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長知水性,山轉思鄉見渝州。
宜昌站一過,車窗外有了點霧氣蒙蒙,能見度不高。半山腰長長的橋上在奔跑白色大貨車,妥妥移動搭積木。山岙、菜地、松樹和各種疊嶂的綠撲面,還有落葉灌木在等待春天溫情地梳妝打扮。
列車D353在三月的春天里,穿越時空中一條又一條隧道。車廂內一扇又一扇長方形車窗上方,燈管瑩白。有兩排三人座被調轉頭遙控變成對座,4個才用過魚香肉絲盒飯的安徽蕪湖男人在打撲克,他們統統把2說成“啊”。旁邊立著觀看牌局、身著運動服的男人應該蠻懂得養生,脖頸上套著圖案是貓的護頸。不知是不是養貓的人,貓在潛意識已左右他半蜷著的手,不停在撫摸自己又平又板的左半臀,認真勁頭很像在擼貓的臉。隧道,隧道?;疖囈矔阖堌?。
遠處的山高了,恩施鶴峰,山上有人家,山脊點綴的那些鵝黃色的油菜花田有些立體,大號嗲嗲的布丁掛在山崖上。過了野三關,就是恩施站。穿行在一段很長很長黑咕隆咚的隧道內,期待,隧道外又會出現怎樣的畫面。房子。驚愕幾幢沒有外墻涂料灰色墻體的水泥房子,掛在崖壁上。只二三秒,又跌入黑咕隆咚。橋。
遠看猶如蜻蜓尾巴那樣姿色的長橋,纖細修長跨越了兩座山峰的寧靜。山間出現180度轉角U型盤山公路,仰視有些蹊蹺的霧,紛紛簇擁圍繞著一只只巨大窩窩頭或者是乳房狀的山峰,成了灰色起起伏伏的謎團。
恩施山崖抱團的,一段狹長山石瘦削又特立獨行地成為一段石墻,頂上的松樹挺拔油綠。近距離撞過來綠色的山崗毫不在意袒露褐色貧瘠,黃燦燦油菜花,還有粉白粉紅孤芳自賞的梨花杏花。一只斜斜的煙囪冒著濃濃“狼煙”,如此濃烈的白,呼呼啦啦向著空中,不太像炊煙裊裊。
蘆葦花還沒恢復元氣,一片枯黃?;疖囋诙魇┱就nD一下,下一站利川。迎面一堵墻或者是隔離樁擋住視線,一條綠如翡清澈的河水漣漪,岸邊人家被綠植環繞的屋頂,有點滄桑,有點凄涼,不會也是人走屋空的鄉村吧。隧道。可憐飛薄一層耳膜,都要承擔生存壓力。進入利川后,綠色山體變大了,漫山遍野都是郁郁的松樹。利川的山頭獨特,凝神這“奶頭山”,原來湖北也有,神呀。純屬歪瓜裂棗,這肆無忌憚的“窩窩頭”,也是那種長歪的“乳”,山頂有一丟丟的挺起,更是歪到離譜。
進入涪陵,車廂里無數蠢蠢欲動的同謀盯牢窗外招搖而過的色彩,那些迷醉在巴子國青菜頭里的眼神。
二
山城很多路都是彎彎繞繞的,感覺它就在面前,結果可能走了20分鐘都到不了。
不管在哪座城,當你走到街口十字街頭時,往往會與紅綠燈相遇,而在重慶,十字街頭往往有立交橋或者地下通道。
朝天門碼頭位于長江、嘉陵江交匯處,明洪武年間,重慶府指揮使戴鼎在宋代舊城基礎上大規模修筑石城,形成“九開八閉”17門的格局,朝天門成為17門中規模最大、氣勢最宏偉的城門。明代建造的朝天門是一座甕城。有內外兩座城門和門樓,城墻圍合成半圓形,可以大大增強防守能力。內城門洞上橫書“古渝雄關”。
荷爾蒙帶有一定程度的迷惑性,看什么都雄雌了。不管是不是秋冬水瘦,揚子和嘉陵兩條大河原本就是被上天糾纏不清的,濁水里帶清,清水潤透了濁,甜甜蜜蜜愛個地老天荒。不承想,一門朝天而立,600年間的三個男人把個朝天門徹底變成雄性的一把利劍,這把劍劈開揚子嘉陵的纏綿……
從解放碑至朝天門,步行約1700米,不是在上坡,就是在下坡。古時,朝天門為地方官員恭迎皇上圣旨和欽差大臣之地,近鄰朝天門有接圣街。接圣街經新華路下段碼頭建有接官廳,官府在朝天門過街樓之上的泗水街經新華路下口,設立朝天驛。朝天門城門之外,過去還有麻柳街、鵝巷、錦雞街、牛肉街??上酱a頭、唐行街、順城街等街巷地名都已經只能在文字中尋找到了。
許久沒有喝到的老蔭茶在新華路茶攤上擋著我的道,這又叫老鷹茶的樹葉子,字面意理解為老鷹飛上去的山崗。茶是未發酵的,屬于綠茶。老鷹茶飛出大山,成為中華民族地理標志性產品。只是重慶人都懂,就是樟樹的幼枝葉曬干當了老茶。老蔭茶,火鍋的標配,在重慶的地位相當于北京大碗茶。這款出身貧寒地道的粗茶,曾經是當年棒棒軍最愛,街頭巷子常見,一分錢一大碗。如今身價起來了,一杯不加糖不放奶,15元。灌下肚褐紅色茶湯,一絲涼,一絲苦,一絲回甘,一絲肉疼。
天空,一架飛機很有氣勢飛過重慶地標建筑的上空。來福士廣場前長廊上歇腳,飛機的轟鳴聲忽悠我睡著了,窩在長椅上一定像個流浪漢,迷迷糊糊的我長了雙翅膀,可勁地飛,省腳力極了。
朝天門廣場猶如一個奢華的組裝積木,一層層疊加再打開,露出水面一條帶著電梯的通道,通向江邊。
三
重慶文人說向一座城市致敬的最好方式,也許就是為它寫一部書。一如你愛上一個人,就想為他(她)寫一首詩一樣。
重慶在抗戰中作為國民政府的陪都,大師巨匠茅盾、老舍、巴金、冰心、梁實秋、林語堂等,還有戲劇家、導演和演員的夏衍、洪深、金山、白楊和秦怡,至今都如雷貫耳。
重慶在抗戰中經歷五年多的大轟炸,沒有哪座城市像重慶這樣將文化的堅守和國家民族的救亡圖存連在一起。我們的文化從未被侵略者征服,在現代西方各種最朦朧、最怪誕、最魔幻的先鋒和新潮又時尚的流派中,重慶的文化人不曾忘卻歷史責任,不曾忘卻經過時間淘洗后絲毫不褪色的經典,為山城重慶留下特殊時期的那只“眼”?!吨貞c之眼》:只要我們還活著,我們就是歷史的證言;我們死去,證言留下。
