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號樓一單元八層的電梯間多了一把靠背椅。端端正正地擺在兩部電梯對面的中間位置,黑紅色的靠背椅緊貼著白色的墻,在原本空空的電梯間,突兀得有些礙眼。
真沒眼力見啊。走出電梯門那一瞬,我忍不住輕聲嘀咕了一句。抱怨這種情緒,就是來得這么快,可以對別人,可以對自己,像窗戶外的蟬鳴。總之,我的不滿在樓梯間游走,風一樣。
電梯間里除了我,明晃晃的陽光,若有若無的微風,沒有其他動靜。電梯間里的喧囂一天就那么三五次,其余時間恢復沉寂。如同秋水,風過漣漪蕩漾,風停波瀾不驚。
細細打量眼前這把靠背椅。椅子很干凈,沒有蒙灰,實木,硬扎,敦厚,黑紅色的扶手被歲月打磨得锃亮,閃著來自光陰深處的幽澤。椅面上鋪著的紫紅色棉布坐墊系手工縫制,心意實在,老舊,但敦厚。
我真想坐到靠背椅上歇一歇。歇對我是一種獎賞,干保潔的人手腳不停,臟活累活總也干不完。
可是,誰把它擺在這里的呢?因為好奇,很想知道答案。探索答案是人的本性,也好奇。
我拿起一塊抹布把靠背椅該擦的地方全部擦拭一遍。椅子下面也很仔細地用拖布拖了拖,這是一名保潔員的職責。每天上午,我得把這棟樓從頂到腳,或者從腳到頂一層一層打掃一遍。我們管這叫“洗”樓。
我通常八點上崗。從底層干到八樓,大概一個半小時左右。這時的八樓,上學的都已經走了,在家歇著的可能還在補覺,整個樓層靜悄悄的。八樓住著四戶人家,有老有少,我們熟悉而陌生??勘骋蔚闹魅耸撬麄冎械哪囊晃荒兀渴且晃焕舷壬€是老太太?他們老了,腿腳不方便,才會在某個時間坐在這把椅子上打發無聊時光?
我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勘骋沃皇前舶察o靜地靠在墻邊,就像是一位忠實的伙伴,默默地守候在這里,等著它的主人,也陪著我。
靠背椅當然不會說話,但是我卻能感覺到它要對我表達些什么??勘骋螞]有表情,但我卻能感覺到它愿意陪著我。它敞開懷抱,隨時接納疲憊的我,讓我舒緩勞累,享受片刻愜意輕松。這對一位保潔員而言,無異于恩賜。不過,我總是駁了它的好意。
我沒有向物業經理反映放置在八樓樓梯間的靠背椅。我想,我只是每天在靠背椅身邊出現一會,可八層的住戶每天在靠背椅旁邊來回幾次,他們沒有嫌棄,那就說明了一個問題——這把靠背椅的出現是被默許的,被接納的。默許和接納在都市叢林里是奢侈品,彌足珍貴。
于是更加好奇靠背椅的主人了,手中的抹布對它的關照也格外多了一些。
那天,因為要送一些東西,我便從頂樓開始做保潔。電梯開門的那一剎那,我驚喜地看到靠背椅上坐著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左手搭著右手,放在拐杖頂端的龍頭上??吹轿?,老先生笑了笑,隱藏在皺紋里的友善通過微笑傳遞給我。
您好,我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不耽誤你干活吧?聲音蒼老,羸弱,謙遜。
我開始忙活。我很清晰地感覺到一雙眼睛隨著我的勞作在電梯間游走。平時都是與椅子獨處,相對無言,今天與老先生偶遇,雖多了份驚喜,可還是有些不自然,手上的動作不由得加快了,但耳朵一直在捕捉著老先生發出的每一個聲音,咳嗽、長嘆還有喘息。
一聲輕響,電梯門開了,蒼老的聲音又響起來,你回來了?這問句像熟稔的親人,透著親切與關心。
回來了,大爺,您今天氣色看著挺好!想回屋嗎,我扶您進去。有人回應老先生。
