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盡千山復萬山

1

一〇九一年十二月末的塞北，雪紛紛揚揚，天地一片白。一行人好像潔白綢子上踽踽而行的小螞蟻，隨時淹沒在雪的狂舞里。此刻，坐在車里的主人，望著窗外雪色蒼茫的世界，兩個多月的行旅之事浮上心頭，多少山嶺河流，多少風土人情，多少館驛燈火，多少行旅羈思。一位老人不禁吟詠道：“朔風吹雪著人寒，行盡千山復萬山。”這位老人是北宋饒州鄱陽人彭汝礪。

回望這一年的閏八月十六，彭汝礪持旌節出發。中原的田野谷粟早已收割，裸露的田野猶如空廖的水墨，見不到幾個人影。垂柳寒楊，天空飛雁南歸。彭汝礪站在汴梁城外北望，漫無邊際的云靄吞噬了他的目光。北去之路，一連串的符號在他的心頭亂竄，時而鏗鏘如戰鼓，時而落水似幽咽。

還沒有越過黃河，離開汴梁不遠去往長垣（位于今河南）途中，他感覺自己已像陷于水中的冷木，寒蟬凄切一般的痛苦。

時年五十歲的彭汝礪短發如霜雪相侵，一顆孤獨漂泊之心猶如激蕩奔流的黃河上的一葉扁舟，即使長夜漫漫，也是難以合眼。

當困意如沉重的石頭壓在心頭，他昏昏睡去，碎夢如閃爍的星斗，浮浮沉沉映現，時而清晰時而縹緲的汴梁城闕、街坊燈火及相送之際親人難舍的目光。

至定州，彭汝礪見到了好友許將。彭汝礪是一〇六五年的狀元，那年他二十四歲，許將是一〇六三年的狀元，是一個文武雙全、廉潔秉公之人，此時正擔任定州知州。

杯酒茶話，往事悠悠。遙想當年，許將使遼，不負眾望，運籌帷幄，憑自己的橫溢才華以及英雄膽魄令契丹人望而生畏，化解了契丹陳兵邊境、妄圖索地之企圖，贏得朝野交口稱贊。這一次，彭汝礪肩負重任北行，他自然想為國分憂。

北行途中，山川風物常常撥動彭汝礪的心弦。來到磁州，滏陽河秋波粼粼，磁窯煙火旺盛，昔日鼙鼓聲震的撕裂吶喊，早已經遠去無影，和平時光閃爍的百姓，神色安定。

遙想當年，這一片蝸牛一般細小之地，契丹與中原爭執不休，鑌鐵彎刀與劍戟激烈碰撞，至今想來，多少健壯男兒，血灑疆場，好在和平之路已經暢通八十余年，百姓再也不受流離之苦。

2

苦寒，夢境，山嶺，霜雪等意象不時呈現，彭汝礪在行路的間隙不斷打磨詩心。

夜色黃昏，棲息館驛，那盞瘦弱的燈陪伴他字斟句酌，吟詠而發：“雪馀稅馬立孱顏，望盡南垂北際山。一段黃云凝不散，胡人說是瓦橋關。”彭汝礪仿佛回到了白天站立的崇山峻嶺，風卷殘雪，環顧四望，望不斷南山與北山。

他的耳畔傳來幾個胡人手指天空凝結的黃云時切切雜雜的聲音，說那邊就是瓦橋關。當年瓦橋關的廝殺聲湮滅在光影里。如今，崎嶇不平的山上走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和平使者，契丹與北宋正在書寫一段從古至今從未有過的和平時光。

青燈輝映身影，耳旁飄著韻律鏗鏘的詩歌節奏。彭汝礪在宣紙上以蠅頭小楷一筆筆勾勒《使遼錄》。地理山川，風物習俗，民情軍情，他驛路上所聞所見，一定詳細記載，使遼使的肩頭，千鈞重負。

晨曦之光喚醒了沉睡的北方大地，已經聽不見易水河的滾滾濤聲，看不見燕京城內人流往來的喧嘩。館伴使與彭汝礪徹夜長談的歡悅還在心底漣漪，彭汝礪一行人早早行進在通向古北口的驛路上。多少使遼使抵達這里，都給后世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古北口是詩人心頭上的創痕，經年日久，也難以愈合；古北口是詩人躍馬疆場，壯我河山的沙場；古北口是異域他鄉枯干寒冷，幾點暖意也難以舒緩的思鄉情愫。