萊特兄弟為什么要發明飛機?天空本來是屬于鳥兒的,人飛上天去,就寫成了成語:無法無天?!爸貞c大轟炸”日本人瘋狂投擲燃燒彈絕不會化作隔世的往事隨風飄散,也不是另一個月球上發生的慘劇。不知羞恥的日本人對飛機轟炸重慶會扯東京大轟炸,美國飛機一次就炸死十多萬日本人。那些玩飛行器的人,被“飛虎將軍”陳納德稱之為“這些狗娘養的日本猴子,用燃燒彈來對付平民的木板房。東京,不是也有很多木板房嗎?”到了1944年前后,東京市中心方圓幾十公里被美國人的2000多噸燃燒彈夷為廢墟。那些玩飛行器的,都是狗娘養的。
歷史回顧下的1940年九六式中型轟炸機的轟鳴作響,長江上那些老牛拖破車滿載重慶政府的戰爭物資的貨輪,還有打滿補丁的帆船統統成了帝國海軍航空隊飛機扔炸彈的靶子。炸彈下來,水柱沖天而起,船翻了,肢解的船,也有船上的人。在日本人轟炸機群俯沖的時候,江面上沒有一條船離開隊伍,也沒有一條船減速,江兩岸的重慶人沒有慌亂和潰散,江面上的龍舟船隊整齊得像一把戰刀,筆直劃過江面。
雨停了,路面完全看不到積水,重慶這座城,連雨水都消失得那么快,不愧為魔都的熏陶。
用腳步丈量大地,是一件很有情懷的事情,只是在重慶,先需要扒掉幾層皮。
地鐵環線至彈子石站3號出口,這條老街除了川渝老建筑筑臺、懸挑、吊角、梭箱外,彈子石還有愛情。為了治水,大禹拋下相守三天的婦人,一別就是十幾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家門在南山。苦命的她吟誦中國最早情詩:“候人兮猗!”后不久,化成一塊面向長江的立石。大禹歸來,在石上落下一串眼淚,石裂了,里面的男童是他的兒,這塊石就叫彈子石。
彈子石老街中段哥特式“一德堂”教堂下面有鴿子群,那只花鴿子特別活躍,嗅覺還靈敏。彈子石老街21號前,幾個年輕人在買15元一袋的五谷鴿糧,花鴿子邁著急切小碎步向鴿糧靠攏,誰說只有民以食為天,鴿子們,還有其他的們,同一世界。白鴿子行動略微遲緩,擰著肥身板跟在花鴿子后,多吃不易,道理都懂,自律難。吃飽喝足的鴿子們撲棱棱飛上灰磚瓦,鴿子昂首挺胸很拽,根本不理會一堆俊男靚女對準它們的鏡頭,鴿子們是見過世面的。后建的老房子除了一點羌火,也倒是蠻有明清建筑的味道。那只花鴿子飛去高大老建筑萬囍閣門頭,圓圓的眼睛凝視遠方,有些孤獨,有些傲氣凌人。
萬囍閣下方是重慶的愛情墻(圣愛之光),夜晚的愛情墻通過墻體及頂面的鏡面構成,緊挨地面星河般的燈光,多重反射形成星光隧道,穿行于此,仿佛穿越云霄,在星河深處漫步。
一德堂,白色的外觀在愛情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純潔跳脫。 愛吃甜食的人也許只是外表麻辣而已,外彈子石老街10B棟“山城老街湯圓”,店內以軟糯香甜為主,來一份醇香豆面湯圓12元,店鋪里經營心細,配搭是醪糟湯,豆面裹起來的湯圓第一口有點干,裝模作樣在口腔里翻滾著不愿下肚。
第一碗葡萄酒色的醪糟湯,美好又好滿足的。好奇要了第二碗,改成不加紅糖的清醪糟,枸杞子滋潤紅艷充當醪糟湯碗里的主角。配角無意中搶到主角的光環,枸杞子會跟醪糟解釋的嗎,醪糟一定不會聽枸杞無力訴說,依然故我附在碗底故作深沉。我用橘黃色小勺叉住裹著豆面外衣的湯圓,扒開的湯圓裂開圓的口子,這張圓口漾滿花生合著白芝麻的餡兒,這里面花生碎是主角,因為花生碎得不夠徹底,塊兒超出芝麻身體,露頭了。店里幾個妹子在咋舌她們共同的一個熟人,當然也是女人,她做什么呢?悶頭兒發了大財。
四
我似乎有些迷路了,也許不停爬坡會使人大腦缺氧。
從半邊街摸到小什字,小什字的重慶飯店可是山城的一座地標。這里有一段坡陡30多度的馬路,重慶人告訴我這就是連接上下半城最短最傾斜的街。中國古城大都只有東城、西城、南城和北城之分,可能只有重慶,因城在山上,山在城中,就有了上半城、下半城之分。大什字即是解放碑,在重慶行走過的路里面,如此垂直的十字路口似乎只見到這兩條。右拐進入打銅街,這可是1921年就安裝路燈的主要街道。下坡又上坡,恍惚之間,銅盆、銅盤子、銅壺、銅鎖、銅鈴鐺、銅勺兒叮叮當當三三兩兩散落在路邊上,街兩旁都是黃燦燦的銅物件,甚是排場。我的手開始了使勁晃悠,居然甩不脫了,低頭看去,原來是一只清代銅拉手。
繼續向前就是早先重慶城里的巴山,山之南側為懸崖陡坡,崖坡下是一塊東西較長、南北較狹的平地,其形略似于織布用的梭子。所謂下半城,指的就是這塊平地,大致從道門口延伸到南紀門。山之北側雖然有緩坡,但基本上是一個坪,周邊為懸崖陡坡,坪上也較為平坦。所謂上半城,指的就是這個坪,大致從小什字延伸到較場口,也就是如今的解放碑商圈一帶。巴山又稱為金碧山,也就是大梁子(今新華路)。
冷靜的街道,貴氣十足的舊時銀行建筑,這里曾經美豐銀行、川鹽銀行、中國銀行等各大銀行和地方錢莊云集,新華路號稱“抗戰時期中國的華爾街”。新華路的摩天大樓有些悲壯的,1949年9月2日的重慶,遭遇過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火災,火災主要區域在今朝天門、千廝門、小什字、東水門這個長江和嘉陵江的夾角地帶,這一帶乃舊重慶商業最為繁華耀眼地段,火從哪里來的,也許真的是陜西街那家賣雜貨的油臘店最先冒出了火,下半城又是木和竹的吊腳樓、民居密密麻麻,屋檐挨著屋檐,火起了,風也來了,風帶著火吐出長長火紅的舌頭,很像妖孽,30多條街巷被火焰席卷摧毀,包括學校、機關、銀行錢莊,還有幾千戶人家和停泊在江邊的大小船只。火災后掩埋尸體近3000具,要想在燃燒十幾個小時的一片火海中逃生,要靠上帝的旨意。神奇的是,重慶飯店與相鄰的由中國建筑大師楊廷寶主持設計的美豐銀行一起,以鋼筋混凝土之軀擋住重慶最惡毒的火頭,保住了重慶,火災后,兩樓以北不見寸瓦,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焦土。兩個月后,1949年11月30日,重慶解放。
