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發童心話恩師

2021年5月，很久沒有聯系的著名文藝評論家、云南師范大學教授，我的恩師張運貴突然打來電話要我的家庭住址。我以為他來達州了，忙說，您在機場，還是火車站，我去接您。哪知，他哈哈一笑，說，我倒想去四川和你一聚。可是，我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年輕了，八十幾歲的人，買機票都要醫院開證明呢！是我出了文論集《集妙集》，想送你一套，給你寄過去。

這一陣子，我為《巴山文藝》雜志改版、編稿，忙得天昏地暗，我就把這事忘了。一個周六的上午，我突然接到快遞員的電話，說有一個快遞到了。我來到樓下，見快遞員拿出一個厚厚的包裹，我才想起是張老師剛出版的理論巨著。

這可不是一般意義的包裹，它是一位八十五歲的學者筆耕不輟的心血之作。我能從一個記者走進文學殿堂，與這一套書的主人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

張老師百余萬字的《集妙集》，分《賞妙集》《品妙集》《探妙集》三卷，每卷都很厚。文論集里，有他研究著名哲學家艾思奇的論文《文學與哲學的親緣、情緣與絕緣——兼論當代文學創作哲學思維的缺欠》；有剖析云南藝術學院戲劇、影視、文學教授吳德銘教授長篇小說《香格里拉之戀》的評論《一曲人性美與人類愛的贊歌》；有研究著名散文家淡墨散文現象的論文《一個不應該被淡漠的詩散文作家》，還有頗具獨創性、在全國都有影響力、專講美學的教材范文《美與人生》《藝術美的本質與特殊價值》；更有專業性極強的《高等教育理論研究》《課程教學研究》兩個欄目四十多篇精深論述，足見他斐然造詣。

記得第一次接觸張運貴老師，是2003年冬天。那時我剛開通新浪博客和QQ空間不久，喜歡把發表過的一些豆腐塊搬上去。一天，在新浪博客上，我看到一個叫“拔妙客”的博主的照片，博主面容清癯，穿著一件紅T恤衫，簡介也吸引人：“張運貴，云南師范大學教授，評論家，四川省開江縣拔妙鄉人”。點進去一瞧，不僅有張老師撰寫的關于高校文藝理論研究的論文，還有他評論全國名家小說、影視劇、詩歌、散文作品等評論。文章揚長恰到好處，直言不諱，說世相有襟懷，論時弊具擔當，見地尖銳，倡導正氣。于是，我毫不猶豫點了“好友申請”，并發去“紙條”說明。原本以為這位著名評論家、大教授，對我這無名小卒會不屑，哪知，第二天進博客一看，這位大家竟成了我的“博友”。

那時，盡管我已在報刊發表散文、詩歌、紀實作品一兩百萬字，也寫出了一部部所謂的“中篇小說”，但我沒敢請他“指正”。我把寫在日記本的“小說”從中選了一篇出來，改寫后，以《瓜客》為名一周一章，短則兩三千字，長則五六千字，在網上投石問路。與其說是連載，不如說是求賢挑刺。網友們的熱情遠超我的想象，指出的毛病更是一針見血。這反倒是調動了我的激情，激發了我的靈感。

大約用了三個月，這部五六萬字反映邊境民風民俗、愛情生活題材的中篇小說，轟轟烈烈地連載完了。2010年2月中旬的一個早晨，我將幾天前就定稿的中篇小說《瓜客》，投給了《青年作家》雜志。下午編輯來電話，叮囑《瓜客》不能再外投別的刊物了，他們擬在近期刊用。后來，我才獲悉內情，原來是一個編輯讀《瓜客》，發現小說選材獨特，讀了四五章，便連忙“分享”給了主任和一個副總，到下午三四點，三人讀完都非常高興，一致建議總編刊發。

