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曾是個半島,島入湖水,湖入皖江。汛水上來時的湖闊成海,村莊顯得越發矮小,也越發謙卑。
我的祖上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帶回幾棵竹子栽在老屋兩邊,長成了竹園。老屋從此多了些風聲,也多了些鳥鳴,整個莊子抖擻了起來。
竹園沒有長成之前,莊子里也是有鳥的。它們選擇一棵樹,筑巢,下蛋,孵出小鳥。莊子里的人甚至可以認出今年新筑巢的一對鳥是去年哪一棵樹上孵出來的。竹園長大了,竹園里的鳥黑壓壓一片,白乎乎一群,但它們從不筑巢,不知道從哪來,也不知往哪去。
小地方有著上好的土地,最好的土地都種上了麥子,它們起伏在村莊的籬笆外。幾只寒鴉向西飛去,那邊是延綿起伏的大別山余脈,天黑之前應該能飛到。莊子里的老人說,它們是吃飽了這里的糧食,回到自己的老家去了。只有我的曾祖父知道,那邊的大地是多么遼闊。
我的祖上算是小康之家,他們在村莊周邊摳出些良田,兼做些生意。那時“桐東晾曬煙”有些名氣,販到下江,船上順便捎些黃豆,掙回來的錢,后來就給曾祖父讀書了。
曾祖父自幼聰慧,如果真能科舉成名,也是家門莫大的榮耀。寒窗苦讀十余年,曾祖父的詩文在地方上小有名氣,但每次科考總是落第而歸。家人說:你也有名得很,怎么連秀才都考不上呢?曾祖父說:小地方而已,外面有才的人太多了。然后再無話說。
曾祖父開始成為村莊里最尷尬的人:他談“子曰”,人家沒興趣;人家談稻麥,他沒興趣。有一天,家人埋怨曾祖父,起了紛爭。第一次隨家人外出做生意,有人見他跳進了湖里。
太陽出來了,照得大地一貧如洗。再沒有曾祖父的消息,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去了大地方。如果是去大地方,為什么不向西走旱路?那里有縣城,那里有省城,像寒鴉振翅飛向大別山。
幾年之后,曾祖父真的死了。官方送來一紙公文:曾祖父的陣亡通知。
當年曾祖父其實是上了另一只船,到了上海,加入了大清水師。水性好,有文化,人又機靈,曾祖父深得長官的器重。棄文從武,曾祖父決心在大地方干出名堂。但是,志在鴻鵠,運當燕雀,大清艦隊與日方遭遇,一聲沉悶的魚雷聲中,曾祖父所在的艦只沉入了海底。
令家人萬分驚詫的是,幾十年后的一天,曾祖父居然回到了村莊。曾祖父說,艦只沉沒時,他和一個外號“小辮子”的兄弟抓住了木板,游到了岸上。在小辮子的家鄉,二人做起了生意,賣大米,煙葉,也有黃豆。就在幾個月之前,曾祖父裝了滿滿一船布匹,從上海返航。開船的那一刻,曾祖父是從未有過的躊躇滿志。小辮子問:做完這趟生意,真的不干了?曾祖父說:小辮子啊,你也成老辮子了。
即便算不上衣錦還鄉,至少也不是灰頭灰臉,人要知足,曾祖父已經盤算了很久。但是,兵荒馬亂的年代,曾祖父的貨船遭遇了亂兵,一船貨連同貨船都被劫掠。
所謂的“老板”,身家其實也只有這么一船貨,再也沒有開創的機會了。回到村莊里的曾祖父,很少與人談論往事。有人說他打仗的事是編的,有人說他有錢的事是假的,曾祖父即便聽得見了,也不與人爭。有一天,曾祖父望著小竹園入神。“小地方呢?!痹娓傅?。
不久,曾祖父故去,長眠在竹園里。那一夜,徹夜風喊,偶爾貓鳴。小地方的大地,仿佛掩埋了半截不甘的靈魂。
竹園一天天變小:村莊的人口急劇上升,大地必須生長糧食。竹園又一天天長大:越來越多的人去了大地方,掙錢要比小地方容易。
在外做生意的弟弟,居然回到了莊子里,租下竹園周圍的林地,密密麻麻地種上小樹,有幾年了,也不怎么長高。弟弟說:就是要長根,長粗,才好做盆景呢。我不懂這些,只是覺得他這么一弄,狹小的丘丘壟壟,倒是嶄新、闊大起來。
竹園里曾祖父的墳,弟弟修葺了一下。踩著枯葉過去,一只大鳥恰好飛來,雙腳試圖搭上竹枝的一刻,又撲的一聲飛了起來,大約消失在大別山方向?;疑闹耠u也沒有一只,竹林濃密而空空蕩蕩,怎么沒有鳥呢?弟弟說:鳥都想飛,到時候才回來。
還真是這樣。大別山的晚霞有一絲嵐氣,頻閃的黑點漸漸清晰,領頭的像是剛飛走的大鳥,后面是一個碩大的鳥群。振翅的鳥群朝竹園飛來,一派向大地方行進的樣子。
章憲法: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明朝大敗局》《明朝大博弈》《海上大明》《文狀元》等。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