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厄休拉是D.H.勞倫斯小說《戀愛中的女人》里一位“典范女性”,卻未能在小說結局獲得作者預先設想的幸福生活。勞倫斯在自己“完美婚戀觀”的指導下塑造了厄休拉的形象,旨在通過厄休拉樹立一個正面典型,以達到波伏瓦所說的“女子教育”的目的,卻因為作者理想中的婚戀觀實質上是父權制話語體系桎梏下的產物,反而不能在現實的邏輯下為厄休拉演繹出一個完美結局。本文以女性文學批評方法闡明厄休拉注定無法獲得幸福生活的原因,揭示勞倫斯無法完成小說預設的必然性與小說中女性形象的社會價值。
[關鍵詞] 《戀愛中的女人》" 父權制" 女性" 婚姻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4-0052-04
美國批評家凱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對勞倫斯筆下的厄休拉這一女性形象展開了分析,一針見血地指出勞倫斯的“說教”實際上是將厄休拉貶回了女性“應有的妻子的屈從地位”[1],并通過對小說中人物之間“三角關系”模式的分析,指出了勞倫斯在對待兩性態度上的雙重標準。但是,米利特對文本分析的局限之處在于常通過推測作者的意圖來闡釋人物命運,從而在某種程度上陷入了“意圖謬見”,削弱了論證的說服力。
英國批評家弗·雷·利維斯對《戀愛中的女人》這部小說的創作背景進行了全面分析,指出小說的結局并不符合作者勞倫斯的最初設想,“從伯金和厄休拉在書尾的處境來看,作為典范的他們使我們感到納罕”[2]。利維斯的貢獻在于通過對勞倫斯書信及論文的研究,指出了其在創作前后的思想變化以及小說本身所具有的“實驗性”特點,反駁了當時西方批評界對作者創作意圖的過度指責,肯定了小說的思想價值與藝術價值。但利維斯并沒有就作者偏離最初創作設想這一現象給出具體解釋。
西蒙·德·波伏瓦在《第二性》中對厄休拉這一女性形象展開了分析,她指出勞倫斯意在通過對小說中女性形象的塑造,宣揚資產階級傳統婚姻觀[3],并從理論的角度闡明了這種觀念本身的局限性是導致女性婚姻悲劇的根源;正因為勞倫斯理想中的婚姻觀本身就蘊含矛盾,看似解放了女性,實際上卻是一種對女性的不公,所以他意圖通過小說實現“女子教育”的設想注定無法實現。雖然波伏瓦沒有針對厄休拉這一人物形象本身的悲劇性進行詳細闡釋,但她從社會、家庭兩個角度分別切入并展開分析,揭示了父權制所定義的“婚姻”注定無法使女性獲得幸福的根本原因,為本文的女性文學批評奠定了理論基礎。
一、厄休拉的個人悲劇:典范女性的不幸婚姻
厄休拉是一個父權制話語體系下的“典范女性”。米利特在《性政治》中指出,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要求女性“起到男性良心的作用”[1],但這種道德束縛并不針對男性,因為“這是一種男性感到厭倦又必須有人做的事”。相比小說中的另外兩位女性形象,厄休拉是《戀愛中的女人》中最具同情心與責任心的女性角色,也是最能起到“男性良心”作用的女性形象。小說中,面對杰拉德殘暴地對待自己的阿拉伯母馬,厄休拉不僅當面憤怒地予以譴責,還在兩人再次相遇時一再要求杰拉德善待母馬;與之形成對照的是,古德倫起初對虐待動物的場景感到害怕,后來卻漸漸地與戀人杰拉德變得相似,冷酷、殘忍地對待一只兔子;而赫麥妮則直接支持杰拉德對母馬的馴服手段。因此與另外兩位女性相比,厄休拉是三位現代女性中唯一符合“維多利亞時代女性道德典范”的,而且從情節的發展上來看,作為勞倫斯代言人的伯金,也拋棄了最初的情人赫麥妮,并最終投入了厄休拉的懷抱,印證了厄休拉最有資格成為“典范妻子”的判斷。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場圍繞“母馬”的討論中,伯金指責了赫麥妮的觀點“令人惡心”,卻不反對杰拉德對母馬的暴行,也沒有批評厄休拉,這凸顯了伯金的真正意圖是維護男性的獨有特權:只有作為男性的杰拉德擁有使用暴力的權力,但作為女性的赫麥妮若贊成暴力就是不合適的“濫用意志”,這是對維多利亞時代女性道德的違背。伯金的這一雙重標準表明,“真正的”女性應當同厄休拉那樣充滿同情心地勸諫男性,以盡到作為“善良婦女”的責任,雖然男性作為真正的主導者,也擁有拒絕聽勸的權力。
