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將至,新綠初生。
暮色中,窗外的世界正熱鬧,人間煙火繁華了生命的活力和張力。
胡曉薇坐在沙發上,聽歌。她的手機一直在循環播放著毛不易的歌曲《一葷一素》。
她有著母親那樣的大眼睛和曬不黑的白皙皮膚。性格像父親,她總是笑聲爽朗,一笑便如盛開的向日葵。她行動如風,語言爽利,女刑警風風火火的形象在她身上得到完美體現。二〇一四年九月,她退休,九年多的時光倏忽而過。她突然想起曾經看到的一句話:一個人的生命感受,不止來自于時間上的傳承,也來自空間上的凝視。
杯子里的熱茶已經放涼。
“日出又日落,深處再深處,一張小飯桌,有一葷一素。一個身影從容地忙忙碌碌,一雙手讓這時光有了溫度。”毛不易就這樣悠悠地唱著。
曉薇突然落淚。
在母親離開之前,她從不這樣。即使父親犧牲,她被悲傷淹沒,也不是這樣的感覺。原來,多愁善感也會后知后覺。
這樣的夜晚,讓人沉醉,也讓人思念。
父親是一本書
二〇一六年清明節,在營口市公安局的局域網上,登載了胡盛豐(時任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處外國人管理科科長)紀念父親的文章,其中有一句話:“父親是一本書”。
父親胡昌茂犧牲時,他的四個兒女中,曉薇年齡最大,二十二歲,盛豐最小,九歲。在大姐眼里,盛豐總是孩子。可看到盛豐文中的這句話,曉薇覺得小弟長大了。
盛豐對父親沒有太多記憶,父親總是很忙,早晨他沒醒,父親就上班去了,晚上父親回來,他已經睡著了。如果不是因為盛豐最小,那就是盛豐性格憨厚,父親對他著實偏愛,不像對大兒子胡東新那樣嚴管。東新犯錯,父親不僅動口,也動手。他對女兒也是嚴管,不許曉薇穿裙子,不許二女兒曉燕穿瘦褲子。棒下出孝子,父親出身農民,“沒文化!”母親總這樣調侃父親。和母親比,父親當然屬于沒文化。母親曾任大石橋市(原營口縣)中心小學校長,學養深厚。但父親行為端方、疾惡如仇、工作勤謹,尤喜讀書,這些屬于父親的品格和特點,盛豐不能忘記。他在大學讀書時,姐姐、哥哥已經參警,他開始以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以警察的視角看待客觀事物,恍然發現,原來父親就是自己的榜樣,是一本需要傾心盡力去讀的書。對照父親四十多歲時的一張照片,他發現自己長得越來越像父親,只是沒有父親臉上的滄桑感。
曉薇卻知道父親成長的艱辛。當年祖父母因疫病去世,父親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一九四七年,村里來了共產黨的工作隊,父親被吸引,常常去工作隊的駐地。十五歲的他,機靈能干,工作隊的人都喜歡他。工作隊離開時,也把父親帶了出來。解放后,這支工作隊建制整改為公安警察部隊,父親當了警察。
那藍色的帶著紅領章的警服,父親說穿上就意味著責任和使命。他不怕得罪人,抓小偷,抓壞人,就是要保一方平安。當交警大隊長時,他一早去崗亭查看,飯都顧不上吃。有一次在五勘崗,他拿出一塊餅,匆匆吃了幾口,偏偏被一個路過的親戚看到了。親戚后來說,你爸這是圖個啥,對待工作也太認真了。
父親啥也不圖,工作認真是他的習慣。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八日,是曉薇記憶里最冷的一天。四十多年過去,曉薇想到那天的寒冷,依然會覺得有讓人打顫的寒氣襲來。是下過雪的,可四周都黑漆漆的,不見亮。天早早就黑了,好像比平時黑得早。母親做了手術,剛出院,還只能躺在床上休息。晚飯是饅頭和燉酸菜,已經涼了。父親回家很晚,剛進門就說晚上還有事,得馬上去局里。看看鍋里的酸菜湯,父親應該餓了,他舀了一勺,喝了兩口,就急匆匆走了。父親走時是六點多鐘,然后他再也沒能回這個家。
兩名歹徒,躲在幽暗的橋洞下邊,截住父親。搏斗中,父親身中二十八刀。曉薇看到躺在太平間里的父親,臉上手上都有傷。父親得多疼啊!
悲傷是洪荒,吞噬了世界。
母親是執教者
父親犧牲時,母親四十八歲。
母親郭志芹,是一個美麗、有教養的知識女性,她出生于革命家庭,父親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遭逢巨變,悲傷的母親知道,自己不能頹萎下去,四個孩子沒有了父親,她必須成為兒女們的主心骨。
婦人弱也,為母則強。
每天簡陋的餐食里,盡顯母親的用心。她每月工資四十七塊錢,只能算了又算,掰開來花。要讓孩子都能吃飽穿暖,艱辛自是不必說。
逢年過節吃得豐盛一些,一定在主位擺上一副碗筷,那是父親的。母親是在告訴孩子:你們的父親依然還在!