左拐又是一條街,路面石板鋪得平整講究,局部上下臺階都采用條石,線條的美感有些沒有方向地靈動起來。來重慶時間不長,第二個住址在新華路左營街鑫龍大廈里,從新華路方向看正面,我住的客棧在一層,大廈內有電梯,順著電梯可以下行十五層,神出鬼沒般出電梯到達樓后面的層仍然屬于一層,出樓道可見一條帶坡度的街,街口“重慶老火鍋”,不論白天還是黑夜,食客絡繹不絕。
五
衛星圖片看得清楚,重慶城長得就像火鍋,兩江環繞,長江與嘉陵江兩江交匯處清濁兩股江水相互融合卻又涇渭分明,活脫脫鴛鴦鍋子,一邊是長江這邊的紅湯,一邊是嘉陵江那邊的清湯。
渝中半島,早被重慶人定位成了在鍋子里燙的鮮毛肚。至于為何重慶火鍋做了老大,與巴金齊名的川籍文學家李劼人在《漫談中國人之衣食住行——一九四七、一九四八》一文中寫道:“毛肚火鍋,則發源于重慶對岸江北,最初是一般挑擔零賣販子將水牛內臟買得,淺凈煮一煮,而后將肝子肚子等切成小塊,于擔頭置泥爐一具,爐上置分格的大洋盆一只,盆內翻煎倒滾,煮著一種又辣又麻又咸的鹵汁。于是河邊的橋頭的,一般賣勞力的朋友,和討得幾文而欲肉食的乞丐等,便圍著擔子,受用起來。每人認定一格鹵汁,且燙且吃,吃若干塊,算若干錢,既經濟,又能增加熱量。已不知有好多年了,全未為小布爾喬亞以上階級的人注意過。直到民國二十一年,重慶商業場街才有一家小飯店將它高尚化了,從擔頭移到桌上?!?/p>
也有人撰文說,重慶兩江(長江、嘉陵江)匯流之處的朝天門,原是回民屠宰牲口的地方,回民宰牛后只要其肉、骨、皮,而將牛內臟棄之不用,岸邊的水手、纖夫將其撿回,洗凈后倒入鍋中,加入辣椒、花椒、姜、蒜、鹽等辛辣之物,煮而食之,一來飽腹,二來驅寒、祛濕,久而久之,就成了重慶最早的也是最有名氣的麻辣毛肚火鍋。無疑,重慶的火鍋發源于朝天門碼頭。
從朝天門看江景位置極佳的火鍋店要數“劉一手”,幾只特級青蝦仁手工制作成口感鮮嫩滑爽的鮮蝦滑,烏雞肉做成切片很薄的涮鍋子卷兒,在沸騰的湯中煮一分鐘左右即可熟透,還有毛肚和一盤茼蒿,連同在重慶跑斷腿才找到的菌湯鍋,和窗外氣宇軒昂橘紅色大橋合影在一起了。
從八樓看江對面的岸,藍色的重慶大劇院很像坐落在一截山坡上的藍,居高臨下望出去,夜晚的山城神秘莫測,被科幻星球的光芒籠罩著,高高低低那些斑斕多姿的燈火就像許多參加盛裝晚會的旋轉木馬,珠光寶氣,神秘撩人。對科幻癡情的馬斯克打算未來將火箭發射成本降低九成,送10萬人上太空。瘋狂的馬斯克說:“這個星球不配我死,要死就一定死在火星上?!比藗儗ξ磥硎澜缍嗌賷A雜丁點惶恐不安,科學有引子,和鄉村大娘做饅頭那樣的引子。這引子就是夢魘?!敖瓰┯稳硕嗟煤痛蛄穗u血似的,游船披紅戴綠來來回回穿梭于江面。夜空中飛機夜鶯般低空飛過,飛機上的人兒一定可以看到大地上藍色光芒巨大的建筑,他們也是地球的看客?!?/p>
六
重慶城里的天氣多為多云到陰,有些日子沒見著太陽和月亮了。
洪崖洞一側,江面上起了霧,白蒙蒙如輕紗一般飄起來,人走在霧氣中,空氣是濕漉漉的,走在岸邊,路上遠一點的行人是男是女都看不太清楚,橋上奔跑的車也慢了下來。
抬頭看見進武隆仙女山旅游車輛集合點處一家重慶小面館子的幌子,被江風吹得飄揚起來。 巷子深處的一側是高墻,上面雕花木窗,青色石板早已褪去了青色,走到一處地面略微傾斜的位置,就到了向下延伸的臺階,一間木結構低矮的房子有些日曬雨淋舊的脫相模樣。木板門被里面的人打開,里面一個男人背著一背簍的長稈菜走下去。
“雨過天晴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各種喀斯特地貌位于烏江下游的武隆,早已不是長官辦公如入“豬圈”的那個貧困山區武隆。富裕起來的武隆猶如“雨過天晴”,帶著風的觸感和情深,給人以清韻詩一般的希望。
喀斯特峽谷主要分布于武隆烏江干流及一、二級支流下游匯口段,其中在一、二級支流的裂點附近及伏流(包括天生橋)上、下段,箱形谷多見,在烏江與芙蓉江匯合的江口鎮一帶,石灰巖被江水沖擊出烏江峽谷和芙蓉江峽谷,仙女山的地表出現了漏斗。武隆有天坑、有豎井、有落水洞、有地縫一樣的盲谷,還有化石洞穴和地下河及喀斯特泉。
武隆被藝術人印象了,發達后武隆的云玩興大發,會耍性子,它們躲在山中藏貓貓,日夜顛倒穿行于峽谷、森林和山野間。云朵也惦記著去探險洞穴迷宮,和銀絲、飛瀑撞個正著。山腳下水色如黛,既柔美又彪悍,湍急的芙蓉江不帶歇息地歡快狂奔著,完全沒有目的,也許有,只是我們不知道,也看不透,綠中帶藍叫個芙蓉的大水,用柔弱無比的身體,在數萬年內沖刷出悠長的峽谷。在人類社會沒有誕生的世界,一江碧水,已經在藍天白云的見證下,開始了自己的搏擊。日夜兼程的碰撞,山崖如刀一般立起來了。水過留痕,芙蓉江和山體的較量擁有仙山特有的巖溶洞穴,簇生于洞內千姿百態似山筍樣的鐘乳石,還有無法解釋鬼斧神工護體,用萬物用天地合一常勝氣魄莊嚴的長詩。如果一定用一個顏色來覆蓋這山靈動,那一定是李白在湖畔的“剪落青梧枝”而造就出來武隆仙女山的梧枝綠了。世界是一個完整的呈現。包括完美和缺憾,包括正義和異化,也包括仙女在武隆下凡的山。天坑地縫芙蓉洞仙女山即得名于民間傳說,其中還有一段有趣的故事。
