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鼓

安置鼓的建筑稱為鼓樓，在寺廟中多與鐘樓分別設在大雄寶殿的左右兩側，故有“左鐘右鼓”之稱。傳說，忉利天善法堂之大鼓，不擊自鳴，聞其聲者即起懼惡生善之心，故稱為天鼓。

——題記

小和尚過來取鼓，解清風面無表情，像根本不認識他一樣，說：“鼓不賣了！”

小和尚想到回去無法跟師父交差，說：“不是說好了今天來取鼓嗎？怎么能說不賣就不賣了呢？”小和尚有些委屈，又無可奈何。接著，他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

他佯裝轉過身，作出要離開的架勢，說話聲卻比先前高出了八度：“什么賣不賣的，怕是根本就做不來吧？”

他以為，像解清風這樣做了幾十年鼓的老師傅，無論如何也不會把臉面擱置一旁，不管不顧的。用激將法激一激，興許管用。不想，解清風卻依然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說：“你說得對，我根本做不來。現在，你可以走了吧？”

沒辦法，小和尚只好嘆著氣離開了。

新廟離鎮上不遠，步行進山，大約一個小時的路程。兩個月前，小和尚找過來，按師父囑托訂了一面鼓。按這一行的通常做法，訂鼓要先預交一部分訂金，但解清風當時很大度地說：“佛門弟子，哪有說話不算數的道理？訂金，就算了吧。”訂金本來是約束買家的，怕反悔了賣家白費力，沒想到，現在倒成了解清風的解套法門：反正對方沒交訂金，不賣就不賣了。

然而，鼓卻是做好了的。直徑達一米，是用整張牛皮做成的。這樣的大鼓，從學徒開始，大半輩子過去了，解清風也沒做過幾面。要說價錢，也真是不菲。如果是老客戶，至少也要七八千元，碰到生客，喊他一兩萬元，也不算過分。

明明鼓都做好了，卻眼睜睜地讓落進口袋里的鈔票又飛走了。這個解清風，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呢？

事實上，解清風自從接了廟里做鼓的訂單，就馬不停蹄地行動起來。他不信佛，但他老婆卻三天兩頭往廟里跑。不管信不信，但發善心、做善事、結善緣，卻是解清風認可的。所以對待這一面鼓，他用了十二分的心，盡了十二分的力，真正做到了問心無愧。

說來也巧，正當他將一整張牛皮買回家，準備開始按固定流程制作牛皮鼓的時候，一個人找上門來。來人看起來頂多十七八歲，面色蠟黃，瘦骨嶙峋的樣子。一眼望去，好像從來都沒有吃過飽飯似的。細問之下，才知得，小伙子是與云陽相鄰的開州人，從小父母雙亡，靠爺爺一個人拉扯長大，現在爺爺也過世了，他便一個人跑出來，想找人拜師學藝，掙口飯吃。聽人說起平安鎮解師傅做的牛皮鼓遠近聞名，就一路慕名尋訪而來。

解清風見年輕人言辭懇切，心一軟，就答應收下這個徒弟。心想，正要為廟里做鼓，剛好手把手從頭帶起。為了穩妥起見，在做廟里那面鼓之前，他決定帶年輕人一起做鼓，讓他熟悉一些基本路數。

做牛皮鼓，從大的方面說，須做好兩件事：一是箍腔子，就是箍好鼓的骨架；二是繃鼓面。

解清風就從箍腔子最開始的選料教起。選料要選上好的柏木，做出來的鼓架子硬，不生蟲，音質好。先將柏木鋸成八寸左右長短的木料，一節節擺好備用。然后是改瓦子，就是將備好的木料改成瓦片一樣的形狀。接著是清縫，用的是推把兒，這是方言，其實就是刨子。因為改過的瓦子表面凹凸不平，清縫是為了使其光滑平整。下一步，是按規制將瓦子一片片箍起來，圓滾滾的，外凸內凹。安裝襯圈要選用楠竹，削成篾片，像扎腰帶一樣將鼓腔上下兩圈牢牢箍緊。最后，還要用斧頭連續敲打，使鼓腔收得更緊。

年輕人很聰明，雖然像解清風一樣沒有讀過多少書，但不管遇到什么問題，只要稍一點撥，他立馬就會。可惜就是人太瘦，長期營養不良，干起活兒來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就說這箍腔子吧，沒有解清風幫忙加把勁，靠他一個人，死活都箍不緊。

