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綜合征

1

事情開始于朗思一次晚間寫作中的間歇。

能夠坐下來寫作，在那一段時間對于朗思來說是一件難得的事情。那時，他和花綰剛從南方度完蜜月回來，還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兩個人的眼睛都格外敏感，長著丹鳳眼的花綰往往一個眼神，就讓他繳筆“投降”。

朗思和花綰都信守把最燦爛的愛之花開放在洞房花燭夜的原則，相識相戀三年，他們濃情蜜意的親昵僅限于擁抱和接吻。所以，兩個人的蜜月暈輪效應便不可避免地產生了。

朗思是市作協的會員，作協要求每年必須發表三萬字以上的作品。在大半年里，他一邊籌辦婚禮，一邊被有選擇強迫癥的花綰拉著四處看房子、選房子、選裝修隊，然后又翻來覆去修改裝修方案，以至于婚期到了，裝修方案還沒定下來。雙方老人都算了佳期，默契到選的是同一個日子。兩個人只好妥協，同意在老家的一間舊房子里先把婚結了。

一波接一波的事情把朗思搞得焦頭爛額，他只勉強發表了一個短篇小說，還不夠一萬字。眼看就到國慶節了，朗思就和花綰談判，可花綰總是在半途將談判的嚴肅氣氛破壞掉，讓朗思喪失立場，談判屢屢半途而廢。

一個安靜的夜晚，朗思將孕育已久的一個中篇小說開了個頭。一道布幔將他們僅有的這一間小屋一分為二，花綰在那邊靜靜地睡，朗思在這邊靜靜地寫。

寫到一個轉折處，朗思因一時找不到滿意的過渡方式而停下筆來。構思和寫作永遠是兩回事，你以為構思得很完整，一旦寫起來總會有意想不到的梗阻。就在這時，朗思意外地聽到布幔后邊的妻子在發出鼾聲。

布幔那邊的鼾聲令朗思一時難以適應，仿佛那里躺著一個陌生女人。

那鼾聲輕而細，時斷時續，時有時無。朗思覺得奇怪，自己剛才怎么沒聽到，是因為太專注于寫作，還是剛才根本就沒有鼾聲？

朗思一時忘記了寫作，仔細回憶著，想起整個蜜月期間，花綰從未有過鼾聲。

朗思獨自枯坐布幔這邊，百思不得其解。后來他甚至有些恐懼，心想這是不是某種疾病的征兆。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鼾聲吸引住了，等他重新注意到面前的稿子，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維了。在他的思路剛剛回到寫作上，一只無形的手就悄無聲息地將他的關注切換到鼾聲上。鼾聲停息時，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著是否鼾聲會再響起；鼾聲再響起時，他又期待著它消失。如此反復，不能自已。

朗思終于意識到寫作不會再有進展了，便輕手輕腳地洗漱睡覺。他小心翼翼地在花綰身邊躺下。他盯著花綰，花綰睡得很香，呼吸均勻。直到深夜不知誰家的鐘聲敲響了十二下，朗思都沒有睡著，花綰始終安靜無比。

2

第二天早晨，朗思醒來，花綰依然睡著。她背對著朗思，朗思沒有動，花綰像貓兒一樣半蜷著身體，也沒有發出鼾聲。朗思支起身從花綰肩上探過頭，去看她的臉。花綰睡得依然很香甜。

