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后人文主義是當代文化和哲學領域研究人類與動物關系的重要范式之一。在這一視域下,二者關系超越了傳統的二元對立,得以被重新思考和解構。福克納的經典短篇小說《熊》講述了白人少年艾薩克在狩獵中結識了印第安人與黑人的混血兒山姆·法則西,最終成長為一名獵人的故事。福克納將筆觸對準自然界中的動物,再現了漫長的人文主義歷史過程中動物的“他者”地位。本文以《熊》中人與動物的關系為研究對象,結合后人文主義及“情動”等概念試圖探討人與動物邊界,通過分析兩者地位的失衡等因素,探索動物與人主體性的建構和人性與動物性的共生,為當下和未來社會多物種間的共同體構建提供參考。
[關鍵詞] 熊" 后人文主義" 人與動物" 二元對立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4-0039-04
隨著西方文藝理論批評方法的發展,學界對福克納作品的相關研究逐漸突破了敘事策略和語言風格等內部研究的限制,轉向了與外部研究關聯的方向。《熊》最初名為《獅子》,于1935年12月在Harpe’s發表,僅有10頁的篇幅[1]。故事的焦點集中在主人公白人少年艾薩克·麥卡斯林與大熊“老班”相遇這一情節上。就《熊》這一文本來看,國內外學者的研究大多數集中于生態批評和原型解讀等方面。后人文主義挑戰了傳統的人與自然、人與動物的觀念,為深入探析小說中存在的文化和社會層面的復雜奠定了基礎。
后人文主義這一思潮的發展與“后現代主義”激進解構對人的概念密切相關。Ihab Hassan在其著作Prometheus as Performer:Toward a Posthumanist Culture[1]中首次提出了后人文主義概念。后人文主義旨在打破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觀念,強調重置人與他者的關系。傳統人文主義通常基于一方的優越性假設,以確立等級關系的方式來實現文化功能和意識形態的目標。然而,后人文主義關心的是打破那些貶低一方的觀念,鼓勵人們看到生物世界中復雜的互動和相互影響,超越傳統的二元對立眼光,倡導對等和超越的關系。這一思想觀念為人們重新思考人與動物、人與技術之間的關系提供了一個更為包容和開放的視角。
一、失衡的地位:“始制有名”與戰利品
在西方思想史上,動物是受到人類主體和邏各斯壓迫的他者。亞里士多德認為動物是低賤的,只能被擁有理智的人類所統治,依靠本能服從身體。近代,笛卡爾將動物視為機器,因無法掌握語言而只能受身體和機械活動的支配[2]。康德認為,人類對動物有間接責任,但實際上動物的價值仍然是被人類定義的[3]。海德格爾看到了動物與人類之間存在巨大的分歧,而人類則扮演著構建世界的角色[4]。在這些哲學家眼中,人與動物存在自然的界限,動物不具有人類的語言、理性等特征,被認為是低等的生物,這也為人類對動物的利用和宰殺提供了看似合理的鋪墊。
古人說“始制有名”。人類使用的“動物”一詞,有將人類作為萬物的刻度尺的隱藏含義。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在《論真理》中提出:“人是一切事物的尺度。”這種觀念將人類利益視為一切尺度和道德判斷的基礎。在人類中心主義的藩籬中,人成為價值判斷的主體。德里達發現“動物”一詞本身就隱含了權力的存在,并提出了“詞語動物”(“animot”= animal+mot)的概念,從聽覺上取消了動物的單一性,反駁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邏輯[5]。他強調了人類通過命名的行為來確立自身主體地位的背后是以“上帝之靈長”自居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人類統治權的確立以命名為媒介,加深了人類對動物的支配性,同時凸顯了動物在人類思維體系中的被動與邊緣化。
