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家庭的三代鼓嶺情

國之交在于民相親，民相親在于心相通。

2024年4月8日，“感動中國2023年度人物”公布，穆言靈是唯一當選的外國人。二戰時期，她的公公曾作為美國“飛虎隊”中尉支援中國抗戰。老人去世后，穆言靈夫婦將他的骨灰帶回“第二故鄉”福州，撒入滔滔閩江水……

她和丈夫扎根中國30余年，并為兩個女兒取名“愛中”和“愛華”，一家人還拿到了中國“綠卡”。穆言靈發起的“鼓嶺緣”中美民間友好論壇，更是收到了習近平總書記的賀信。

穆言靈的女兒精通中文，擅長相聲和戲曲，是我國第一批雙語主持人。基于淵源和喜愛，這個美國家庭把難舍的中國情延續了百年。

愛的綿延，一家三代人結緣中國

在福建省福州市東郊，鼓山之北，沿著盤山公路蜿蜒而上，便來到了草木蔥蘢、清涼宜人的避暑勝地鼓嶺。19世紀中期，作為中國最早開放的5個通商口岸之一，福州開始吸引大批外國人來此從事貿易、醫療、教育等工作。

每逢夏季，不少外國人會到鼓嶺避暑，并在此修建了別墅、醫院、網球場、游泳池、郵局等設施，他們與當地居民也結下深厚的情誼。美國女子穆言靈的公公唐麥克，就曾在鼓嶺生活過多年。

早在20世紀40年代，唐麥克便來到福州英華學校教書。二戰時期，他又作為美國空軍“飛虎隊”中尉支援了中國抗戰。在“飛虎隊”，唐麥克給自己起了一個中文名字叫穆藹仁。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飛虎隊”隊員執行任務時會隨身攜帶“援華助戰”的條幅，遇到駕機被日軍擊落，不得不跳傘時，他們會得到中國群眾的熱心救助。穆藹仁也因此認識了一些當地百姓，并和他們成為朋友。

抗戰勝利后，穆藹仁回到美國完成學業、結婚生子。1947年，當聽說福建協和大學需要外教時，他帶著妻兒和對中國文化的喜愛，重新回到了福州。穆言靈的丈夫穆彼得就出生于福州，并在鼓嶺度過了一段愉快的童年。

小時候，媽媽負責管穆彼得調皮搗蛋的哥哥，他則由福州保姆“三嫂”帶大。三嫂會領著穆彼得去買菜，跟朋友們聊天，穆彼得能聽懂福州話和英文，他親昵地喊三嫂“小媽媽”。

1949年，穆藹仁因為工作原因舉家遷回美國。當時的穆彼得雖然年紀很小，但他對長年照顧自己的三嫂戀戀不舍。穆彼得不開心，抱著鼓嶺上的一棵樹不愿離開，說他不想去美國。

六歲那年，穆彼得又被父母帶到中國臺灣生活了一段時間。當他考上哈佛大學后，就成了校園里一個特別的存在：金發碧眼的穆彼得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對中國的禮儀、典故也了如指掌，被同學們稱為“中國通”。他希望能再踏上中國的土地，體驗更多的風土人情，但這樣的機會需要等待。幸運的是，穆彼得在哈佛結識了同樣熱愛中國文化的穆言靈，那時的她名叫艾倫。

因為兩人都選修了漢語，也都對中國文化興趣濃厚，艾倫與穆彼得相識相戀了。后來艾倫成為穆彼得的妻子，并有了中國名字“穆言靈”。1988年，穆彼得一直期待的機會出現了，有公司邀請他到中國南京工作。

盡管去中國要比他在美國的薪水待遇低很多，但穆彼得夫婦還是商定，全家遷居南京。他們都向往中國，并希望兩個女兒也能有更豐富的人生經歷。

一家四口來到南京后，女兒們上了當地小學。為了幫助孩子融入南京人的生活，當時穆彼得在外上班，穆言靈就留在家負責女兒們的飲食起居，并教她們講中文，了解中國的文化和歷史。