到繃鼓面了。解清風先把買回的牛皮繃好，將表面一層毛刨光。然后畫墨，就是將刨好的牛皮鋪展在一個很大的簸箕上，用楠竹制成的一把尺子作半徑，其中一端鉆上孔，置于簸箕正中心，以鉆頭固定住。尺子另一端貼緊篾簽，以篾簽作筆，沿簸箕內側旋轉，邊轉邊畫圓。圓的大小比鼓面的大小略寬。接著，沿圓圈墨線用刀割開，做鼓所需的牛皮就單獨出來了，鼓面就有了雛形。再將這塊牛皮繃到皮馬上，開始用皮刀削牛皮。皮刀是一種削牛皮的專用刀具，跟普通菜刀相比，只是在刀把相對的另一邊，又多了個刀把。削牛皮的時候，皮刀往前下方削，但從姿勢上看，卻更像推。削皮其實削的是牛皮的脂肪層，一直削到硬紙殼薄厚為止。真正有用的，是還沒有完全刨光、略帶淺毛的那層皮。

解清風將蒲團一樣的牛皮從皮馬上拖下來，放到地上，對年輕人說：“現在該鉆眼子了，然后穿皮扣，這個不累，你來試試吧。”

年輕人按照解清風的指點，沿著牛皮外圍一圈開始鉆眼子，穿皮扣。皮扣是用牛皮做成的，像繩索，長短根據鼓腔大小而定。皮扣從眼子中穿過，末端用鉆棍套牢固定。這些皮扣可以在繃鼓面時派上大用場。大腸粗的麻繩一端套住皮扣，另一端固定在下方木凳上，正中間再用千斤頂把鼓往上頂，仿佛快要將鼓面撐破似的。原理其實很簡單，一個力向下拉，一個力往上頂，就將牛皮鼓面盡最大可能繃平展。再用環棒使勁兒敲打皮鼓邊沿，使的勁兒越大，鼓面就會越平。當然，用環棒敲打還有另一層作用，就是審音，這個過程完全憑經驗，直到覺得音色已經調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停止了。

牛皮鼓面繃好，這時候，先前刨毛時留下的殘余就該清除了。用的是一種叫刨鐵的工具，有點兒像蘋果從中間一刀切開，露出平面的樣子。用刨鐵，不僅可以把未刨盡的毛刨光，更能將鼓面刨白，刨光滑，讓原本的牛皮，變成名副其實的鼓面。為了讓鼓面松緊適度，音色正常，還需用斧頭柄不停在上面擂擊，還可以直接站到鼓面上，用腳踩。當然，踩的時候要鋪好一層布，保持潔凈。

鼓的大致輪廓出來后，又該畫墨了。這時畫墨不是在牛皮上畫，而是在鼓腰上畫，以便定好位置，方便釘竹釘。竹釘依然用楠竹制成，加墨汁在鐵鍋中炒，直到炒干，竹釘變成炭黑色，便可將竹釘沿墨線釘在鼓腰上。然后，將鼓從固定的架子上松下來，割掉皮扣，一面堅實美觀、方便實用，又音質純粹、不含雜色的牛皮鼓便大功告成了。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解清風掐指算了算，與小和尚當初約定的取鼓時間就要到了。他瞅了瞅擱置在簸箕里的牛皮鼓，一面還沒繃皮，看起來空蕩蕩的，像出家人化緣用的缽盂，敞開口，巨大而圓潤，仿佛可以包容世間的生老病死、善惡美丑、喜怒哀樂。

解清風臉上泛起了光。心想等小和尚過來那天，他一定能按時將做好的鼓親自交到他手里。

解清風做牛皮鼓的手藝是從祖上傳下來的。方圓上百里，自從父親去世以后，他還沒有碰到過一個跟他有同樣手藝的皮鼓匠，用云陽話來說，就是耍的“獨門沖”。耍“獨門沖”的好處在于，沒有競爭對手，掙得錢自然就多些，家庭條件相較于周圍鄰居，自然就好了不少。