老先生說,再坐會兒,不急。
我擦著欄桿,聽著對話,看著年輕人進了家門。這個時間正是下班放學的時候,電梯不時上下運送回家的人,老先生樂此不疲地打著招呼,他們也很熱情地與老先生交談著。有個小男孩居然挽著老先生的胳膊,親昵地喊著“爺爺,爺爺”,還把自己手里的餅干往老先生嘴里送。老先生干枯的手摸著小男孩的頭,眼睛瞇著笑。雖然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話,簡短又簡單,可看得出老先生很高興,仿佛這是他一直等待著的美好時刻。
老先生樂呵呵地仰著臉,他那溝壑縱橫的臉上凝聚了無盡的笑容,那笑容舒緩而又雀躍,平靜而又波瀾,像是在經歷了幾十年曲折和磨難后的生命之河凝聚成的一處開闊谷地,蘊藏了浩渺的湖泊、艷麗的花朵和無以言說的詩情畫意。我知道,湖中的水仍有漣漪,是湖的深邃使得湖面大部分的時間都寂靜如鏡??墒?,每個生命在人生長河的每個階段都是需要某種交流的,那些飽脹的或是干癟的生命力都需要以某種方式向外奔突,去為自己尋找一個河道,創造一片肆意綻放的花海。
我把打掃衛生的時間做了調整,隔三差五地與老人偶遇。他坐在靠背椅上,看著電梯門,或扭頭看著窗外,鐵青色的電梯門發著暗淡的光,窗外的陽光卻生動輝煌。老人的笑聲每次都是在電梯門打開時出現,特別是當某一位鄰居披著陽光,帶著陽光特有的味道出現的時候,他的笑容就猶如春天的花朵一般燦爛起來,而那清冷的電梯間也瞬間溫暖柔和了許多。
很多時候,靠背椅就只是安安靜靜地守候在那里。我見到過那個挽著老先生胳膊的小男孩爬到靠背椅上,很舒服地坐著,直到媽媽喊他,快下來,電梯來了。也看到過幾個嘰嘰喳喳的女孩站在靠背椅旁邊,電梯剛上去,顯然還要等幾分鐘,不知誰率先坐了上去,其他幾個女孩爭著搶著,笑著鬧著。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擠貓貓的游戲,女孩們被電梯載走了,笑聲留了下來。此刻,再看靠背椅,它已然成為墻壁上的一幅水彩畫,色彩后面藏著豐富的、絢爛的還有平淡的生活。
此時,還沒有到上下班或者上學放學的高峰期,上下電梯的人很少,與老先生打過招呼之后,電梯間就變得很安靜了,而我的忙碌似乎為這安靜注入了一些不和諧的音符,我只好輕一點再輕一點。因為這奇異的寧靜,一切似乎都是空空蕩蕩的。我清晰地聽見老人喘息的聲音,那聲音蒼老而又渾厚,聽起來親切又踏實,像一間老屋藏著已經逝去的春天的陽光。我想,如果把它打開,會看到許多零落的散發著幽香的彩色花瓣,還有許多古老的春天的嘆息。
恍惚中,我聽到了母親的呼喊,“燕子,來,幫我開開門!”母親已經挪著輪椅到了門口,可是輪椅前的腳蹬以及她不靈便的雙腿不能滿足她自己打開門的愿望。我打開房門,在她的肩上披了一件上衣,把她患病的雙腿用毛毯蓋好。母親努力地將輪椅往門口挪,全然不顧外面吹進來的涼風。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從樓上飄來,母親探著身子張望,高跟鞋叮叮當當在母親眼前敲出明快的節奏,轉過樓梯消失在散漫而又迷離的光線中。母親縮回頭,擺弄自己的雙手。醫生交代過,每天盡量多活動活動,攥攥拳揉揉腿。這段時間,母親很聽話,經常自己鍛煉身體。“給這兒歇著呢!”老白婆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母親猛然抬起頭,滿臉的喜色,“回來了,坐這兒歇一會兒吧?”