母女三人還學習書法，經常一起練毛筆字。穆言靈的兩個女兒參加了南京的小紅花藝術團，學習中國音樂和戲曲，比如《茉莉花》《花木蘭》。有時穆言靈一家人在家包著餃子唱戲，好奇的鄰居會被吸引過來，夸他們這個外國家庭比許多中國人唱戲都有韻味呢！

女兒叫“愛華”，公公的骨灰撒入閩江

穆言靈的兩個女兒十幾歲的時候，又跟著江蘇省歌舞團的老師學說相聲，為了契合她們的相聲內容，老師還給姐妹倆取了中文名字——“愛江”和“愛蘇”。

1995年，穆言靈全家搬到了北京居住，也是這一年，中央電視臺邀請“愛江”和“愛蘇”參加春晚頒獎典禮。登臺之后，兩姐妹獻唱的一首《咱老百姓今兒真高興》引爆了全場。

搬家到北京后，有人對穆言靈提議說，她的女兒們應該叫“愛北”和“愛京”了。夫妻倆一商量，覺得只愛北京格局太小，必須讓她們愛中華！于是，他們給大女兒取名“愛中”，小女兒取名“愛華”。兩個女兒更因金發碧眼的外表和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走上熒屏，在中國成了廣受歡迎的童星。

尤其是小女兒愛華，她不僅精通中文，還擅長中國相聲和戲曲，京劇、黃梅戲等都能信手拈來。1997年初，愛華在央視《正大綜藝》新開辟的欄目“一笑茶園”中出演茶博士。

2002年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后，愛華選擇回到中國，成為第一批雙語主持人，與大山（加拿大籍相聲演員）、柯藍等名人一起主持了多檔電視節目。

從穆言靈的公公穆藹仁開始，一家三代人不間斷地持續著和中國的緣分。這時已經年逾八旬的穆藹仁，還在福建武夷學院帶課當志愿者。2005年，穆藹仁老人在返回美國一年后逝世。

按照公公的遺囑，2015年，穆言靈和丈夫來到老人的“第二故鄉”福州，將其一半骨灰撒進了滔滔閩江水，實現了穆藹仁“魂歸故里”的遺愿。

這也是穆言靈第一次登上鼓嶺。偶然的機會，她和丈夫看到一幅鼓嶺別墅區的舊地圖，上面所有的別墅都只標有數字序號。工作人員說，地圖來自一位外國友人，至于每座別墅屬于誰，因年代久遠、資料匱乏，已經無從得知了。夫婦倆因此有了一個想法，就是把數字序號背后的人從歷史中找出來。穆言靈的丈夫穆彼得更想知道他小時候住過的那個家在哪兒。

從2016年起，穆言靈夫妻倆自費在美國東西海岸間奔走。通過大海撈針式的尋找和探訪，他們與越來越多的曾在鼓嶺居住過的美國人的后人建立起聯系，一段段塵封在家族檔案里的歷史，變成了一個個中美友誼的鮮活故事。

比如，他們聯系上了美國醫生蒲天壽的家族，并確定了鼓嶺有一套別墅是他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蒲天壽曾是協和醫院的最后一位外籍院長，他熱愛中國，曾教過中國醫生做各種手術。

穆言靈一直致力于尋找鼓嶺的珍貴史料，構建更多促進中美文化交流的契機。在尋訪過程中，她也聽到很多感人的鼓嶺故事。美國醫生福益華的后人告訴她，福益華的臨終遺言是“我熱愛中國人民”。穆言靈將故事認真地記錄下來，并把這份深沉厚重的愛帶回了鼓嶺。

為了征集線索，她還搭建了網站，“鼓嶺之友”社團也順勢成立，它由曾在福州鼓嶺生活過的美國家族后代組成，這些家族多與中國有著綿延百年的緣分。鼓嶺故事的主人公從最開始的加德納家族，逐漸擴展至穆藹仁、柯志仁、福益華、蒲天壽、柏齡威等十多個家族。