他們家雖然說起來是住在平安鎮，但其實并不在鎮中心，而是在一座與集鎮隔了一條小河、遙遙相望的小山腳下。因為河上搭了石橋，所以到鎮上并不遠，步行過去，只需幾分鐘。在他們家周圍，還零零星星散居著十來戶人家，都是原來當地的村民，后來因為城鎮建設需要，戶籍納到了鎮上。在鄰居們中間，解清風是最先蓋起樓房的，也是第一個買回摩托車的。

當然，不只有羨慕的目光，還有嫉妒。還有明明趕不上，卻又偏偏看不起。

這些當然不會明著來。解清風平時碰到的，都是和和氣氣的笑臉，親親熱熱的招呼。但他知道，只要他一轉身，可能就會有人撇一撇嘴角，或者翻一翻白眼。他不怪他們。他知道他們之所以會這樣，不是他們想這樣，而是，他們自然而然就會這樣。

他們這樣，無外乎是因為他比他們過得好。

他比他們過得好。他還有什么理由去怪他們呢？

他不怪他們，但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并不能保證一切都風平浪靜。比如，他新買回來的摩托車，三天兩頭不是輪胎被人劃破了，就是反光鏡被人掰斷了。要不然，就是晾在地壩邊的牛皮被人扔到了門前的水塘里。更或者，連雞舍里的雞也偶爾會突然失蹤，不知被哪家捉去燉湯喝了。

妻子跟解清風一樣，都是天性善良的人，但這樣的事碰得多了，也會心生怨氣，只不過頂多躲在自家房門后面嘀咕幾句，更多還是提醒自己以后注意把該收的東西收好，盡量不給別人留下破壞的機會，從來不會像有的農村婦女那樣，在村里亂罵一氣。

也有忍無可忍、防不勝防的時候。

摩托車可以推到堂屋里來，不過是費點兒力，不方便而已。牛皮再不能放到地壩邊去晾曬了，反正是樓房，天臺上好大一片空地，擺五擺六想晾什么晾什么，正愁派不上用場呢。至于雞鴨什么的，在圈舍口加道門，上把鎖，到了晚上，真有人來搗亂，再怎么也不會像先前那樣方便自如，手還沒碰到活物呢，里面就一頓“咕咕咕”“嘎嘎嘎”地亂叫，畢竟是見不得人的事，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了事。

可是那幾天，因為岳母去世，解清風和妻子一同去奔喪，回來竟發現，檐溝后面竟有人焚香、燒紙、點蠟燭！說白了，這是有人在咒他們家人死呀！

人心歹毒如此，實在令人心寒。

那一晚，妻子炒了滿桌子的菜，從來不喝酒的她，仿佛要故意氣那個人似的，竟然陪著解清風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臉上紅霞飛，心里還恨恨地道：怎么著，你咒我們死，我們偏不死！不但不死，還要好吃好喝，大吃大喝，專門吃好喝好給你看！

到了第二天，解清風和妻子又像兩只老綿羊一樣，妻子不聲不響下地干農活去，解清風無聲無息坐在板凳上，開始繼續做他的牛皮鼓。

解清風不僅能做鼓，還能打鼓。就是說，碰到有人家辦紅白喜事，過來請他，無論手里有沒有活干，有時候甚至寧愿耽誤做鼓的工期，他也會與長期固定的一套班子談合同去。

倒不是他真鉆到錢眼里去了，只要有掙錢的機會都不放過。實在是，現在辦紅白喜事，要找到敲鑼打鼓吹嗩吶的全套人馬，并不像許多年前那樣容易。“就當做好事吧，行善積德。”他常常這樣對妻子說。本來也是，如果非要來算本經濟賬，出去打鼓，肯定沒有他在家做鼓掙的錢多。

這天，鄰村有辦喪事的又差人過來請。他瞅了瞅廟里訂做的大鼓，還有一面沒有繃皮，略略遲疑了一下，但很快，就應承下來，對來人說：“你稍等，我交代一下就跟你去。”

轉回身，他對年輕徒弟說：“我走的這幾天，你不要亂動，以你現在的水平，搞不好就把鼓廢掉了。”

他又對妻子說：“有一面小鼓還沒做，你讓他先箍箍鼓腔，練練手。”