《熊》中,處處都能發現被賦予姓名的動物——大熊“老班”、雜種狗“獅子”、被黑人叫作“主對上帝”的大啄木鳥、捕鼠狗“小不丁點兒”,而“老班”這一名字甚至成為大熊區別于其他熊的光榮的象征,就連曾被獸夾夾斷的腳趾都成了大熊身上的徽章:“他為自己爭取到一個只有人才配享有的名字,而且還一點也不感到不好意思。” [6]137部落中的人對這些動物的命名行為顯然是一種“權威話語”,對于人類而言則是權力的象征。福柯在《知識考古學》中剖析了制度化的話語如何產生權力,并在其中展示了社會權力關系與言語相互交織的具體表現[7]。話語權包含了價值判斷,人類作為話語的主體,通過對動物命名的方式取得對動物的統治權,構建了屬于人類自身的知識體系,彰顯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譜系。通過對動物進行命名,人類賦予了自己對動物世界的主導地位,進而在文學作品中反映和加強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8]。這一觀點為話語背后的權力結構提供了重要的思考,引導著人們審視動物在人類話語中的地位和對待方式。
20世紀,人類借助自然歷史這一成熟學科的科學話語,不斷地征服和納入自然。一是通過上述提到的命名行為,二是以獲取戰利品的方式實現對人類中心的再確認。小說開篇就對從森林部落到現代社會都頗受推崇的動物戰利品進行了細致描寫,以回憶和講述的方式回味征服過程:“那些折斷的槍啦、骨頭啦、獸皮啦——它們有的掛在鎮上公館的書房里,有的放在種植園宅第的賬房間,還有的就掛在營地里(那才是最精彩的)……”[6]在這些人眼里看來,動物戰利品無一不是力量的象征,被當作人類無限的征服能力的證明。而除了作為紀念外,有的戰利品甚至直接被穿在了人類身上,倒映在布恩眼中的是“那些穿了高貴的大衣的紳士”以及“穿了毛皮大衣顯得無比嬌艷的淑女”[6],皮毛大衣成了身份的象征,這些戰利品與現代社會的標本收藏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這些行為背后藏著一套人類中心主義的話語,既象征了人類對非人物種的征服與占有,又是人類權力意志的現實呈現。
二、邊界的模糊:變形與復合體
達爾文進化論的提出將人視為自然演化的產物和物質系統中滄海一粟的一部分。德里達超越了這一觀念,在《“故我在”的動物》演講中將邏各斯中心主義解釋為“一種剝奪了動物的邏各斯和能夠擁有邏各斯的特權的動物”[5]。勞拉布朗對文學中出現的動物形象提出了思考:“文學以一種別具特色的方式呈現人和動物的關系,這種隱含于文本中的表達方式讓我們擺脫了理論和科學所固有的嚴格二元對立。”[9]小說《熊》中,福克納并沒有強調人類獨有的屬性,也沒有在人與動物之間劃定明顯的鴻溝。
達爾文主張物種間存在一種“垂直”的進化關系,與之相反,于克斯屈爾則主張生物體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強調達成一種“水平”關系。于克斯屈爾在借鑒了斯賓諾莎的“情動”概念基礎上,從“情動”閾限而非種屬概念出發來理解動物。德勒茲由此進一步延伸出了“生成動物”的概念,一旦超出感知者與被感知者之間的主客閾限,失去主體身份的感知者會逐漸融入客體動物之中。艾薩克自幼年就聽聞“老班”的種種傳奇,早想一睹其尊容,然而當他作為觀察者的身份進入叢林,第一次見到“老班”時,卻是作為客體所被這頭熊觀察,在啄木鳥敲啄聲戛然而止后,他意識到“那只熊正在觀察他”,即使是“他根本看不見熊”[6]。尋找老熊的旅途對艾薩克來說是一場朝圣之旅,艾薩克的認知主體身份也在追尋中逐漸滑向老熊的一側,這種“情動”的流動和傳遞,產生了“生成動物”,人和動物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另一邊,布恩起初也和其他人一樣將獵犬“獅子”當作能纏住“老班”的狗,像撫摸女人一樣撫摸著它,此時的布恩還只是將“獅子”當作低于人類的動物客體,而在之后的觀察與相處中,“獅子”展現了強大的活力和勇氣,特別是與“老班”一戰后,當眾人合力將“獅子”從“老班”嘴里撬出來時,布恩反復強調讓眾人動作放輕緩:“你們難道沒看見這狗的腸子全部掉出來了嗎?”[6]布恩在此刻迸發了強烈的“情動”,和“獅子”產生了共振,身份也滑向了“獅子”的一邊。