當張老師得知《青年作家》2010年第4期即將刊發《瓜客》，竟主動提出要看看。哪知他看后，第一句話就問，小蔣，你去過紅河兩岸嗎？我順手就把雜志社讓我寫的創作札記發了過去。張老師看后當即給我打來電話，說，沒想到，你還干過幾年水果商販，逢雨天、節日，還帶著筆記本去紅河兩岸了解當地的民風民俗呀！接著，他又說，你這部中篇小說，是我看到寫邊境地區風情小說中最成功、最具特色的一部，像小河流水，清清澈澈，逶逶迤迤，歡快流暢。如果你不嫌棄，我給你寫篇評論吧。

原以為張老師是隨便說說的。哪知，他才思泉涌，寫文章快得驚人。僅隔三天，一篇洋洋灑灑近萬字的《一幅生動傳神的跨境民族風俗畫》的評論，竟嚴格按雜志刊發的規范格式，連引用的文字、注釋都變了字體，給我工工整整地發了過來。他還對我說，小蔣，《青年作家》看得上就發，如果他們不發，我自己再投別的地方試試。《青年作家》2010年第7期刊登了這篇評論。

文章對《瓜客》的高度評價，常常讓我深感不安。他在評論中道：

“近年來，寫邊疆民族生活的小說汗牛充棟，但真正有特色、有突破的很少。直白點說：‘風景畫’不缺，而‘風俗畫’太少；原因是：‘風景畫’好‘畫’，‘風俗畫’難‘寫’。 近日，看到四川作家蔣興強寫云南省邊地跨境民族生活的中篇小說《瓜客》，眼睛陡然一亮。讀后，被他那殊異的生活、清新的風格、生動的形象、巧妙的構思和鮮活又簡潔的語言、濃郁而獨特的民族風俗深深吸引。尤其是‘題材開掘、人物刻畫、瓜技絕活、情歌對唱’更是別出心裁，堪稱小說的四絕……”

從那之后我每構思一部中篇小說，每投出一篇作品，哪怕是一篇兩三千字的豆腐塊，都不敢有絲毫馬虎，深怕有負張老師，怕養成張老師所說“乾隆寫詩”的習慣——圖多、浮躁，更怕被張老師劃入“汗牛充棟”的隊伍，總想寫出讓人“陡然一亮”，哪怕有“三絕”“兩絕”的作品也行。

雜志的編輯約我給《瓜客》《丟失》等中篇小說，續寫下篇。經反復構思，我發現難以達到上篇的藝術效果，便婉拒了編輯的好意。我總覺得寫作得堅守底線，否則，等同對藝術的玷污。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如果沒有張老師當年以“揚”為“鞭”的敲打，我絕對不會有后來《隔單》《丟失》《等到天晴》《同行同根》等中篇小說的發表。在我發表的文章中，沒有一篇是他推薦的，即使后邊幾個中篇需要指點，也未敢奢望給他添擾。因為我知道，張老師不看好的東西，不管你愛聽不愛聽，他把作品一讀，往往就是直言相告，你哪里沒寫好。每次與他交流，我都心懷敬畏。

也許是對他學養格局的仰望，或因他面相清癯，每當想起張老師，我就想起一個詞——“玉樹臨風”。然而，張老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我寫《貓鼠傳》時給我的指導。我的小說剛寫到一多半，還有二十萬字得寫一號主人公被調到異地一偏遠的少數民族地區工作，我總是糾結在“一事二地”不便寫人。沒想到張老師卻說，狄更斯的《雙城記》不是也寫了巴黎和倫敦兩個城市的故事嗎？ 在網絡化的今天，咋不便呢？我想，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從鄉下塔拉莊園寫到亞特蘭大城市，還寫出了斯嘉麗的冷漠獨斷、瑞德的孤傲神秘，及韋特太太的潑辣、愛爾辛太太的專橫、懷廷太太的高明，我何嘗不可放手一搏呢？后來，《貓鼠傳》得到評論家、讀者們的熱評，我才體會到何為高人，何為恩師！

進入2022年張老師的身體每況愈下，后來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享年86歲。秋風落葉，才子凋零，令人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