神與人之間是有信使的,傳神的語言,說神的話語。古時候,一條妖龍肆無忌憚踐踏百姓糧食,織女就跟玉帝請求下凡,而玉帝要求:必須在雞叫三遍前回天庭,否則她將永遠打入下界變成石頭。
織女下凡在山頂與妖龍大戰,雞叫了二遍的時候,妖龍差點逃回洞中,織女一把抓住妖龍,把妖龍打死在妖龍洞口。這時雞叫了三遍,天庭的門關閉??椗疅o法回到天庭中,在山間雙眼看著龍洞口一動不動,慢慢地變成石人山。就這樣,織女永遠地留在人間,亭亭玉立地站在山間,山腰間還飄著云霧,就像輕紗的裙子,百花爭艷、蝴蝶滿山飛。仙女山具有多種面貌,第一次看到這山上綠茵茵一片的廣袤,誤以為回到內蒙古草原,還有那三三兩兩懶懶吃草的牛和羊。后來看到中國國家地理,才知道高山之巔的仙女山國家地質公園是處于鄂西期的,喀斯特地貌極為古老,半山腰的天生山橋形成于山原期,形成時間較晚,三角的芙蓉洞形成于峽谷期,形成時間最晚。芙蓉洞與天生三橋是青壯時期的,喀斯特地貌,所以血氣方剛,鋌而走險,而仙女山已經是老去的喀斯特地貌,它有過驚心動魄的搏擊崩裂,但隨著年齡的老化,險峰已被時光夷為平地,激流也被天長地久形成的漏斗與落水洞吸收殆盡。那些奇峻驚險終究都歸于平淡。現在除了渾圓的山丘,找不到一處險峻的山峰。重慶人說仙女山最好的季節是冬天,因為仙女山“四絕”——林海、奇峰、草場和雪原里面有南國罕見的林海雪原,仙女山是“東方瑞士”??床坏窖┰膊皇?,你看那蒼翠欲滴的碧野,還有沒有冰雪而是被云覆蓋的奇峰險崖極具陰柔陽剛并存之美,來無影去無蹤讓我們著迷了。
綿延起伏到了山頂突然出現一馬平川,仙女山的春天美哉在漫坡和淺丘之間10萬畝大草原。仙女山大草原并非只有一塊草場,共有侯家壩、三岔壩、小耕壩、燦草壩等16塊被綿延群山環抱,形成優美曲線的草場,最大的草場有一萬畝,最小的也有3000畝。
草場上的那些白色和黑色的羊拉出黑油油的羊屎蛋蛋,有些是散開的,有些則是很規則,不知道為什么,呈現著排列組合的畫面。那些羊比馬更能很好地融入與人相處的其樂融融,我手中有面包,羊兒毫不客氣幾口就啃完了。馬卻不會,這廝的眼神有些懶散、有些迷茫,對面包這些吃食完全不予理會,馬兒自顧自低頭咀嚼青草。
沿著仙女山南面山道上去會經過“和尚崖”,仔細辨認方才認出刀劈斧削的懸崖絕壁上有一尊肚凸腰圓、笑容慈祥的大和尚。一條長幾百米的棧道,棧道中間幾十米的地方據說曾經是個寺廟,和尚崖最有說法的10塊狀如和尚模樣的石頭,原來是廟里10個和尚心起淫欲,偷看仙女洗澡,才被上天變成了石和尚。
四月的仙女山,遠也蒼蒼,近也茵茵,薔薇花、山茶花盛開的仙女山美得不像樣子。順著一條小溪的方向走在小路上,叢林飛躍而出一只野雞。野雞不陌生,我們的校園里也有,公的野雞就是如此高貴傲嬌。野雞高挺著脖頸,頸部一道潔白色的毛,像是袖珍小項圈,野雞的雞冠子朱砂那樣紅,不漂亮的一雙白大于黑的眼睛越看越有趣,像對眼。胸部羽毛豐厚,褐色、橘色還有一些橢圓跟畫上去那樣的黑藍斑點,尾翼不用說,巨長。
登高遠眺,樹木郁郁蔥蔥,深、淺、黃、褐各種顏色各種風情,風吹過,茫茫海一般的林海波濤滾滾,和尚崖上的可溶性巖石——那些千姿百態的石柱、石筍、石臺、石墩,跟另外一個世界的物種似的。
行走在3公里5000畝的夢幻谷,杜鵑花早已過季,這個季節最多的是蔓延開來的碧綠、深綠、淺綠和墨綠。春天的仙女山會變臉,一片霧色飄過,幾滴雨水落下來,那霧越來越濃,人們都披上藍色和粉色的雨披,這算不算山中一景,我想算的。鳥兒一陣鳴叫,雨停了,我們好像在和鳥兒一起飛翔,只是沒有翅膀。
重慶人非常驕傲“三橋夾兩坑”,仙女山的天生三橋,動人心魄,遺世而獨立,明代《一統志》中早已有記載。天生三橋橫跨于羊水河峽谷之上,宏大壯觀,三座橋之間還有天龍、神鷹兩個天坑。天生三橋第一座天龍橋,橋下是天龍天坑,一個口部直徑500多米的天坑,底部像是被打磨過一樣的平坦。
天生橋的第二橋是三座橋里面最高的一座,整座橋的身體都是暗綠色,這是一條直上云霄的青龍。走過青龍橋就是神鷹天坑,大自然的秘密無法想象,天坑頂部真的神似有一只才收攏翅膀的老鷹。
三座橋最后一座是黑龍橋,幽深曲折,活脫脫就是一個洞穴,不端詳根本看不出來這是一條龍。黑龍橋的洞壁冒出水花飛濺的泉水不止一處,這些泉都是有名字的,也有叫作溶孔、流痕、天鍋等的學名。
天福館驛是在天龍天坑中的一座木質結構、古樸雅致的古驛站。驛站有點突如其來,砸在視野內四合院的建筑。四合院有兩個,每間廂房的青瓦屋頂上有翹腳飛檐,還有一些精美的琉璃。
驛站看起來不是很古老,原來是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拍攝時,按照漢唐驛站風格建造的。只是天福驛站史料有記載,建于唐武德二年(公元619年),是連接“鉆天鋪”和“白果鋪”的要道,也是古代涪州和黔州官方傳遞消息的驛站。張藝謀在建這座驛站的時候,連每一塊青磚和灰瓦都是特別處理定制,戲拍完了,老謀子舍不得把驛站炸掉,另尋一處去做場景中的驛站爆炸拍攝。