然而,即使是“典范女性”也似乎必須在“真正的男性”面前表現出屈從的態度:面對厄休拉的極力勸諫,表面富有男性魅力卻頭腦空虛的杰拉德最終選擇了妥協,無奈答應了厄休拉的要求;而在身體羸弱卻意志力強大的伯金面前,厄休拉卻一再“碰釘子”。厄休拉與伯金正處于感情的關鍵期,此時厄休拉試圖讓伯金承認對自己的愛,以確立兩人的關系;而伯金卻展現出了傳統男性的高傲,一再拒絕厄休拉對自己的合理要求。正當兩人激烈爭辯時,一個極富戲劇性且充滿寓意的場景出現了:伯金家的公貓米諾邁著“紳士般的”步伐,傲慢地給自己面前順從的流浪母貓幾個耳光。于是伯金和厄休拉為這一情景爭執起來,厄休拉堅持認為公貓米諾是個惡霸,伯金卻不以為然,認為馴服母貓是米諾作為雄性天生的權力。作為“預言型作家”[4]的勞倫斯對這一場景的安排,似乎是作者本人對這場爭論的“最終裁決”與對完美兩性關系的“最終闡釋”:男性的主導權是天生的,女性只能居于屈從的地位。正如流浪母貓面對公貓米諾時的順從,厄休拉應當像母貓屈服于米諾那樣順從伯金,這實際上是對女性單方面的犧牲,是對兩性關系中男性霸權的一種維護。
在小說的結尾,婚后的兩人似乎仍然處于一種沖突狀態,而且伯金始終處于一種優勢地位,因此“公貓霸凌母貓”的預言得到了實現。厄休拉再次懇求伯金放棄他對杰拉德的幻想,這種要求符合一夫一妻制的傳統,但伯金卻如兩人戀情開始時那樣固執己見、毫不退卻,他的傲慢與公貓米諾如出一轍,于是小說以兩人間的爭執作為最終結局。這一開放式的結局不禁讓人懷疑厄休拉是否獲得了真正的幸福,如果說厄休拉的最終目的就是步入婚姻,那么作為唯一進入婚姻階段的女主人公,厄休拉確實成功了;如果厄休拉渴望的是與妹妹聊天時提及的那種“超越平庸”的幸福婚后生活,她則遠未達到自己的目的。作者勞倫斯將厄休拉作為一個正面典型與古德倫和赫麥妮的失敗戀情相比,試圖為女性指出一條通向幸福的道路,但直到小說的結尾,讀者才發現這條路的終點似乎同樣坎坷。在男性居于主導的家庭中,女性即使提出合理的訴求也不會得到男性的回應,而這正是父權制賦予男性的特權,即使是伯金這樣的“典范丈夫”也不會輕易在妻子面前妥協,也正因為伯金不會在女性面前輕易妥協,他才有可能成為父權制認可的“理想型丈夫”:伯金的身上擁有“堅定”和“理性”的“非女性特質”。相比之下,動輒陷入激情、對女友妥協的杰拉德則落得了戀情失敗乃至死亡的結局,成了男性形象中的“反面典型”。
可見,勞倫斯通過正反對比對女性讀者進行規訓,如果女性渴望理想的丈夫,就要無條件接受男性在家庭中居于主導的現實;反之就要像古德倫那樣,陷自己的丈夫于死亡的悲慘結局。而勞倫斯選擇的兩位女性形象的名字也同樣飽含深意:“厄休拉”是歐洲歷史上有名的烈女,通過犧牲自己拯救了百姓;而“古德倫”則是另一個傳說中導致自己丈夫死亡的女性名字[5]。因此,這種對小說主要角色的命名,隱含著作者對角色的某種期望,同時期待著讀者解讀出勞倫斯賦予每個女性角色的使命——要犧牲自我,而非犧牲男性。即使在小說的結尾,厄休拉雖然尚未與伯金和解,作者勞倫斯也可能通過名字背后的隱藏寓意給出了答案,那就是期望厄休拉通過犧牲自己解決家庭危機。可即使厄休拉選擇了退讓,也不代表伯金就必然放棄他的男性特權,于是厄休拉的命運似乎陷入了絕境,即無論如何選擇,都無法獲得期望的幸福。
二、厄休拉悲劇的根源:父權制對女性的規訓
