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姥爺在雪村鎮是個傳奇人物。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三姥爺不滿十四歲拿著要飯棍外出,九年后才回到鎮上,成了鄉里的指導員,腰上挎著一把黑皮套匣子槍,身上沒疤、沒麻子。
那時三姥爺的精力旺盛,每天都會騎一輛國防牌自行車,在轄下三十幾個村子轉悠。上邊來人打聽指導員,有的說在荒莊,有的說在塔里,還有人說,胡謅,我才在東湖村見著他了。原來,他果真去了東湖村,名義上是檢查掃盲,實際上有自己的算盤。那天他在夜校里,發現一位皮膚黝黑、身材苗條的“識字班”姑娘,就是后來的三姥娘。那晚,他站在課桌前直呼三姥娘的名字,要她下課后到村西頭老槐樹下。頓時,屋里像撒了把沙子,有的起哄傻笑,有的懷疑三姥娘犯了事。三姥娘當場嚇得臉都白了,見著挎槍的更害怕,她出門口就往家跑。這三姥爺什么場面沒見過?他就跟在三姥娘后邊追,邊追邊喊站住,不然就開槍。三姥娘的腿霎時軟了,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幾乎同時,“砰”的一聲,槍響了。
雖然領得美人歸,三姥爺卻背上了行政記過的處分,但他從不后悔。而三姥娘也很爭氣,為他生了三男兩女。那時候,三姥爺常年住在三十里外的落后村,可對自己田里播的種,他還是有數的。大舅黑得像木炭,二舅黑且丑,而四姨和五姨白生生的,唯有小舅,眉眼鼻子都周正。都說誰養的誰親,三姥爺每次回家,都會給孩子帶點驚喜,可不知為何,他總找茬朝三姥娘發火,并習慣性地從腰里掏家伙,卻再也唬不住她了。
明明白白的,天下爺娘向小兒。三姥爺就特別上心小舅,工資也多半花在小舅身上。小舅大學畢業進了城里機關,沒幾年考上了副科級。想不到,三姥爺離休沒幾年,沒命享福的三姥娘去世了,三姥爺便揣著工資跟定了小舅。而大舅和二舅,一個當兵復員,一個從工廠退休,都回了村。
有段日子,三姥爺從同單元住的鄰居嘴里聽到一件事,從此就添了塊心病,卻一直不敢在小舅面前開口。后來瞅個機會,才委婉地提起,一九四五年三月他就在濱北專署學習,工作年限應算抗戰時期。這不是碗外找飯吃,因為有人還可以作證。如果找晚了,就沒機會了。三姥爺就想讓小舅跑趟人事部門,成了的話,答應找補的工資都給小舅。小舅聽了,點頭應承。誰知過宿就變了卦,三姥爺聽他說,顧不上了,要去幫著村里扶貧修路了。因此,三姥爺再不提及,成了憾事。
也是天意,那幾年離休干部的工資往上漲,三姥爺每月工資一萬多元。他整天接送孫子上學,開飯時笑瞇瞇喝個小酒,日子甜潤潤的。小舅家有搖錢樹,滿樓滿院子的人無不羨慕。
有一天,小舅單位的新任局長,正巧給三姥爺過九十大壽。三姥爺喝得高興,對著小舅單位一桌子的人,忽然把工資卡拍在小舅手里,說:“拿著。我不給你添麻煩,明天就回鄉下老家。”那些人吃驚之后紛紛鼓掌。
三姥爺在大舅家一住就是半年,大妗子見三姥爺閑不住,但一分錢不出,有些不滿,就埋怨大舅。大舅拉下臉,才知三姥爺的工資卡給了小舅。于是,三姥爺連續兩天沒見到燒酒壺。第三天,他慢騰騰地到了二舅家里。可大舅沒得便宜也沒賣乖,守著秘密不吭聲。而二妗子比較懂事,頓頓有肴有酒。二舅自己種著菜,還經常下河捕魚撈蝦,村里人自養的土豬宰了,就去割上一大塊,爺倆喝得賽半仙。眼看要過年了,二舅和二妗子尋思著不對,借口催三姥爺置辦點年貨。這一下三姥爺露了底,可他笑了笑,說要去四嫚那里過年。
照三姥爺的話,五嫚是最孝順的。三姥爺在她那里住了快一年,啥都好好的,哥姐常往那里跑,小舅也早就送來了工資卡。那個冬天,三姥爺突然有預感似的,無論如何都要去大舅家,結果就住在過道旁的隔壁屋里。那一天,五姨看見三姥爺躺在鐵床上,蓋著兩床被子,身子發抖,下頜耷著幾乎掉下來。三姥爺對五姨說:“活夠了,我要去找你娘了。”
正說著,小舅來了,他披著一件黃呢子大衣。那陣子,三姥爺眼里也有了亮光。三姥爺掙扎著坐起來,瘦胳膊往上抬著,嘴里嘟囔說:“天冷,又忙,就不要來了,不要來了。”
大舅聞聲過來。他知道,小舅同省里一家國企的工程師成了兒女親家,年前就辦喜事,還聽說引來個啥項目。說著話,五姨又跟著小舅來到院里,見小舅悄悄往大舅手里塞了一張銀行卡。再回頭時,她發現三姥爺在門縫間晃了一下。
孫子結婚那天,三姥爺沒能去城里,但他屋里暖和多了,五姨還陪他喝了半盅酒。吃了飯,五姨就聽他說:“記著,多幫襯你三哥啊,他好都好。”
說完,三姥爺的眼睛慢慢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