也許是在霧氣繚繞的山里,夜幕也有預降的意思。一群人饑腸轆轆,蜂擁入了看上去有點俗氣的餐館,但是推開窗戶就可以看到深灰帶綠的烏江和碧綠交匯的芙蓉江。碧綠的那方水,倒映出岸上的綠樹和藍藍的天,于是乎江水的顏色也一半是綠、一半是藍,特別是船兒推開波浪的時候,靠近船身的部分,必定是個幽幽的藍。
在重慶,豆子具備無數的寵愛,在武隆更是,豆子都快魔幻了。滾,熱而不燙。嫩,細滑嫩白又能夾住。綿,韌勁十足只能意會。武隆豆花飯算是重慶小吃中的一絕,大街小巷都有豆花館。嫩嫩的豆花蘸著佐料下飯,豆花的味道清香,現點現賣,佐料濃郁,米飯是甑子里剛舀出來的粒米飯,熱騰騰的香氣撲鼻。不止一次聽說過有長身體的男生去吃豆花飯,兩個人吃完人家整整一桶飯,讓老板痛心疾首。甑子蒸出來的飯和電飯煲不同,每粒米都是完整松散開來,有木桶的親切和竹笠田野的味道。豆花有所謂井水、河水、泉水豆花,涪陵兩條大河交匯,多是河水豆花。豆花潔白如玉不松散,有豆子本身回甘。武隆的豆花與別處不同的還有菜豆花,把蔬菜切碎與燒開的豆漿一起做成的菜豆花。
豆花飯好吃與否還在于調料,一只只小調料碗繁雜又簡單地一字排開,如小小寂寞,自由組合。那些熱鬧非凡有歷史典故的蔥姜蒜、香菜、醬油、榨菜粒、椒鹽、味精、芝麻、花生、折耳根末、糍粑青椒、油辣子、糊辣殼、花椒面、熟菜油,差不多二十來種。干辣椒是用熱水泡過的,手掐不脆,撈起壓干水分,硾窩里先把花椒、大料搗爛,再把泡過的辣椒和鹽放入繼續“碾壓”,最后加入菜油和鄯縣豆瓣醬,外加白芝麻。這樣的一勺放入碗中,不知道是豆花為主角還是蘸水做了主角。
武隆人善于為美食動腦筋,前些年時興碗碗羊肉,這兩年碗碗肥腸又火了。被卷翻的肥腸段都有二三厘米長,帶一點腸油的緣故,武隆的豬腸更有嚼頭。在武隆縣城武仙路沿線,頗多的餐館都有碗碗腸。一到店中,喊一嗓子“碗碗肥腸”,立刻就有帶著香氣的肥腸端了上來,紅油不膩,香菜醇香,入口即軟,回味無窮,當然是近飯點兒前就做好的,所以上菜快。老板有點洋洋自得,武隆人做肥腸除了我們知道的調料,除了放大蒜和郫縣豆瓣醬外,還會放冰糖和香醋,把腸在陶罐中小火煨煮兩個多小時,肥腸似肉非肉,軟糯入味,自然比只一碗豆花飯更抵飽。
來了武隆差不多頓頓有魚,江口魚以芙蓉江現有數百種類野生魚為食材,尤以黃辣丁、鰱魚、江團、鱖魚常見。豐美肥腴的肉質在魚界難得一見,一條鯽魚的身段長成小鯉子,儂說神奇不神奇。武隆第一招牌江口魚的搭檔——泡菜以辣椒、紅蘿卜、姜為主,浸泡時間越久風味越醇,芙蓉江江口魚最佳提鮮伴侶又是什么?原來是看著毫不起眼的蘿卜。
塞拉維酒店前臺的同志告訴我,再遲來半個月,山上的蕨菜、柴胡、筍、天麻等都出來了,漫山遍野開遍映山紅。爬山累了,下山還得幾千個臺階。
晚上睡成哈巴狗的時候,我又看見仙女山上一株數人合抱的那棵大樹,像大西南一樣穩穩地壓在地平線上。那棵樹虬曲蒼勁的樹干上布滿大江大河一樣的溝壑,沐江風,葳蕤的枝葉間綴滿紅燦燦的江花,似云似火。踏月夜,觀奇景。一只華貴野雞的尾巴翹起,還有一只兔子從容淡定邁著勝利的步伐。夜空墜落一顆金色的星星,如同尖銳子彈,響徹了奇峰飛瀑的天空。
七
8D重慶魔幻城市不是浪得虛名,大部分建筑都依山而建。
重慶也有太平門,而且和南京的太平門一樣也屬于城門。重慶太平門建于800多年前的南宋嘉熙年間,為了抵御蒙古人入侵。太平門內有一條官道通向重慶最高軍事行政衙門重慶府署。如今的太平門只剩下一段保存完好、雜草叢生中的城門和一段城墻。太平門地處城中心,重慶城擊鼓報時的大鼓樓就佇立在這里,山城地貌高高低低,由過去的太平門進入主城,左為郵政局巷,右手就是舊重慶繁華的街道白象街,因為白象街靠近府衙,華洋雜處,商號、銀樓、當鋪、錢莊等生意興旺。白象街有重慶最早的洋樓。別小看這條臨江背街,在歷史上,它曾是重慶城最重要的碼頭、最繁華的街市。在這里,鄧小平從太平門出發去了法國留學。陳毅也曾經在白象街辦報。白象街是吉祥的,因為白象,民間流傳著青獅獻瑞,白象呈祥,青獅白象鎖大江之說。
從白象居出來,過東水門長江大橋,就到了南山。山里有座城,城里有座山一定是指南山,南山上有南岸區。山上通地鐵六號線和三號線,還有南濱路和彈子石。
重慶南岸南山古稱“涂山”,它北起銅鑼峽,南至金竹溝,南岸區的重慶人有福,這里是5A級景區,有汪山、黃山、袁山、蔣山、岱山、老君山、文峰山等數座山峰,還有老君洞、大佛寺等古建筑。南山情結是一壇幾百年的老酒,文人墨客一到南山就恍惚了,詩人張棗在《鏡中》這樣寫道,“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南山”。再有詩人文佳君的《在南山》,“在紙上,我說著永遠的梅,我說出幸福與花蕾”。重慶的南山,暗香浮動,必定是梅的故鄉。
山上有個地方叫黃桷埡,那條老街有三毛故居。三毛在3歲的時候,就可以把秋千蕩得很高,一點也不知怕,奇女子的童年,很像翻山越嶺走的古剎鐘聲,一路蕩開去,蕩秋千似的,又回來了。
1990年這一年,三毛回了重慶,到了成都,穿著“乞丐服”與小孩街頭“拍紙煙盒”,赤腳坐在茶館的門口,拍了人生中最后一組照片。人們有意境和沒意境會有什么大不同?有專家認為意境特指吃飽飯后才能出現的萬千思緒。
今日端午,有條件的地方在一片廝殺中賽龍舟,追趕著憤世嫉俗的屈原送粽子。凌晨一點,我的思緒開始了跳躍,一個跟頭從龍舟上跳進重慶貼滿三毛標簽的南山,手機里翻出老街唯一一家“為你粽情”長圓肉粽圖片,這道三毛愛過的點心裹得緊實,看不見里面的“芯”。