母親保存著父親的警服,這是一個念想,是一個信念:你們的父親沒有離去!
可母親卻從慈母變成嚴母。
她要求孩子好好學習,養成讀書習慣。念書要有念書的樣兒,工作要有工作的樣兒。要給父親爭光,不能抹黑。
事實證明,耳提面命的監督方式是非常有效的。她的兒女們工作兢兢業業,清正廉潔,像極了父親。曉薇在大石橋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做過多年內勤工作,她是所屬單位參與押解女刑犯最多的女警。東新是聰明帥氣的小伙子,被同事們交口稱贊。盛豐大學畢業后考入營口市公安局,成了一名刑警。哪里艱苦就去哪里,不要挑剔工作——這是母親囑咐的。當警察就要當刑警,刑警最鍛煉人——父親這樣說過,也是這樣做的。
曉薇突然覺得,父親是一本書,而母親就是執教者。
近些年,警察英烈家屬越來越受到關注和照顧,每次省、市、縣公安局領導走訪母親時,問及母親有沒有需要組織做的,母親總是說,日子越來越好,非常感謝組織的關照,沒有其他要求。
她只希望孩子們記得他們是胡昌茂的兒女,要堂堂正正做人給爸爸看。
遼寧好人二〇一六年度盛典,母親郭志芹帶著她的一群兒女走上禮臺。母親已經八十歲,可母親依然端莊優雅,她淡然的氣質里有歲月積淀的智慧,有沉潛的書卷氣,歲月從不敗美人。母親很自豪,她的家里已經有五位警察:曉薇和兩個弟弟是警察,曉薇和曉燕還找了警察丈夫。他們都有自己的幸福家庭和可愛的子女。
禮臺上,他們補照了一張全家福。母親身邊空出來的椅子上,嵌進父親的照片。父親是笑著的,依然是他爽朗的笑。
“爸爸,我們想你呀!”明知是父親的一張照片,可覺得父親就在眼前。
臺下人淚目!
屬于母親的平靜
曉薇退休后,陪伴母親的時間多了。母親說對她有虧欠,那時太困難,結婚時,娘家都沒給一個線頭。
曉薇婚后的日子的確很清苦。丈夫張克忠當時是現役軍人,婆家在偏僻寒冷的黑龍江農村。沒有房子,好在單位領導給予照顧,在傳達室旁邊的一間閑置房一住就是好幾年。娘家窮,婆家還窮,兩邊都得搭。
不也過來了嗎?!有母親做對比,曉薇覺得自己很好。
曉薇不忘調侃老媽,說,咱家上遼寧好人都是借你的光呀。
母親卻說,那是你爸的功勞。
曉薇說,那是因為你一直在堅守。
母親的目光深邃起來,她說,我從來沒覺得你爸去世了,他好像就是出了遠門,我得替他守著你們。都太小,除了你算是成人了,我不管怎么行。
曉薇心里酸楚,悄悄背過身,揉了揉眼睛。
母親日常用品里,有一件藍色大衣,是父親穿過的警服大衣。住平房時,冬天很冷,母親都會拿出來,冷時披上,睡時壓腳。
父親要遷進大石橋市烈士陵園,組織部門來征求母親的意見。政府有相關規定,如果父親遷進陵園,母親百年之后不能和父親合葬。母親沒有猶豫,同意父親遷進烈士陵園。
曉薇知道母親內心是遺憾的,但母親說,你爸應該遷進烈士陵園。
母親的愛,是把父親留在心底,而不是留在身邊。
二〇一八年五月十六日,母親睡著了,就再沒有醒來,享年八十二歲。
她無病無痛,剛剛做了體檢,身體也沒什么問題。
父親的警服陪著母親,雖然他們住的地方有點兒距離,但父親尋著自己衣服的氣息,就可以找到母親了吧。
曉薇記起書上的一則故事:一個國王想看到描繪平靜的畫,便提供資金,讓畫家來畫。畫上來許多畫,國王選了兩幅,一幅是平靜的山水,沒有一絲風,也不見一絲漣漪;另一幅是狂風暴雨的山水間,崖下瀑布后面,有一片小樹叢,樹叢里有一個鳥巢,鳥巢里有一只雌鳥。這只鳥平靜地待在它的巢里,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國王說:“平靜并不等于完全沒有動蕩、困難和艱辛。在那些紛亂中,心中仍然平靜,這才是平靜的真義。”
和母親隔著永恒的距離,曉薇發現,在父親犧牲后無邊的孤寂里,在生活無限的瑣碎里,母親仍保持內心的平靜,這一定是生命的最高境界。
母親的老房子還在,常去燙頭發的理發店也還在。曉薇打算明天去看看,順便和母親說說,昨夜夢到了父親——父親開車,還是過去的樣子,車也是那輛破舊的吉普車,拉著我和曉燕。車開不進去,停在了路邊。我們走著進去。
月亮在高遠的天際遙看人間,月色清冷。
歌詞總是動人心弦:天邊的月,心中的念,你永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