妻子雖然不是專業的皮鼓匠，但畢竟跟在他身邊幾十年，耳濡目染，看也看會了不少，當半個師父，完全沒問題。

解清風走了兩天，太平無事。到第三天夜里，解清風正與另一套人馬比賽，這種比賽通常在深夜時展開，無非是師傅們為了提神，自找樂子的一種方式。也沒有明著說是比賽，只是聽到那邊的鑼鼓聲更響了，嗩吶聲更尖了，吹吹打打的節奏感更強了，這邊就自然而然地跟上去，不想在陣勢上被碾壓。而對于氣勢更強的那一方，主人家通常都會跑出來額外給幾個紅包。

正是在這個時候，別在解清風腰間的手機響了。剛開始，他還沒聽到，周圍“丁零當啷”的嘈雜聲太大，他又專心致志地在打鼓，直到旁邊一個圍著看熱鬧的小伙子拍拍他的肩膀，指了指他的腰間，他才明白過來。但他并沒有立即停下，跑到一邊去接電話。雖然電話鈴鬧個不停，他還是堅持把這一場鼓打完，才在中途休息時去看電話。

解清風看了看來電顯示，是妻子打來的。他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晚了妻子還打電話來。他回撥了過去。電話剛一通，就聽那邊“哇”的一聲哭了。

路并不長。一個人趕夜路，飛也似的往家奔。

到自家的三層小樓下面，大半夜的，門竟然大敞四開著！他左右瞅了瞅，沒人，趕緊進了屋，順手將房門關上。

屋里沒開燈，月光從窗戶外面照進來，雖然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卻還是桌是桌，椅是椅的，分辨得清清楚楚。解清風拐進臥室，就聽到床邊傳來妻子的哭泣聲。

他要過去將妻子攬進懷里，好好安撫。快走到床邊時，腳下有什么東西絆了他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往上一瞧。這不瞧還好，一瞧，立馬就感覺全身的血液像開了閘一樣頂上了腦門，心臟更是像打鼓一樣嘭嘭亂響。

過了好半天，他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蹲下身，開始仔細查看。確實是一個人橫倒在地，似乎還有微弱的氣息。

周圍的鄰居們漸漸發現有些不對勁兒。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有人對解家搞破壞，也知道解家兩口子在想方設法躲避。比如，他們原來擺放在屋門前的摩托車，到了晚上，就會被推進堂屋去；比如，他們原來晾在地壩邊的水牛皮，也會在天黑之前搬進屋。

他們對解家這種姿態已經習以為常，并不覺得有什么不適應，或者有什么大不了。他們真正不適應的，是近段時間解家的姿態實在有些太過了。比如天還沒黑呢，就聽得“咣當”一聲，大門就緊閉上了；比如即便是白天，他們也很少出門來，特別是有時候就快跟人碰上面了，他們會立馬拐個彎，溜到另一條路上去，好像大家都傷透了他們的心，他們再也不愿與鄰居們有所來往，有所接觸似的。

而且，大家還發現，他們家收的那個小徒弟已經好些天都沒見蹤影了。難道，這么快就學成出師了？照理說，不管學什么手藝，沒個一年半載，也不可能就獨當一面啦。但這種話題，也不便明著去問，問了肯定也是白問，他們不會實言相告的。

很快到了年末。解清風的兒子拖家帶口從廣東趕回來過春節。孫子才五歲，正是腳不停手不住的年齡，一天到晚不是在這個屋里翻箱倒柜，就是在那間房里“大鬧天宮”。這天，孫子纏著爸爸要去樓頂天臺上折紙飛機往樓下飛。兩個人上了三樓，再往上爬，不料卻被一扇上了鎖的鐵門擋住了去路。

兩個人只好下樓，找到解清風。

兒子說：“我記得以前天臺上的門一直開著的嘛，現在怎么鎖上了？”

解清風說：“鎖上好些，免得賊往屋里爬。”

兒子想，父親的擔憂也正常。畢竟家里只有兩位老人，家里蓋的樓房位置又特殊，屋后就是樹林，一棵黃葛樹斜過來的枝干都快伸到天臺上了，果真碰到心術不正之人，只要爬上樹，很容易就能跳到樓頂上來。

兒子說：“小軍想去樓上玩。鑰匙在哪兒？我帶他去玩會兒。”

解清風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撥過來，撥過去，找了半天，說：“真的是老了，記性越來越不好。明明掛在上面的，怎么就沒有了呢？”解清風又到幾個柜子里翻找了半天，回來時依舊兩手空空。