老街時有祈福男女繼續向上攀沿老君洞的山路,抬眼彎彎曲曲處有不大的老樹渾身披著流水,還有葉片圓圓小巧深綠色擠做一頭一身的樹。
埡口則有坐臥在灌木叢中一塊兒巨石,宛若一盞點燃春影樓臺濕紫煙的老式煤油燈,照亮了重慶半年時間才迎來的橘色太陽,人間眾多好風景,唯獨南山端著身價不賣錢,老茶,一元一杯。一群人,很像群癡情的傻瓜,高聲吶喊,“太陽,你好!”媽呀,終于見到了太陽。
明媚陽光穿透山林的枝干樹葉,沉默又清晰地照亮古樸厚重的石、老屋、遮天蔽日藤纏樹木纏藤的大樹和下山的路。
空氣中彌漫著野果的清香,一只刺猬慌慌張張穿過山路,間雜奔跑著,在和煦春風中爬過長滿刺菜癬的山石,奔向另一只眼睛圓溜溜正怒目不滿翻著白眼、更加肥碩的刺猬。
三毛回到故鄉黃桷埡,守著“川東第一道觀”自然可以收拾起一地雞毛的心境,如她不離開南山會怎樣?當然,她是像空氣一樣自由的人,忙碌成陀螺虛無的世界并未能撐住頭頂上的太陽和月亮,她的心太軟了,身上才會留下不可治愈的傷,明知傷口有結痂脫落的時候。
許是三毛和橄欖樹的靈魂已附體故居門前那棵巨大古老的黃桷樹,這樹站成了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土里安詳,一半在風中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照舊紅塵十丈。千年黃桷埡,一道通古今。這里有江岸山崖上千年古道的佛眼佛骨,也有綴滿甜橙色蝴蝶夢中的橄欖樹。
第二次又來到南山黃桷埡老街145號三毛故居,有和兒時三毛一樣大的孩子在玩耍,而三毛正獨自一個人在家里的大水缸戲水,這個奇女子倒是自小膽子大,喜歡去附近墳地玩耍,枯枝、腐朽的骨頭都是她愛不釋手的寶貝。不知三毛為什么選擇1990年來到重慶故居,似乎一切終將消失,唯有被愛鍍金的歲月在山谷里閃爍光芒?!妒ソ洝防镎f:“神就是愛?!睒O致的愛會殺人,而神,不知,比如美國歌手列儂。深愛有一種犯傻的力量,那個時候三毛也是怕死的,在一波又一波愛如潮水“撒哈拉”席卷而來的日子,三毛很怕成為列儂第二,她放棄了公開演講。三毛最多時一晚上需要6顆安眠藥,白天可以恍惚到不認父母家的家門。
三毛不想失去沙漠愛情,她要維系撒哈拉光環的永恒。三毛希望被人們寵愛,從肉體上的傷痛到止疼片成把送到嘴里,她依然拼盡全力用盡愛和激情,寫出以張愛玲和胡蘭成故事為原型的《滾滾紅塵》電影劇本,這部傾注三毛全部情愫的電影大獲成功,為林青霞斬獲唯一一座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電影上映不到一個月,三毛沒了,發掘三毛的將門之后白先勇先生,眼前似乎只剩下那個穿蘋果綠裙子16歲參加雜志社宴會時驚惶羞怯的女孩——可能那才是真正的三毛,一個拒絕成長的生命流浪者。白先勇在當時自己主編的臺灣文學刊物《現代文學》上發表了這個退學又有點自閉女孩的處女作《惑》。三毛揮揮手道別的那年元旦,寫出了她最新的文《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她的靈魂騎在紙背上,繼續去寫夢中的撒哈拉。
三毛故居外的花朵盛開著,熱烈,靚麗,如火。
端詳手上重返故鄉重慶時三毛留下的照片,她那雙大眼睛深邃得可以看見未來的世界。三毛的追求一定不是太陽就是月亮,遺憾錯過了老酒般迷醉的黃昏。手機冒出紅點,一個友人問,你在干嗎呢?我停頓一下,說,寫三毛。他回答,三毛是誰?我說,就是愛上王洛賓的臺灣作家。噢!三毛是女的呀?頓時,我的眼前揚起一把金黃色的沙。
三毛與生俱來的敏銳和慈悲,她像一個離開愛情就無法釋懷的女神,她在河邊那條小街,她的目光停在小平房的青瓦頂,還有鋪板門、泡桐樹和小茶館……
1990年9月的一天,三毛在柳蔭街留下的靚影好美,那張赤腳坐地望著右前方的照片,成了代表三毛形象的經典之作。三毛,在痛苦纏繞中永遠抓牢了撒哈拉光環。
三毛故居前古老的黃椏樹下擺著幾只圍爐臺子,其中一只是很有年頭的紫砂壺,四周一片濕漉漉的綠色,這把紫砂壺也變得溫柔起來。幾個有點年紀的男男女女,風韻猶存,跟這把巖中取出的紫砂土,度過漫長時間的風化陳腐,褪去不合時宜的火氣,生泥變成熟泥,由此獲得層次的分明。人也一樣,不滄桑何得長成。
我的目光專注這只壺如同樹瘤一樣的造型,壺面淺淺點綴著花卉魚蟲,壺嘴細長,倒是符合圍爐喝茶的特點,圍爐茶具也是款款的精致,不太適合我這慣于牛飲的人。壺身稍一傾斜,茶水隨著快樂的氣氛一起涌入小小的紫砂杯。壺身下烤著米黃色花生、橙色玲瓏橘子、幾只香蕉粗細的紅薯,還有一些青碧、墨綠的果子,仔細看,應該是干果。林林總總,明代施耐庵已在《水滸傳》第二十四回里寫下宋代茶食品,王婆點茶時說:“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白松子、胡桃肉,遞與這婦人吃了。”《金瓶梅》第六十八回明代人寫著明代的茶食,“吳銀兒派丫鬟送茶孝敬西門慶,斟茶上去,每人一盞瓜仁栗絲、鹽筍、芝麻、玫瑰香芋”。
樹下的人們倒是沒有喧囂的,圍爐煮茶,和壩壩茶完全不一樣的氛圍,壩壩茶高分貝釋放在一杯杯花茶茶湯中,而圍爐則有點伲儂的意思,也許是茶具的改變,造就出不同的風格。紫砂壺悶聲不響地看著幾位足夠風度和修養的老客,紫砂冒出來一坨帶著飽經錘煉的詞語,還有潛藏在泥身中華麗紫色的泥片音符,可惜人們聽不到。買單的男人略帶沙啞嗓音,他不知道和誰,冒出來一句:么事!我想起來這個男人就是正襟危坐在圍爐旁的那位,有點時尚,有點守舊,穿件灰色毛衣,還是立領版型。
