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在我蹣跚學步的時候，驚奇地發現有個影子也在蹣跚學步。母親告訴我說，那是影娃娃。我似乎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肉體的我，還有一個復制的我。

和我形影不離、朝夕相處的就是我的影子。我奔跑，影子就奔跑，我停下來了，影子就停下來了，我做各種各樣的動作，影子也跟著做各種各樣的動作。

有一天下雨，我的影子看不見了，我孤獨，我害怕，我大哭。母親安慰我說：“影娃娃在呢，是天陰，只是暫時看不見他，天晴了你就會看見他的。”于是，我盼望著太陽出來。

小時候我膽小，母親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母親說：“你就像個跟屁蟲，是我的影子。”我不解：“您不是有影子嗎？”母親笑了。

小時候貪玩，一出去和小伙伴玩耍就忘記了回家吃飯，母親著急地呼喚我，我連忙帶著自己的影子往家跑。母親說：“怎么跑得連個影子都看不見了。”我說：“影子在啊，我就是帶著他跑回來的。”母親笑了。

有一次，我干了一件壞事情，母親批評了我，我跟在她后面，偷偷地氣急敗壞地去踩母親的影子，心里面有一種莫名的快意。母親發現了，她又笑了。

我背起了書包，我的影子也背起了書包。我知道，我的后面，還有一個影子遠遠地跟著我，那是母親，遠遠看著我走進了學校的大門。

后來，我走出了大山，每次回家，母親好像知道我要回來，早早地在門鹼畔等著我。離開家的時候，母親總是把我送到村口，她的影子好長好長。我走遠了，回頭望去，母親模模糊糊的，還是在那里佇立著，我淚眼婆娑地對著母親揮揮手，我的影子也好長好長。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總是很忙，她每天很早就起床了，很晚才能睡覺休息。每天，她就像一個陀螺一樣，被生活的鞭子抽得團團轉。她去耕地，影子也是高高地舉著皮鞭；她去放牧，回來了身上壓著山一樣的一捆柴，她的身后拖著長長的影子，也是背著一座大山，她走一步，影子也跟著走一步……

我上小學的時候，一天突然看見母親來了，她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兩個土豆，遞給我說：“你早上去學校的時候沒有吃飯，我給你送來。”我接過母親手里的土豆，還有母親的體溫。我知道家里很窮，窮得揭不開鍋，吃了上頓沒下頓。我不知道，母親是怎么費盡周折地搞到這兩個土豆的。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我淚目了。

生活困難時期，母親省吃儉用，盡力維系著這個家庭的生存。吃飯的時候，找個理由去干其他事情，總是讓我們先吃。她害怕飯菜不夠吃，讓我們吃飽，剩下飯菜了，她吃一點。如果沒有飯菜，她就不吃飯，說自己不餓。現在衣食無憂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她還是這樣的習慣，叫了半天，才肯上桌吃飯。

我回去看望母親，敲了好半天的門，終于聽到母親拄拐杖的聲音，長年的勞累，她積勞成疾，腿疼得厲害，只能是依靠拐杖慢慢地行走。母親老了，她的影子也是偃僂著，拄著拐杖……

我要走的時候，母親靜靜地坐在門前，陽光傾斜在她的身后，包裹著她孤獨的身影。她的身邊有她的影子，她的身邊只有她的影子。整個村莊一片寂靜，空氣好像凝固了一般，她突然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好像五臟六腑都被掏盡，好像已經魂不附體，她孤獨，她害怕……

母親小聲問我：“啥時候再回來？”我想起了小時候，我也是經常拉著上地干農活的母親衣角：“您啥時候回來？”

我決定把母親接到城市去，我好方便照顧她。

母親在城市里生活極不習慣，過馬路，車子太多，要看紅綠燈。席夢思床太軟，睡覺腰疼。關鍵是我去上班，她“連一個說話的人影子都沒有”。她懷念她的大窯，懷念她的土炕，懷念她的農村生活。

年少不懂影子意，年老已成影中人。半生滄桑，有多少影子注定成為我的生命，是時間的沉淀，是生命的溫暖，是寂寞的陪伴，是親情的永遠。

我終于熬到退休了，這樣我就有足夠的時間來陪伴母親。

夕陽西下，和母親一起去散步，我走在前面，母親像個小孩一樣拉著我的衣襟，緊緊地跟在后面，母親成了我的影子……

作者簡介：

張德芳，中學正高級教師，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