兒子不知道解清風是故意不給他鑰匙的，只好說：“算了，也不急，什么時候想起來再說吧。”就帶著兒子去地壩外面的水塘邊釣魚去了。但直到過完年，兒子一家踏上回程，鐵門的鑰匙依然沒有被解清風“找”到。

有那么一刻，兒子心生狐疑，父親是不是故意不把鑰匙拿出來？可這樣的念頭就像刮過林間的風，只那么沙沙地響了一陣，便跑得無影無蹤了。是的，父親有什么理由不讓他們上去呢？如果一定要說有，也一定是覺得孩子去天臺上玩耍，不安全。人上了一定年紀，總是怕這怕那，也正常。

唯一讓他覺得有些不正常的，是母親。母親的話明顯少了。有時候他跟兒子在一起玩得捧腹大笑，母親明明就在一旁，卻好像什么都沒有聽到一樣，呆呆坐在那兒，一言不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甚至，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他也曾有過懷疑，是不是母親犯了那個什么“老年癡呆”？可又一想，不對呀，母親不過四十多歲，怎么會得那種病？有時候，孫子跑到她身邊，一邊伸手，一邊大聲喊：“奶奶！抱！”母親仿佛從夢中驚醒一般。但回過神，她就應聲，而且能正常地說話，思路也還是蠻清晰。

如此，兒子便不再多想。

兒子哪里知道，母親的反常舉止，的確事出有因。雖然事情過去快半年了，她卻一直沒有從那夜的驚魂未定中緩過來。兒子當然更不知道，這半年來，母親經常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每次剛一合眼，那個可怕的夜晚發生的一切，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幀一幀清晰地展現在眼前——

那是夜半時分，人們都沉沉地進入了夢鄉，盜賊神不知鬼不覺，悄悄來到了解清風家屋后的樹林里。他先爬上那棵高大的黃葛樹，然后順著粗壯的枝丫，跳到樓頂的天臺上。他弓著腰，穿過天臺通往三樓的入口，那時候，還沒有鐵門擋路。

畢竟是夜里，他對解家房間的布局也不熟悉，做好的鼓到底放在哪個房間也不清楚，只能一間房一間房摸索著找，再輕手輕腳出來。他唯一清楚的是，房里的鼓隨便盜幾面走，就能發筆橫財，哪怕是最小的一面鼓，少說也值兩三千元。

當他進入一個房間，借著微弱的夜色，發現墻上掛著的正是他想要的牛皮鼓，而且有兩面鼓。他心中大喜，不敢過多耽擱，總算有了收獲，就想趕緊取下來，溜之大吉。可能是有些著急，還可能是夜里從墻上取東西不像白天那么順手。當他取下一面鼓，去取第二面的時候，意外發生了。他的手一滑，那面鼓“嘭”的一聲掉到了地上。只聽有人叫了聲：“誰？”

是個女人。他立即放下心來。

不由分說，他三步并作兩步，一下就躥到了床上，捂住女人的嘴威脅道：“不準叫！叫就弄死你！”

說來也巧，年輕的小徒弟起來解手，迷迷糊糊聽到師娘房里有響動，就小心翼翼地過來看。

剛走到房門口，小徒弟就明白了，家里進賊了。他順手操起工具箱旁的一柄斧頭。他本想進屋，立刻將燈打開，趁著賊來不及反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賊拿下。

可是，進了屋才想起，他從來沒有進過這間屋，不知道燈的開關在哪里。他提著斧頭，輕手輕腳地走到賊的身后。只看背影，他心里就一沉。好大的塊頭！怕是兩個他也打不過。

他本能地有些膽怯，不敢再繼續往前走。他急中生智，打退不如嚇退，就拼了命地對著那背影大喊：“住手！”

這一招果然見效。

大塊頭手忙腳亂地跳下床，壯實的身體像塊巨石一樣壓過來。

小徒弟心想，完了，自己雖然手握斧頭，但在絕對實力面前，怕也不是對手。正欲硬著頭皮迎上去，不想，大塊頭卻像股旋風似的奪門而逃。

如果事情就此畫上句號，倒也好。

問題在于，小徒弟闖進師娘房間，卻沒有立即從師娘房間里退出。他聽見師娘的哭泣聲，一股強烈的憐惜之意從心間陡然生起。

說到底，再怎么羸弱，他也是個男人。再羸弱的男人，在女人面前，也要表現出他是個男人。

鬼使神差般的，小徒弟來到師娘的床前，輕輕說了句：“別怕，有我在呢。”