古北口蒼巖疊嶂、壁立萬韌，這里還建有一座小小的寺廟——楊太尉廟，這是宋代武將文臣的一座精神坐標。每一個路過此地的使遼使，莫不停下腳步，接受一次精神的洗禮。此刻，長空陰郁，風蕭骨寒，忠烈武勇、足智多謀的楊業仿佛還在雁門關，聞鼓鼙而沖鋒陷陣，揮干戈而護佑社稷黎民。一百年的烽火硝煙散盡，愛國之魂感染了契丹與中原的一代又一代人民，一代英雄為后世所敬仰與銘記。

彭汝礪夜宿古北口館驛，剛臥床不久，寒雨突至，冰雹雜亂墜地，木板屋頂響如石鼓，宛如千萬將士在疆場刀戈之聲。彭汝礪不禁長嘆，想到戰場之上死去的年輕生命，他心愴欲碎，佇立在雨夜，他一次次在心中吶喊：“不須更聽鼓鼙音。”

3

從古北口至新館（位于今河北灤平縣境內）的路上，一座連綿不絕、高聳入云的山嶺橫亙在彭汝礪眼前。古北口往北，才真正進入到契丹人、奚人的境地。

這座山嶺名摘星嶺，又叫辭鄉嶺。山路凹凸不平，曲曲折折如牛腸子。藍藍的天，風無所顧忌，黃葉卷起，如一葉扁舟，在深邃的山谷轉瞬無影無蹤。隨行的士兵，凍得難捱，見路邊矗立青石，躲在那里小憩一會兒。

坐在車里的彭汝礪氣血好像已經凝固，霜雪正寒的時刻，若是能飲幾杯酒驅寒多好啊！他想起中原溫暖的家里，每天，妻子和他的老母親一定遙望北方，思鄉的眼神與他凝望家鄉的目光在蒼茫的天際緊緊相握。可是身為人臣，自古忠孝難以兩全，即使再嚴酷的環境，也不能阻擋他前進的腳步。

一行人行至半途，契丹派出的接伴使坐著輕便馬車前來迎接彭汝礪，為首者是一位契丹人，見面寒暄，語言難懂，彭汝礪只得看著翻譯，或許因為沒有聽清楚，也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這位熱情豪爽的契丹人姓字名誰，已經在歷史的光影里消失無蹤了，彭汝礪只給我們留下了“接伴太傅”幾個字，那人的身影如古雁縹緲，模糊不清。

不過，一幕幕歡愉的情景一直令彭汝礪難以忘懷：來自南方與北方的使臣們，在嶺上支起氈帳，如朋友久別重逢一般談天說地。肥嫩的河豚、清冽的水酒、馨香的乳粥等食品擺上餐桌，各自盛酒三盞，互相敬酒，眉宇間那份喜悅，已經忘了南北東西。

彭汝礪不禁感慨：“天地萬物同一視，光明豈復華夷別。”摘星嶺，高峻壁立的隔閡，不再難以逾越。這幾盞酒，融化了彭汝礪冰凍許久的心靈。

夜里，天空飄起小雪，昏黃的燈光閃爍迷離，彭汝礪宛如在外飛久了而疲倦不堪的鳥兒，此刻只想回到故鄉。

天將明，野外空曠，風雪消失，殘月懸于天際，寒星清朗，下山的盤山古道排列成若干個之字形，消失在遠途。行走了十余日，過了富谷館（位于今河北平泉市）向北，驛路右側，一荒涼裸露的城堡遺跡赫然在目，彭汝礪的頭腦中倏忽浮現一個人的身影——李廣。西漢烽火邊塞，李廣戍衛右北平郡平岡古城，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勇士的尊嚴只在戰場。

之后累月經年，戰火消弭，平岡古城漸漸頹敗于荒草荊棘之中。現在，中原與契丹已化干戈為玉帛。

4

土河（今遼河源頭老哈河）與潢河（今內蒙古西拉木倫河）交匯的廣袤區域，契丹始祖奇首可汗當初到來的時候，還蘆葦密布，草木菁菁。

唐末，北方戰亂迭生，很多草原和森林毀于戰火，松林與荒漠并存，“邊松漠，商賈會沖”就是遼代中京一代的獨特景象。耶律阿保機時代，上京區域還是“地沃宜耕植，水草便畜牧”（《遼史·地理志一》）的怡人景象。不過，人口的增殖，掠奪無度，北方之地的生態已經不堪重負了。