黃桷樹下掉下幾滴鴿子飛過拉下的屎,圍爐煮茶的人一點都不吃驚,依然各自坐在各自的竹椅之上。在去往三毛咖啡店點飲品的時候差點與服務生撞到一起,我點了沙漠之花(慕斯蛋糕)和永遠的三毛——卡布奇諾(熱)。她問我是哪里來的,我苦笑一下,回:南京。原來外地人真的這么好辨認的,好比我們在南京,也被土著當作是外地人一樣,只是我們自己早已習慣操著一口變腔變調的奶油夾心普通話,冒充南京“大蘿卜”。我喝著咖啡,胃里一陣溫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架飛機像個大玩具似的飛過,穿過幽藍天空中瓦片樣的云彩,飛走了。
八
房子也會老的,跟人一樣,長點皺紋什么的,而歷史就匍匐在老房子的皺紋中。亞朵酒店的22樓在魁星樓上面,重慶的魁星閣便坐落在斧子池的文廟旁,自1723年建成,到1953年拆除,魁星閣也有200多年的歷史了。魁星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怯沂治找还艽竺P,稱朱筆,意為用筆點定中試人的姓名,左手持一支墨斗,右腳金雞獨立,腳下踩著海中的一條大鰲魚(一種大龜)的頭部,意為“獨占鰲頭”,左腳擺出揚起后踢的樣子以求在上呼應“魁”字右下的一筆大彎鉤,腳上是北斗七星。
重慶有太多的迷幻色彩,包括魁星的22樓。走到廣場盡頭打個激靈,原來已是“懸崖峭壁”,重慶山城的魅力在于清醒的時候做夢種下景觀就是重慶人的日常。
我從亞朵酒店電梯上了22樓,城市陽臺上登高望遠,花臺和觀景圍欄都正對著嘉陵江。重慶市曲藝團非遺傳承體驗中心基地大牌子顯示11F。還有一種說法,我又在8樓。才問過,這里也是重慶文藝老巢,民族樂團在9樓,這一層是話劇團、兒童藝術劇院、重慶抗戰博物館和曲藝團。我在曲藝團的茶舍點一杯重慶特色老茶,褐色濃釅老沱茶,25大洋。點茶送茶點一份,玉米的爆米花。想起楊坤的歌。想想我去過的那些城,還真沒有魔都讓我有點對歲月悠長這件事情的肉體和精神上的焦慮,“白發三千丈”那是吹牛,但確確實實被重慶的坡上、坡下、天橋上、天橋下干暈了。天色蒼蒼,又高又貴。 時代哀嚎哭泣,歌舞團報幕員這個崗位早已不存在了吧。在22樓的重慶歌舞團,應該曾經是歌舞升平的,現在的團址已變成超市,不知道是搬走了呢,還是成為歷史。今天的重慶依然很熱,明天降溫到十幾度,跨度十度之多。天色暗下來,也許真的有雨,我可不想在22樓等雨。重慶沱茶不太像生普洱,耐泡,熱茶撩撥心情,一切都會美麗。時間是考驗人的,也考驗著茶湯,第三泡茶湯露出一點尷尬的淡,分明就是生普洱一樣的性質?!坝逯袇^的天氣預報就沒準過幾回”,茶舍老板娘這樣說的。
天色放亮,灰蒙蒙的云不知道搞什么鬼,很像是灰襯衫換了一件白襯衫,天空飄著大片大片的藍。今日小雨?現在的人時常會胡扯,天氣預報也連帶著胡咧咧。我繼續喝茶,只因頭晚看見知名作家的文,他一粒米飯都不會浪費,我有什么理由讓太陽蒸高溫焯熟的葉子茶不被擠盡最后一滴“乳”。走下臺階,高高的門坊上,“魁星樓”三個字的牌子依然在,只是下面卻有一塊“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的牌子。一名嗓子沙啞的女士,是重慶醫科大學醫生,她告訴我,魁星樓左側有重慶醫大的內科樓、門診部,右側有門診部和外科樓。這里住院的病號如果遇到搬病房,可鬧心了,出現在魁星樓打轉,四五十分鐘或者一個小時都找不到該去的新病房的那個樓層。
宮殿般的建筑歷盡千百年風雨,似乎看淡一切,門診部就診第一個診療項目:胸痛。也許,原本魁星的一磚一瓦的極致,是骨頭打造出的完美。從古至今,一代代文人雅士跟重慶棒棒似的,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再身無分文,赤條條回去。太陽長腳的,月亮也長著一雙腳,太陽和月亮在眾生之間閃過,日子,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只是,回不去了。
九
千年前的南岸上新街江邊,江中的石梁中部有一處短缺,猶如一道門,故古人謂之為“龍門”,石梁內自然形成了一灣寬闊的湖水,方言稱之為“浩”,宋朝紹興年間有人在上面刻有“龍門”二字,“龍門浩”因此得名。
龍門浩是重慶的標本,眾多鮮活生動的歷史遺跡、開埠文化、抗戰遺址文化、碼頭文化在這里異彩紛呈。龍門浩老街的聲色光彩,喚醒塵封的城市記憶。這繁華落盡的小小渡口,以枯寂滄桑的絢爛,點燃人們心中最眷戀陳年老酒一樣的情懷。
出了建業崗,一道木質大門自動打開,我誤打誤撞進入原美國使館舊址,現在是“既下山”度假酒店。走廊里面有菜單,我相中128塊的德國豬手,配菜不少,酸椰菜、紅糖、黃芥末、泰式酸辣汁和香草時蔬。哦!大菜。
一名身穿黑色制服、戴著眼鏡、瞇縫著桃花眼的服務生貌似在一側候著。我點菜,他回答:都滿了?,F在是中午1:26,那些熱愛歷史或者是崇洋媚外的家伙們,勞神子還在暢懷地大快朵頤嘛。下山?這名字好。碎步邁出悄無聲息滑開的木頭門,頭腦清醒了一點,“既下山”德國豬手圖片,是西餐不假,重心在可果腹的唯一方方正正的豬手肉,豬手腦袋瓜子上方頂著一汪橙色泰式酸辣醬里的兩根胡蘿卜和兩根蘆筍,右側那杯原來不是咖啡,自嘲,我是下里巴人,那褐色的湯汁不能喝,是黑胡椒水。原來西餐是可以吃飽的,在龍門浩,再一次見證了這偉大的“謬論”。