那天夜里，解清風被妻子叫回家后，緊緊地抱住妻子。他不想責怪妻子，為什么她不喊救命，向鄰居們求助。一個纖弱的女人在碰到重大突發事件時有多么絕望，多么束手無策啊。況且，她果真喊了，就一定會有人半夜三更跑來拔刀相助嗎？要知道，那些鄰居們，平日里可是把他們家當作眼中釘肉中刺呀，沒事都巴不得他們家出點兒事呢！更何況，她已經做得夠好的了。她奮力反抗。她咬他的手，她抓他的眼，她摳他的鼻，她掌他的嘴，她拼盡全身力氣，最終，在幾盡絕望的最后一刻，她的手觸碰到了床沿邊上的那柄斧頭。

解清風懷抱著妻子，腦子快速轉動，一直到天亮，他都沒動一下。他在苦苦思索，到底該如何應對。為了自保，當然不能報警，更不能將小徒弟拖出去處理，畢竟一舉一動都在鄰居目光所及的范圍內。如果拖出去，撞到人，一切不都暴露了嗎？他必須萬無一失，將一切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小徒弟身材瘦小，蜷縮成一團，像個小孩兒似的。有那么一刻，他突然眼前一亮，堂屋不是正有一面沒有繃皮的大鼓嗎？

自從他們把那面大鼓移到了樓頂的天臺上，解清風夫婦就再也沒有到上面去過。解清風用一扇沉重的鐵門將通道堵死，就好像只要堵住了通道，樓上和樓下就成了完全不同、互不相擾的兩個世界。但事實證明，這只是他們的一廂情愿。那扇鐵門并沒有起到阻隔的作用，反倒像千斤巨石一般，無時無刻不壓在他們心頭，使他們喘不過氣來。

解清風終于意識到，心病還得心藥醫。既然逃避不能解決問題，那就只能勇敢面對了。

解清風牽著妻子上到樓頂，來到鐵門前，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鑰匙串，揀出其中一把，“咣當”一聲將門打開。寬闊的天臺上，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面廟里訂制的大鼓。鼓架在一梯半人高的木架子上，上方是塑料布搭成的窩棚。再往上，那棵黃葛樹伸展過來的枝丫也被砍斷了。

除了那面鼓，天臺上還有一些堆積的雜物。

妻子一只腳剛跨過鐵門，踩在天臺的地板上，就再不愿意往前挪動半步。

解清風用力捏了捏妻子的手，堅定地往前走去。妻子不再堅持。

終于，他們與大鼓只有咫尺之遙了。

解清風站定。

兩個人沉默良久。

還是解清風先開口：“也許，我們不用自責，我們應該問心無愧。”

妻子自從上到天臺來，第一次抬起了頭。

“可是，我們畢竟做了錯事。”

“可是，我們及時改錯了呀。”

這倒是真的。那天夜里，解清風將小徒弟瘦小的身體裝進鼓里，又將那沒有繃好的鼓面繃好，尖厲的竹釘在鼓腰上才釘到一半，他就停了下來。

他實在不忍心。

他無法說服自己。他是一個手藝人，是一個在平安鎮遠近聞名的皮鼓匠。說到底，他當不了殺人犯。他摸到小徒弟還有鼻息，沒斷氣。他救醒了小徒弟……

妻子還是有些不敢正眼看面前的大鼓，略偏了頭，望向星空，也可能是星空下未知的遠方。

妻子問：“他現在會像他說的那樣，變好了嗎？”

解清風突然用拳頭猛捶了一下大鼓。鼓聲沉悶，幽遠，最后明明已經聽不見聲了，卻好像經久不息。

“隔這么遠，他能聽見嗎？”解清風答非所問。

解清風決定和妻子一道，親自將大鼓送到廟上去。這樣的大鼓，他一輩子也做不了幾面。天臺上那面，他打算留下來，送到廟上的這面，是他新做的，他打算捐給廟上，不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