哈拉維在《類人猿、賽博格和女人》中指出:“人們樂于通過觀察動物來洞察人類自身和社會。”[10]然而,人與動物的生命在某種程度上呈現了一種融合狀態。人有可能轉變為動物,反之亦然,每個生物都不僅僅具備單一面貌,而是由人與非人因素拼合而成的。正如福克納對布恩的外貌描寫:“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頭腦簡單得像個小娃娃,心地憨厚得像一匹馬。”[6]就連皺紋也像是瞇眼盯著獵物而積累的“成果”,這與其說是在寫人,倒不如說更像是對動物的描述。而寫“獅子”的特征時,福克納將視角著重對準了那雙“深不可測的黃眼睛”,因為“這雙狗眼里面既沒有善也沒有惡,它們僅僅是冷冰冰的、半睡半醒的”[6]。在這里,“獅子”無論是面容還是氣質都與布恩相似,正如小說中反復出現的那句“就像一個人一樣”[6]。這句話第一次出現在山姆用潤滑油給受傷的母狗上藥時,山姆認為母狗的冒失跟人一模一樣,硬撐著展現自己的勇氣;獨眼騾不會因為聞到野獸的血腥味兒而驚逃,而另一只沒有殘疾的騾卻突然站住,打算逃竄,就像人類戰場上的逃兵。布恩與“獅子”在和“老班”混戰的時候,“有一瞬間它們幾乎像一組雕塑的群像”[6],其中布恩與“獅子”一樣,以動物的視角與“老班”對抗,本質上與“獅子”沒有什么不同,在龐大的大熊面前都是渺小且脆弱的個體。每個動物都是一個復雜而生動的生命體,以人類為中心的視角并不能真實反映世界的本質。就像卡夫卡的《變形記》等描寫“人獸變形”的文學作品一樣,在小說中,人類和動物需要相互融合、相互變形,二者的邊界才能得以被打破。
三、對等的他者:兩性共生與他者結盟
柏拉圖將動物視為欲望的具象和對象。海德格爾認為動物受本能驅動,“貧乏于世”,無法像人類一樣真正擁有世界。康德認為沖動、野蠻、暴力等詞語表現了人的動物性,因此,需要人性來抑制動物性,就如同文化的教化作用一樣。而動物性并非常見的獸性,獸性往往含有隱喻性,常被迫貼上惡的標簽,而動物性指的是人與動物共同持有的屬性。后人文主義者認為,動物性體現了生命的本質,是一種強大的自然力量,與人文主義者所強調的人性對立并不矛盾,二者共同構成了人類本質的復雜體。在福克納看來,過度強調人類的理性會使人忽視自身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從而被理性所裹挾。他試圖喚起本性的記憶,讓讀者意識到人性和動物性本身共屬密不可分的統一體,過分突出二者中的任何一方都可能導致人性的缺失和主體構建的失敗。
人文主義常將人的動物性冠以不利、低級等名詞屬性。然而,一旦動物性被消除,人性也可能面臨著相似的命運。小說題為“熊”(bear),這個單詞在英語也具有“生”的含義,動物性是人與生俱來的。熊代表野性和原始,與人性中被抑制的欲望相呼應。小說中,艾薩克具有“人之子”和“自然之子”的雙重身份,在森林的狩獵生活中,他的動物性一直未受壓制。當艾克試圖從老熊身下拯救那只小雜種狗時,面對老熊,他沒有拔槍相向,而是感到老熊俯身伸出四肢的動作非常熟悉,就像他曾經在夢中頻繁出現的畫面。這時,艾克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自然身份。對一個孩子來說,此時的老熊就像是母親的化身,他無法做到殺死自己的“精神母親”。也正是從這時起,艾克的動物性與人性達到了共生。