世上最寶貴的是相處的時間和誠意。BANANA是面向東水門橋位置最棒的一家西餐廳。在這里用餐,色彩搭配技巧撞色詩意了,我用挑剔的眼光用手指劃過黃油滑蛋火腿可頌佐沙拉香腸薯角,盤子里平鋪著毫無章法的雞蛋、土豆條和火腿什么的,還有芝麻葉和培根。手指劃過芝麻菜鮮蝦煎蛋餅,劃過馬薩拉芒果奶油咖喱雞肉飯,酸奶/雞腿肉/紅椒粉,喔!不,杜絕辣味。最終被色所誘,我點了個農夫市集午餐,金燦燦炒蛋身上幾只蝦仁,點綴幾抹草綠的葉,卷曲的培根焦黃,這些統統匍匐在一只微黃內藏提子的面包托上,有點硬,有點香,烤爐出來麥子的原始味道。玉米同樣焦黃,食材基本都被烤了,油浸番茄和貝果躺在酸奶油身上,底下有祈求世界和平的大力士面包托。
江里跑過去一艘船,不細看分明就是一套別墅,高高低低的翹腳屋檐,在春末的眼光下格外心痛惹眼,山城房子長腿了,“大號子”得意洋洋順著水波跑路,雖然江面有些饑渴。春風雨露,消除看江的人心中一絲失水的尷尬。
重慶人愛得很豐滿,愛起酸菜來好比河南人愛的褲帶面,論起愛江湖,重慶人有袍哥。在重慶,袍哥代表江湖,下浩老街猴哥代表著煙火。猴哥的酸菜是從母親那里學來的。酸菜的制作有兩道工序,第一道工藝是腌制,鹽水中要加入適量的花椒、海椒、老姜、白酒等佐料作為調料,選擇上等的筍與青菜入壇浸泡。第二道工藝是炒制,將浸泡成熟的酸菜放入油鍋,添加若干配料,反復翻炒,等炒出酸菜味道之后,再加水熬成原汁原味兒的酸菜湯底。酸咸可口的酸菜湯底配上米線更是恰到好處。
趙登翠,英文名字Tracy,“拾己書局”老板。重慶女人白皙的皮膚小翠有的,請原諒我已經烙下一個毛病,就是把所有認識的翠兒,統統稱呼為東北故鄉的“小翠”。
重慶小翠在龍門浩老街的有利地形開著書屋,書屋里有幾款冷餐,還有幾款咖啡。統統不多的還有樓上樓下十來個讀書、打盹兒和望著窗外如畫景致發傻幸福的客人,比如我。是的,我第一次尋到龍門浩老街的書屋純屬稀罕重慶的文化氛圍。書屋里一張木桌上楚楚動人的幾個說著重慶話的女子,只有翠兒暴露出一點富態的潛力,翠兒的眼中有情深,有渴望,有文氣,也有懶散,我認準她是主事的。書屋柜臺當班之一的女孩高扎馬尾辮,叼支細長的煙卷兒,在屋外觀景平臺上端坐著看夕陽西下。山城“霧都”稱號太扎實,感謝上天眷顧重慶,這些云朵和纏綿的小雨,掩護過這座城。
書店二樓,灰色的鴿子在煙囪上棲息,樹影婆娑,綠翠欲滴,滿樹海棠紅艷奪人,還有黑貓白貓在柵欄上徘徊。此處,特定的重慶之景。
翠兒愛文學愛書,拾己開張三年,已凝聚一幫天南地北喜歡重慶文化的書蟲。翠兒說她喜歡哲學是從讀大學開始的。哲學課老師一捋長頭發蓋住半個禿頂,講課滔滔不絕,那是一位精神矍鑠的可愛老頭。他在黑板上寫下了三個問題:1.我是誰?2.我從哪里來?3.我要到哪里去?去成都獨立書店集市,在庫聞書店結識四川大學哲學系梁中和老師。聽完他的講座,對什么是愛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柏拉圖愛欲對話錄》中愛一個人,就會自然而然地去親近和信賴一個人的靈魂和身體。若只為其一而去,不完整的開始,難免落下不完整的結局。但是怎么開始去愛一個人?以一個相對美好而完整的方式開始,最后收獲一個相對美好而完整的結局。序幕篇章題目就是《認識你自己》。剛開始,翠兒為拾己書局取名就想運用那句著名的希臘德爾斐神廟門楣上的名言——人吶,認識你自己。想取名“識己書局”,后來覺得人生是一場認識自己、發展自己、圓滿自己的旅程,而且自己在跌跌撞撞中不斷前行,那就叫“拾己”吧,于是有了拾己書局。云里霧里這幾年,翠兒在試圖回答這三個問題:拾己書局是誰?她從哪里來?她要到哪里去?
縱目遠眺,觀江覽勝,懷抱日月,波濤如卷。書店正面一扇窗戶正對長江和江對面的奢華金黃色燈光簇擁的“湖廣會館”。側面那扇窗我更喜歡,透過木質窗框的玻璃,那座火彩熠熠的橋身猶如觸手可及,夜空下的飛機在一條航線,或者是幾條航線,飛過來又飛過去棗子灣,葡萄園方向飛起大群不甘寂寞、長著兩瓣肥屁股的麻雀。龍門浩紫色桃色的花配上油綠的葉,深深嫵媚下去,把東水門大橋也嫵媚了。橋,好特別撩人的字眼。重慶,有河之淵、有谷之深、有山之險,離了橋卻寸步難行。翠兒在煮娘親包的粽子,竹葉包裹出纖細修長的,飄出淡淡竹味的粽香。窗內高高低低,新的舊的民風器物,窗邊人癡迷的面孔,與壯美的大地交相融合,所有的生命體相互穿插、映襯、重疊,亦真亦幻。歷史,攜帶著千年萬年的煙波浩渺,奔騰向前。有人說風景中的人,是思想的蘆葦,風景中的物,是人文話語的另一個傾訴者。每一幅不同的歷史畫面,人看景,景照人。
作者簡介:
楊春燕,江蘇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美文》《太湖》《長江叢刊》《長江文藝》《鴨綠江》《金山》《奔流》《青年文學家》《中國文藝家》《花溪》《作家天地》《今古傳奇》《啟明星》《散文百家》《速讀》《三角洲》《青春》《西部散文選刊》等,出版散文集《城市牧歌》《鳳凰藍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