勞倫斯這部婚戀主題小說對完美兩性關系的探索似乎以失敗告終。正如波伏瓦所說,勞倫斯“狂熱地相信男性至高無上”[3]。如果完全陷入勞倫斯對小說人物的刻畫和情節的發展中,讀者會發現這些獨立的現代女性,似乎是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意志”才“錯過了女性的使命”,無法獲得幸福的婚姻。依照這一邏輯,厄休拉似乎應當停止對伯金的要求和質疑,才能換回伯金的愛。但是,對厄休拉為何對伯金提出種種要求并施以壓力,勞倫斯并未在小說中交代,也未在小說結尾直接給出解決兩性矛盾的方案。結合利維斯對勞倫斯創作意圖的分析,可以看到勞倫斯在小說的結尾似乎陷入了一種困惑:他理想中的盧梭式完美婚戀觀并未幫助厄休拉獲得幸福的婚姻生活。波伏瓦指出了問題的根源,這是因為勞倫斯意在恢復一種資產階級傳統對于女性的要求,即女性應將全部身心投入到家庭當中,而男性則負責家庭對外的一切事務,達到一種家庭中兩性的“合理”分工。
《戀愛中的女人》中,厄休拉就是這樣一位滿足于將自己囚禁在小家庭中的女性,與妹妹古德倫拒絕進入婚姻不同,厄休拉是一位“天生的妻子”,她自己在與妹妹的談話中提及現狀時說:“我們有了家了,對我足夠了。”[5]但是,厄休拉同時也是一位有獨立自主意識的現代女性,她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擁有對更高社會理想的追求。她不僅大膽反抗父親對自己的家暴行為,像娜拉一樣勇敢地選擇出走,還渴望超越自己父母那種“平庸的生活”。正是厄休拉身上那種與舊時代女性截然不同的對超越性的追求,遠遠超出了父權制傳統為女性劃定的框架,因為這種追求是獨屬于像伯金一樣作為一家之主的男性的,伯金之所以離開赫麥妮,就是赫麥妮這位精英女性表現出的“精神化”的特質,這是一種被父權制認為是自古希臘時代以來男性獨屬的氣質,是一種女性不能“合法”擁有的氣質。與之相反,厄休拉雖然與赫麥妮一樣,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自覺的女性意識,卻為了維護與伯金之間來之不易的家庭,竭力壓制著內心追求超越性的本能欲望,以自我規訓的方式成為伯金心目中的模范妻子,以換取家庭的和諧。即便如此,厄休拉對本能的壓抑并沒有消除她本我產生的強大動力,在父權制話語體系中所生成的超我壓抑下,厄休拉不再追求自己的社會理想,卻通過將這種期望寄托在丈夫伯金的身上,以此來替代自身對超越性的渴求,伯金既然選擇了現代知識女性作為模范妻子,就不可能不面對這種壓力,于是伯金在厄休拉的期許所帶來的壓力面前,選擇了與杰拉德結成男性同盟來逃避。
正如波伏瓦所說,傳統家庭的兩性分工,決定了兩性共同相處的時間實際上對雙方是不對等的。厄休拉作為女性不得不把兩人共同相處時間以外的全部剩余時間投入到家庭內部事務中,實際上在丈夫伯金不在家的這段時間依舊為丈夫服務;而伯金作為男性,依照父權制的傳統,可以自由利用這段時間工作或休閑,比如與杰拉德交談與相處——這是父權制賦予男性的特權。但這一明顯的不平等恰恰是厄休拉作為現代女性所不能接受的,因為厄休拉已經為了家庭犧牲了自己的社會追求,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伯金也應當像自己一樣,將全部的精力也放到對自己的忠誠上來,以達到兩性在精神上的平等。伯金不可能犧牲這種父權制賦予自己的自由,從伯金極力追求與杰拉德之間的男性同盟就可以看出這一點。為了滿足妻子對自己事業的更高期望,伯金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所有時間像厄休拉一樣完全投入到家庭中。由此可見,為了婚姻主動選擇被父權制規訓的厄休拉不可能從伯金那里得到自己所期許的幸福。
一方面是厄休拉對伯金那種遠高于傳統妻子對丈夫的期望,另一方面是厄休拉極力想與伯金達到精神上的完全平等,寄希望于伯金只專注于家庭,面對雙重壓力的伯金只能選擇逃避:他仍然沉浸在父權制特權中卻不自知,反而認為自己承受了來自妻子的過多壓力。伯金沒有意識到現代女性對男性造成壓力的背后,是父權制對女性參與工作和社會交往權利的打壓,最終導致了女性欲望的異化,迫使女性將期望全部寄托在男性身上。隨著兩性平等意識的增強和女性的教育普及,這種社會進步帶來的壓力不僅不會消滅,還會日益增強,除非父權制的傳統完全崩塌,解除對女性工作與社交的壓迫,男性才能同時得到真正解放。因此在厄休拉和伯金的時代,父權制已經不再適應逐漸進步的社會環境,它所帶來的壓力不僅僅壓迫年輕知識女性,還壓迫男性,厄休拉與伯金之間的不和諧則是社會普遍矛盾的一個縮影。