一〇九一年接近歲尾，彭汝礪第一次來到土河流域，積雪依然，寥廓的塞北還生長著大片荒頹的沙漠。砂礫隨風滾落，塵沙時而如鴟鸮卷起，時而如黃霧籠罩。看不見漫野的枯黃蔓草，幾叢孱弱的白草在風中凋零哀嘆，而叢叢沙柳如燃燒的火炬，枯黃的枝條風中飄散，不懼流沙。一些隨從以手遮面，也難以阻擋砂礫的襲擊，有人臉被擦傷，手背皴裂。行至沙漠腹地，彭汝礪的輕便馬車此刻好像深陷泥淖，黃驃馬一腳踏去，車子歪斜，彭汝礪和隨從、接伴使一起曲曲折折行走于沙地，路徑時常模模糊糊，即使身為契丹人的接伴使，也不得不爬到高崗瞭望。

半途，從沙地穿行的土河冰封重重，河畔雜草叢生，數不盡的牛羊低頭啃草，彭汝礪猛然醒悟，再多的蔓草也填不夠牛羊的胃口啊！

彭汝礪行走于大小沙漠，所見所聞，不禁發出了“吾聞治生莫如嗇”的感嘆。在彭汝礪看來，大到治國，養護自然，小至個人養生，都得深根固柢、愛惜養護才好啊！

在去往廣平甸的途中，彭汝礪遇見一位女子，身材婷婷，發髻上綴滿了圓潤晶瑩的珍珠，女子臉上涂滿了黃燦燦猶如金粉一樣的裝飾，這是為何呢？莫非她耐不住風寒而病了？彭汝礪大惑不解。隨行的契丹皂隸自豪地說：這是佛妝。原來，契丹婦女尊禮崇佛，加之北方天氣寒冷，如何保護肌膚？這難不倒她們，冀北之地盛產吊瓜，黃瓤曬干成粉末而涂面，經久不洗，與寺院供奉之佛面近似。

彭汝礪驚異于北方草原，漢風勁吹的情景。

5

彭汝礪來到廣平甸。（今內蒙古奈曼旗境內）親身感受草原寒冬凜冽，第一次近距離體會契丹人獨有的“冬捺缽”以及對于和平的珍視。

越過連綿起伏的沙漠，寒風依舊，呈現眼前的則是平坦寬闊的河谷之地，北流的土河與東去的潢河在此相遇，時值冬天，草木凋零，榆柳散逸。遠遠地，彭汝礪看見了一頂碩大的牙帳臥在平沙曠野，它的四周眾星捧月一般圍攏若干個小氈帳，甲胄在身的契丹士兵執戈而立，護佑牙帳的安全。

彭汝礪前往牙帳北的壽寧殿去見耶律洪基，說是大殿，在彭汝礪看來不免簡陋，以木為柱、以竹為椽子，以毛氈覆蓋罷了，外面還有一條封閉的通道與之相連。彭汝礪后來寫詩描繪道：洞入桃源花點綴，門橫葦箔草蕭條。

不過，一進去，則彩繪耀眼，花草點綴，溫暖怡人。讓彭汝礪感慨的還有他拜見耶律洪基的繁文縟節，時世太平，中原之禮儀早已經遠播塞外，文明的種子落在草原，年年春來，繁花耀眼。時年六旬的耶律洪基精神旺盛，沉穩平靜、目光剛毅，話語不多，流露一副自高自大的模樣。彭汝礪憤懣不平，心想：若不是我們“以德懷遠”，不用霍去病那樣的良將，你還有閑心在這里安坐嗎？這些心靈深處埋藏日久的和平因子，在彭汝礪使遼行旅中，得以在乍暖還寒的季節緩緩涌動。

深入草原腹地的短暫時光，彭汝礪應邀參加館伴使等契丹官員的宴席，“客勸賓酬酒既酣”“南北生靈共一天”的歡愉與和諧。彭汝礪已然陶醉于這溫暖的情景，他端起酒杯，向各位敬酒：“祝愿官家千萬歲，年年歡好似今年。”這并非簡單的客套，而是草原與中原百姓的共同心聲。

日影倏忽，生命昂揚的春天氣息飄至北方，彭汝礪似乎已經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汴梁城內，馨香的臘梅醉了行人，迎春花競相綻放，親人倚門翹首以望，等待異鄉的游子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