半個小時后，花綰醒了，笑著喊朗思。兩人一起做了早飯，飯后各自上班。花綰去圖書館，朗思去文化館。朗思是猶豫了一下的，但最后還是沒說，昨晚的一切顯得遙遠而虛幻。

朗思不是那種善于說瑣碎事的人，即使對妻子。花綰常對人說，他的話很值錢，不像他的小說。

晚上，花綰玩了一會兒手機，在沙發上伸展著手臂，打著哈欠說，我要睡了，我困了。

朗思本想說，你干什么了，你就困？但他沒有說，他忽然想花綰很可能把這個話兒接偏，那就引火燒身了。

花綰在布幔那邊窸窸窣窣了一會兒就關了燈。朗思剛在書桌前坐下，她卻又在那邊喊，你把你的燈光管著點兒，別讓它影響我，我睡不著。

朗思起身想了想，想起過道里有個空調箱子還沒扔，就找來七彎八折一番，把自己和寫字臺罩了起來，燈光被他圈在了紙箱里。

花綰撩開布幔看了看，撲哧一聲笑了，罵道，你死里邊算了，別再過來。

朗思重新思考正在寫的小說。過了一會兒，花綰那邊又響起了鼾聲，依然如昨晚，時斷時續，而且朗思聽出來，鼾聲總是在一陣諸如翻身的輕微響動后發出。

朗思的思緒再次被莫名其妙和各種各樣的猜測所控制。等他決心摒棄雜念專心寫作時，腦子已空無一物。朗思感覺自己的文學思維枯竭了，而另一種思維異常活躍。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居然還更繁雜的內容，它們瘋長著，一次又一次將朗思蒼白的努力擠開。

朗思的寫作再次一無所獲。

朗思上床睡覺的時候碰到了花綰，花綰被他弄醒了，于是兩人親熱了一回。

花綰睡去后，朗思留在了困惑不堪的漆黑中。因為花綰睡得安寧溫順，無聲無息。

一連幾天，花綰天天如此。每到晚上，朗思就墜進一種深淵，他一坐下就關注布幔后邊的花綰，或者期待下一次鼾聲，甚至聽得出鼾聲的輕重，仿佛坐在那就是為了關注花綰的鼾聲。他掙脫不開各種猜測的纏繞，他毫無辦法。

左思右想，朗思覺得很為難，如果花綰真的打鼾，他一挑明肯定會使她入睡前多一份心理負擔，那樣她可能更睡不好。但朗思不明白，為什么自己一躺到她身邊，那鼾聲就莫名其妙地沒有了。

3

新的星期第一個夜晚來臨的時候，朗思覺得不能再繼續這樣東猜西想了。花綰正準備睡覺，跪在床邊整理被子，布幔還縮在一側，床頭燈亮著迷離的光，一幅多么溫馨的畫面啊！

朗思從書桌后面走過來，坐到床尾，問花綰，你睡覺是不是打呼嚕？

聰明人提了個愚蠢的問題。花綰一邊繼續鋪著被子一邊說，沒有人知道自己打不打呼嚕，除非別人告訴她。

花綰從床上站到地上，雙手叉腰看著朗思，既然你如此問，想必是我打了？

是的，你打了。

那就打了。怎么，是不是嫌我不淑女了？花綰坐下來，有些不滿地盯著朗思。

淑不淑女在其次，有一點我搞不懂。

請講。

以前你好像沒打過呼嚕。還有，只要我躺到你身邊，你怎么就不打了？朗思說。

花綰雙手拍了一下床。然后，笑著說，好吧，我承認我是裝的。

為什么？朗思大惑不解。

花綰躺在床上，說，為了讓某人早點兒躺到我身邊啊！你寫作的習慣是不能讓第二個人在房間里。我想讓你知道我睡著了，睡著了就等于我不存在了……可我老睡不著，又不能一直不動，一動就怕你知道我沒睡著。

朗思輕輕地拍了一下花綰的腿，轉身將那個毫無進展的稿子拿給花綰看，懊惱地說，看你干的好事！

4

謎局的破解非但無助于局面的改觀，相反使局面更加惡化了。花綰知道自己的鼾聲干擾得朗思一連幾天寫不出一個字后，晚上躺在床上，她再不敢輕易弄出一點兒聲響。

然而，無聲比有聲更具誘惑性。只要打開稿子，凝神思索的序幕剛剛拉開，朗思就會難以抑制地沉浸到對布幔后邊花綰的想象中，從各種跡象判斷花綰是醒著還是睡著。想她是不是在配合他，是不是在小心放輕一次翻身，再努力憋住一個噴嚏或一次咳嗽。對花綰的頑固關注，將他艱澀的文學創作思路攪得七零八落。

與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花綰也陷入了對朗思的關注和猜測中，花綰想，他正在文思泉涌，還是正在判斷自己是否睡著？是不是因思維受阻而陷入焦急？

花綰屏息傾聽布幔外面紙頁的窸窣或朗思莫名的嘆息。花綰同樣陷入其中不能自拔，那揮之不去的關注纏繞折磨著她，令她無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以至于睡意全無。