“老兒子回來了?待幾天???”倆人你一句我一句拉著家常,聲音大得整幢樓都能聽見??此拼鸱撬鶈枺瑓s是說著自己,關心著對方。我聽得到,母親的每一句話都帶著歡喜,那歡喜從內心出發向周邊擴散,并一字一頓地蹦向窗外。鳥兒銜住了,撲閃著翅膀飛到枝頭跳躍啁啾;風兒接住了,原地打一個漂亮的旋兒又迅猛地站起身;陽光捧住了,撲撲閃閃變得五光十色更加明媚耀眼。老白婆子拉了拉母親的手“好好養著啊!”轉身要回家,母親探著身子追隨著她的腳步,目送她上樓,然后緩緩地把目光收了回來,接著伸伸胳膊,攥攥拳。
沒事的時候,我也會搬個小凳子坐在母親對面。小的時候,我經常坐在院門口小板凳上探著身子探著頭,眼睛穿過長長的胡同望到街上,從夜色中分辨出母親的腳步聲。我給母親揉揉胳膊,捏捏腿,東拉西扯地說話。說以前,說現在,說將來。說話的時候,母親的眼睛始終望著門外的樓梯,望著從樓梯拐角的窗口射進來的五彩陽光。
母親因摔倒而斷裂的骨頭頑強地自由生長,5個月的時間支撐起母親笨拙的身體,一挪一移地從床上轉移到了輪椅上,但卻始終不能滿足她走下三樓的愿望。
大爺和母親對外界的渴望,猶如干渴的禾苗盼望雨水,猶如扯開線的風箏期待春風。
進入冬季,再也沒有看到大爺端坐在電梯間的靠背椅上,不管我是從下開始還是從上開始,為全樓做保潔,兩個時間段我都沒有再看到過老大爺。靠背椅孤零零地倚靠著那面墻,我仔細地擦拭它,想象著老先生坐在這里,那如影隨形的問候,那沉重憂悶的喘息,還有那暖意融融的笑容。四戶人家的大門緊閉著,有很多次我都想去按響8002的門鈴,但又覺得有些冒昧,即便有人啟門,我又能說些什么?能想到的些許問候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突然有一天,我看到靠背椅的旁邊多了一個小馬扎,是那種傳統的老式馬扎,墨綠色的綁帶纏繞著幾根滑溜溜的粗木條,帶著歲月的榮光歪扭著身子靜靜地倚在靠背椅的旁邊。我心中一陣驚喜,大爺又出來坐了!大爺怎么這么長時間才出來坐?他坐了多久?我怎么沒碰到?我是從上往下開始保潔的呀,那么明天,我是早一點還是晚一點?我盤算著時間,聽著8002有沒有開門的動靜,有沒有大爺的咳喘聲,想象著大爺滿是皺紋的臉上那久違的燦爛的笑容。
我調整著時間,一天早十分鐘,一天晚十分鐘,認真又仔細地打掃8樓的電梯間。三天、五天、半個月了,我還是沒有與大爺偶遇。小馬扎緊挨著靠背椅,就那么陪著我,安安靜靜地。沒有笑聲,也沒有問候聲在樓梯間回蕩,陽光依舊從窗口照進來,淡淡的沒有光澤。
我把家里的玻璃擦得水晶般透明,好讓陽光能肆意地照進來,驅走母親心頭因無奈而產生的陰霾。母親很努力地進步著,髖關節猶如客廳里那盆多年的龍骨,依然蔥郁而頑強地生長著??梢宰约捍┬耍梢宰约悍鲋狡髯吡?,可以支撐著身體自己刷牙洗臉了。就像當年期盼女兒成長一般,我驚喜地看著母親一天天地增長本事,而每當母親挪動著笨拙的身體在屋子里移動的時候,我在她渾濁的眼睛里能看到有光亮在閃爍,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奇異光芒,猶如和煦的風,鉆過窗欞緩緩地吹到窗外,吹得迎春花綻開了嫩黃的笑臉。
一個多月以后,當靠背椅與背陰的殘雪一起消融的時候,電梯間變得空空蕩蕩。在今后無數個日子里,我無數次聽到大爺的咳喘聲,聽到大爺與鄰居說話時的笑聲,那聲音披著陽光,穿過歲月,蒼茫而又清新。
窗外有點點的亮光照進來,春天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
責任編輯 高 瑞
張文艷,洛陽人,作品見于《牡丹》《洛陽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