三、厄休拉形象的價值:覺醒中的現代知識女性
作為現代知識女性,厄休拉其實與小說中的古德倫、赫麥妮具有某些共同特質;古德倫大膽反抗杰拉德對自己的專制做法,但她的做法注定不會被當時的社會所容忍,因此杰拉德痛恨古德倫的女性獨立意識,甚至企圖謀殺古德倫。她們對男性的堅決反抗卻往往在那個時代造成了自身的悲劇,這也正是父權制帶給現代社會的惡果:每一個人都是施暴者,同時每一個人也是受害者。正如厄休拉對伯金的不合理期望給伯金帶來了空前的精神壓力,但這種不合理的期望之所以產生,是因為厄休拉本人就是父權制壓迫下的受害者。與此同時,厄休拉又是一個不完全的覺醒者, 她所追求的“理想婚姻”實際上不過是父權制吸引女性主動規訓自己的誘餌,只要厄休拉選擇了父權制定義下的傳統婚姻,也就主動選擇了父權制的規訓。厄休拉在婚戀關系中所面臨的困境,在20世紀初的英國社會中具有典型性:個人性的反抗注定無法撼動父權制傳統的強大根基。
與此同時,像伯金、杰拉德一樣的男性,將婚姻中的不幸簡單地歸咎于女性意識的普遍覺醒,于是產生一種對于現代女性自主意識的本能仇視。這種仇視在伯金對待赫麥妮的態度上體現得更加明顯,以至于赫麥妮忍無可忍,最終對伯金施加肢體暴力,導致兩人關系決裂,而伯金也就自然選擇了更順從的厄休拉。但厄休拉的順從并不代表她身上的女性自主意識已經消失,相反,她只是為了維持與伯金之間的感情竭力忍讓和壓制自己,而當這種追求超越性的本能在父權制打壓下以異化的形式出現時,伯金同樣從厄休拉身上感受到了當初面對赫麥妮時的壓力。由此,青年男女之間的矛盾似乎隨著女性自我意識的普遍覺醒加深了,然而這一切矛盾的始作俑者——父權制,仍舊隱藏在資產階級傳統的幕簾之后,似乎從未被小說中的人物所意識到,這也就標志著厄休拉與伯金之間的矛盾注定無法僅憑兩人的努力得以解決。
勞倫斯的女子教育之所以是失敗的,是因為勞倫斯本人也在無意識中接受了父權制的婚姻觀并試圖為之辯護,但小說的結局卻恰好證明了這種“理想婚姻觀”的實質是對女性的不合理壓迫。正因為勞倫斯無法意識到問題背后的社會根源,把解決社會普遍矛盾的希望寄托在作為個體的理想型人物身上,所以他的實驗小說才會以出人意料的結局告終。
盡管如此,勞倫斯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并未將小說人物視為自己理想觀念的傳聲筒,而是遵循了現實的邏輯,以至于像巴爾扎克一樣出于對現實主義的尊重而“不得不違反自己的階級同情和政治偏見”[6],從而真實地反映了20世紀初英國社會中女性自我意識逐漸覺醒的社會現實。米利特在《性政治》中分析稱,厄休拉身上“奮斗的推動力當然是女權運動”[1],這說明社會的進步已經體現為厄休拉身上正在覺醒的女性意識。而厄休拉的個人悲劇,實質上不過是父權制傳統在這種不可阻擋的進步潮流面前的負隅頑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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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福斯特.小說面面觀[M].馮濤,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5] 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M].黑馬,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
[6] 恩格斯.致瑪格麗特·哈克奈斯[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孔德鵬,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