除此之外,人的“動物性”還體現在嗅覺上。小說中曾多次提到了氣味,面對獵狗時,布恩聞到的是散發出一股“不僅僅是牲畜的味兒,甚至也不僅僅是野獸的味兒”[6],這一氣味在后文中給出了解釋和補充,即一種“消極被動的急切心情;也是一種自卑心理”[6],這是在面對古老的大森林時,人與動物共同具有的無力感,顯然差別是微乎其微的。氣味也是生命的一個本質特征,弗洛伊德認為,爬行到直立行走這一過程體現了人類文明的重要進程,其中嗅覺的減弱和視覺的加強起到了關鍵作用。小說中反復出現的氣味和嗅覺喚醒了艾克的動物性,人本質上和動物是平等的,或者說,嗅覺是更具動物性的感覺方式。無論是人性還是動物性,任何一方的缺失都會導致主體性構建的失敗。
后人文主義認為,人類并未因為先天的道德理由或破壞自然而獲得超越自然的不可動搖的權利。曾經被認為是支配世界的規范性人類知識,如今已被降低到幾乎無法掌控的地步。人類權利、動物權利以及后人類權利均存在于一個廣泛的范疇中[11]。《熊》中,布恩在提到血統問題時格外敏感,只要被人說起身上的印第安血液便會揮起拳頭勃然大怒,福克納注重血緣關系的描寫,布恩的血統使他成為一個對白人絕對忠誠的失語者,“事情本來就應該這樣。山姆是酋長,是君王;布恩是庶民,是他的獵手”[6],然而,“獅子”這種動物成了布恩主體的延伸,獵狗在狩獵過程中的沉著和勇氣,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布恩的缺陷,使布恩最后奮力搏斗,此時的布恩有“獅子”做他強大的盟友,雖然體態上他不占優勢,但毫無疑問布恩從“獅子”身上得到了勇氣和力量,在這一過程中,人類與動物結盟,從他者身上汲取力量,達成了物種間的平衡和共同體。
四、結語
根據海爾斯的觀點,后人類具有烏托邦的功能,其積極意義在于給予人類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他者。在漫長的人文主義歷史中,人類中心主義未能建立一個對等的他者概念。本文從后人文主義的角度審視福克納的小說《熊》,可以發現小說在多個不同層面上打破了自人文主義以來一直弘揚的二元對立觀點。人類在物種中不再享有特權地位,就連身份也不再是固定的,屬于“后現代動物”。
福克納通過《熊》這一作品展示了人類是如何將自身利益置于其他物種之上,同時借助理性話語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的。然而對物種的偏見同時也會對主體性建構產生不利影響。只有承認人類的動物本質和動物性,不再將自身視為宇宙的中心,人類才能更好地塑造自己的主體性,因此要“對于其他的生命形式,無論屬于自然生成還是人工創造,我們都愿意去與它們共享這個星球,甚至是我們自己”[1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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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M].劉宇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7.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葉庭旭,牡丹江師范學院西方語言學院,研究方向為西方后人類小說。
于一鳴,牡丹江師范學院西方語言學院副教授、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英語文學和翻譯。
基金項目:牡丹江師范學院2023科技創新項目“西方后人類小說中的倫理建構與命運共同體研究”(kjcx2023-077md)。牡丹江師范學院研究生課程思政課程項目“英語語言文學研究專題”(KCSZKC-2022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