幾經努力，穆言靈夫婦把鼓嶺上每一棟別墅的原主人后代都找了出來，并指給他們看，哪一家曾在哪棟房子里生活過，以及講述他們的先輩在中國鼓嶺發生的一些故事。

傳承百年鼓嶺情，“民間使者”感動中國

“我們回頭去想，先輩們在中國的戰爭時期、艱難歲月里，都曾在鼓嶺互幫互助地生活，為他們喜歡的這個國家做著各種各樣的貢獻，而現在，我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多，但人與人之間反而疏離了。我們應該了解美國人在福州鼓嶺的感人故事，看到一代又一代的友誼傳承，并接過先輩們手中的接力棒，把中美民間友誼的火光照亮下去……”穆言靈在“鼓嶺之友”社團聯誼會上動情地說。

多年來，為了研究鼓嶺文化，穆言靈尋訪了許多曾經生活在鼓嶺的外國人的后人，通過文字、圖片、實物等不斷還原當年的歷史。2019年，鼓嶺管委會將穆家別墅交予穆言靈，將其活化為“鼓嶺山居生活博物館”。她丈夫小時候被三嫂用擔子挑著上鼓嶺的照片，如今也做成了雕塑，就安置在博物館門前。

看到這尊極富年代感的雕像后，穆彼得輕輕撫摸著自己和三嫂的雕塑臉頰，含淚喃喃道：“我又回到了鼓嶺，這是我的老家。但我敬愛的三嫂，已經不在世了。”

這時的穆言靈、穆彼得夫婦，已經帶著兩個女兒扎根中國30余年，并拿到了中國“綠卡”。當走在街上被人問及“你們是歐美人嗎？”穆言靈總會驕傲地亮出身份證說：“曾經是美國人，現在我和您一樣，也是咱中國人！”

從36歲到67歲，穆言靈和丈夫、兩個女兒一直在中國生活。直到2017年，因為各方面的原因，他們全家才搬回了美國。但穆藹仁一家對中國有著深厚的感情，回到美國后，他們仍念念不忘在南京、北京、福州鼓嶺的美好時光。

穆言靈的小女兒愛華在美國家中擺放著一雙破舊的粗布兒童鞋，這雙鞋子是福州的三嫂當年縫制的，曾被小時候的穆彼得穿過，她出生后也穿。愛華說，她對這些具有中國元素的物件很有感情。

近年來，愛華將事業的重心從熒屏上轉移到了教育界。2017年，她選擇進入美國亞利桑那大學，在國際學院擔任中國及亞洲項目部主任。

2023年夏天，“鼓嶺緣”中美民間友好論壇在福州舉行。其間，在開滿繡球花的鼓嶺別院中，愛華用中文致辭：“我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來鼓嶺了，但每次來都感到輕松、愉悅和內心的平靜。我和家人一樣愛中國文化，愛福州鼓嶺。來這里對我們而言不是做客，而是回家。”

已經是72歲老人的穆言靈，則在現場為大家念了習近平總書記致論壇的賀信。“希望大家把鼓嶺故事和鼓嶺情緣傳承下去、發揚光大，讓中美人民友誼像鼓嶺上的千年柳杉一樣，茁壯成長，生生不息。”

這是穆言靈在離別三年多之后，再次回到她時時想念的中國。此時她已經是鼓嶺文化研究專家、福州榮譽市民。論壇結束后，一家人又到福州、南京、北京故地重游，拜訪了他們在中國的朋友。

國之交在于民相親，民相親在于心相通。如何更好地傳承“和平、友誼與愛”的鼓嶺精神呢？在穆言靈看來，就是交流在民間。兩國人民需要更多地進行交往、聯系和互動。而她和家人，一直都在做促進中美人民友好往來的“民間使者”。

2024年4月8日，“感動中國2023年度人物”公布，穆言靈是唯一當選的外國人。評委會寫給她的頒獎詞是：柳杉根深，鼓嶺綿綿。跨越三代的情緣，歲月化不開，大洋隔不斷。同行一條路，共飲一口井，蘊含友誼的土地，割舍不下的鄉情。超越制度、文化和語言，承載友愛、情誼、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