些。他有理由推測，是心底所剩無多的玫瑰趁著夜色在夢里茁壯，乃至綻放。這是無形的證詞，而兄弟可見的態度，那真實到誠懇的難過讓陳喬覺得，至少兄弟還沒有麻木，還對“愛”這個字保留著基本的敬意。能在分手時痛快地流一場淚，也對得起這幾年來磨掉的時光。

陳喬已經想好了，明天喝酒的時候什么也不多說，先讓兄弟一吐為快。兄弟的反應和態度讓他相信，即使白首之約抱柱之盟不可信，但身邊的人對愛的態度還算誠懇，在風馳電掣的年代中，這已經彌足珍貴。

天已然全黑了，今天沒有月亮，也可能躲在車頂上。此刻列車的周圍星散著人家，點點微黃的燈光總讓陳喬有種在銀河中泛舟的錯覺。快到家了，周圍的一切都熟悉起來，他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

微信突然有條消息提醒，猜到是兄弟發的，陳喬趕緊點開。

“我戀愛了兄弟，你嫂子是我們學校剛來的美術老師，明天嫂子也來，我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