一種隱約的急躁和秋天的涼意混合在一起，飄在小屋里。

朗思無奈地對花綰說，你睡不著干脆看書吧，看累了自然會睡。知道你在看書，我就不會東想西想了。

然而，仿佛一種魔咒已經植入到他倆身上，他們總是不由自主地先去關注對方。朗思開始還能聽見花綰的翻書聲，可是后來花綰翻得很小心，他就聽不到了。于是，他明白，花綰還是在緊繃著神經不想打擾自己，心中不免內疚。越聽不見，朗思就越有意識忍不住要去體會那邊的情景，中了魔一樣。

一周后，朗思接到任務，到南部一個小城出差。他對這次出差寄予厚望，特意帶上了全部資料，希望利用短暫的分離加速創作，甚至順利殺青。

晚上，朗思在那家僻靜的旅店攤開本子提起筆時，剛剛沉浸在寫作中幾分鐘，他又想，自己不在家，花綰是否會睡得著？她此刻在干什么？看書？看電視？玩手機？還是也想念著自己？如果睡著了，有沒有打鼾？

急躁籠罩著朗思，靈感遠離了他。他氣急敗壞地在桌前站起坐下，坐下站起，面對空空的稿紙掙扎到深夜。

結束了任務，朗思急匆匆往家趕。到家的時候，花綰正坐在窗前的藤椅里安然地織毛衣。她剛洗了頭，全身清爽馨香，一束陽光照在她的頭發上。朗思向她描述這幾日自己只身在外依然存在的無奈。

花綰的眼睛始終沒抬，一直繼續著手上的活兒。花綰的回答出乎意料，她說，相反，你不在家我睡得可香呢！

5

有一次，朗思和花綰談起杜拉斯、賈平凹、路遙等大作家在寫作重要作品時，都要找一個僻靜、遠離喧囂的地方的事，他們會過一段類似閉關修行的日子，全身心地投入寫作。花綰當時就反問朗思，你是不是很崇拜他們？因為有一次朗思曾經為了寫一篇小說，一個月不出門、不看電視、不開手機、不見任何人，最后小說完稿，人弄得變了模樣。

為了寫作，兩個月以后，朗思終于想到一個改善目前窘境的方法。一天下午，他們因為一餐熱氣騰騰的飯，和一個雙方都感興趣的話題談得正熱烈，朗思決定利用這個時機說出自己的想法。

朗思說，你每月可以到娘家住一段，等將來住進新房，咱們分房睡，每周固定幾個晚上同住。

朗思說得很不理直氣壯，理虧似的。宛如一陣寒風吹過，花綰的臉色明顯黯了，桌上的飯菜依然熱氣騰騰。

朗思見狀趕忙補充說，當然，這也不是法律規定，咱倆誰跟誰呀，偶爾的，你也可以違反。

花綰不說話，低垂著眼睛。過了一陣，她說，我需要考慮一下。然后埋下頭吃飯。

第二天，作協的人通知朗思填報本年度發表作品數量和篇目等信息。朗思說，自己沒完成指標。

朗思對自己陷入這種局面無法理解，幾個月里他居然寫了不到三千字，那些勉強擠出來的文字毫無靈氣。

一天晚上，朗思又一次陷入焦躁之中不能自拔。朗思想起曾經聽過的電臺一檔心理咨詢節目。

他覺得找到了自救的方法。

6

在那個高檔小區東南角有一大片竹林，竹林中有一棟歐式洋房，在洋房二樓朝西的房間里，朗思見到了心理咨詢師，一位很有氣質的中年女人。

咨詢師的房間用了很多純色絲綢裝飾，令人感覺舒適又溫暖。恍惚中，朗思仿佛覺得咨詢師已經在那里等他許久了。

一個小時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朗思有了閑情逸致去看車窗外的景色。

回到家時，已是晚霞滿天。打開門，朗思感覺到一種陌生的整潔有序。桌子上溫著可口的飯菜，桌面擦得干干凈凈，光可鑒人，狹小空間里僅有的兩三盆綠植剛噴了水。

朗思找遍了屋子，也不見花綰。他坐到飯桌前，伸手拿起這些天正在翻閱的古代書畫集，在書頁中他發現了一張紙，紙上寫著：

親愛的：

你不是要時間嗎？我給你。

我消失幾天。

毫無疑問，我仍然愛你。

想清楚了我就回來，不用找我。你正好寫作。

花綰即日

朗思眼神空洞地面對著紙怔了半晌，想起自己還沒吃飯，他發現飯菜早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