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十大建筑里的重慶精神 大師和他們的設計之作

建筑是凝固的歷史和文化，更是城市文脈的體現和延續。新中國成立初期興建的新中國十大建筑被視為中國當代建筑的經典之作，是中華文明的形象化縮影。川美師生為新中國十大建筑創作的美術設計作品具有濃厚的時代烙印，回顧這些不朽的作品，能夠從中深刻感受到歷史的厚重與中華民族的堅韌偉大。

建筑是歷史的年鑒。建成于20 世紀50年代的新中國十大建筑，在中國人民心中擁有極高地位。在長期遭受西方國家嚴密封鎖和遏制的背景下，新中國十大建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建成竣工，成為中外建筑史上的奇跡。在這個過程中，少不了四川美術學院師生們的身影，他們積極參與到新中國十大建筑的配套作品創作工作中。人民大會堂、中國革命博物館與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這些場館的美術創作設計，不僅是四川美術學院師生深厚藝術功底和創新精神的展現，更是他們對新中國的深情獻禮。

人民大會堂四川廳

巨匠之筆繪就丹青史詩

1949 年10 月1 日，天安門廣場前，新中國成立的宣告隨著廣播擴散，傳遍遼闊的中華大地，一個全新紀元的序幕由此緩緩揭開。建筑作為時代的碑銘，1958 年8 月，為慶祝建國十載，中共中央決議，于首都興建十項重大公共建筑工程，并于1959 年國慶之際正式啟用，以彰顯十年建設的偉大成就。

經過審慎研討與篩選，名單最終確定為：人民大會堂、中國革命博物館與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民族文化宮、民族飯店、北京火車站、工人體育場、農業展覽館、釣魚臺國賓館、華僑大廈。以此為契機，一批藝術作品項目圍繞建筑建設的中心展開規劃，邀請了全國各地或資深或新晉的代表性藝術家們，天南地北，共襄盛舉。

在這藝術創作的集結號中，西南地區唯一高等美術學府的西南美術專科學校，即1959 年后更名的、中國八大美術院校之一的四川美術學院，其師生也位列其中。肩負弘揚新中國藝術風貌的重任，川美在較短時間內完成了人民大會堂、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中國歷史博物館等建筑的繪畫設計任務。

人民大會堂堪稱新中國十大建筑的冠冕，是國家政治大典的莊嚴殿堂，其中的會議廳以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及特別行政區的地域命名，能承擔某一廳的室內裝飾作品設計，無疑是藝術家至高無上的榮耀。

彼時的四川省委，將人民大會堂四川廳繪畫設計的主要工作以及部分制作任務交給了四川美術學院完成。學院抽調了30 多人參加總體規劃及繪畫設計，創作了一大批作品。后經省里反復審查，通過了其中繪畫設計畫稿29 張、漆器8 種19 件、瓷器茶具5 套、玻璃吊燈3 件、茶具及花瓶3 套另1 件并投入制作。

來自四川美術學院的李文信時年32 歲，正值藝術創作的黃金時期，他以卓越的藝術才華躋身首批受邀藝術家之列，受命為人民大會堂四川廳繪制定制作品。

如此重大的任務是光榮的勛章，也是沉重的壓力，既要有重大主題來契合四川廳地域特色，又要平衡設計的藝術性和政治性。經過反復求索，李文信最終決定以毛澤東《七律·長征》一詩為主題，創作詩意中國畫。為了準確傳遞詩中的內容思想，李文信決定在作品的畫面設計中融合人物與山水，以此形式駕馭原詩宏闊的意境。

傾注半年心血，歷經數稿修改，《長征》終成氣勢磅礴、氣韻生動的藝術杰作，其中一筆一墨，皆顯露出畫家設計的巧思與匠心：畫面中區的村落房舍前，五星紅旗迎風招展，成為全畫焦點，與行伍間散布的旗幟相互呼應；秩序井然的渡江之師，與波濤洶涌的大渡河水和險峻的鐵索長橋形成鮮明對照，彰顯出革命軍隊的嚴明紀律。極目遠眺，是連綿起伏的千里岷山，還有沉沉青靄、氤氳霧氣；穿云破霧的，是蜿蜒如龍的紅軍隊伍，峭壁間行，勢貫長虹。遠近景致參差排布，動靜筆法層層設計，再現了“大渡橋橫鐵索寒”的壯闊，吶喊著“烏蒙磅礴走泥丸”的豪情，也描繪出共產黨人的革命樂觀主義與浪漫主義精神。

作為人民大會堂四川廳的第一幅國畫作品，《長征》迎來熱烈的反響：一經問世，便被人民大會堂永久收藏，又在1960 年榮登《人民畫報》封面，其按原內容及尺寸重新繪制的“孿生兄弟”，于2018 年在重慶逸品中國書畫拍賣會中被拍出225 萬元的天價。

李文信與四川廳的故事遠遠不止于此。1980 年初，隨著人民大會堂內部重新修整，李文信再度受邀為四川廳繪制主題創作《大渡河上》：昔日大渡河上，唯有鐵鏈索橋橫跨波濤；如今，一座鋼筋水泥的穩固橋梁矗立其側；曲折古老的蜀道旁，現代化的電力設施拔地而起……中國經濟面貌與人民生活的巨大變化，時代的演進與社會的進步，畫中的一切都在現實里完整呈現。

中國革命博物館與中國歷史博物館

從迷霧中走來的英雄魂魄

中國革命博物館與中國歷史博物館的雕塑設計也是新中國十大建筑藝術項目的重要部分之一，承擔這項工作的，是同樣來自四川美術學院的藝術家龍德輝，他受中國美協之邀，來首都參與《方臘》《黃巢》的雕塑創作。

擺在龍德輝面前的也是不小的挑戰：方臘起義是北宋末年規模最大的農民起義，其部眾在最頂峰時高達近百萬，聲勢威震東南；而作為這場席卷江浙地區的農民起義的領袖，方臘的形象卻無法從史料中找到確切記載，只能從史書的殘篇斷簡中窺見晦暗不明的描述。這位以“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為宣言的反抗先鋒，曾經有著怎樣的衣著、起居和動作，又有著怎樣的神魂和氣魄？要撥開歷史的迷霧，將一位未曾謀面的人物從沉睡中喚醒，賦予其輪廓、具象與形態的過程，對藝術家來講，絕不是一項簡單的工作。

好在，服飾與裝束，尚有傳世文獻與資料作為參考——在時任中國美協副主席蔡若虹引薦下，龍德輝前往故宮博物院，拜訪浸淫文物研究工作多年的沈從文先生，后者以詳考上起殷商、下迄明清三千多年服飾制度和服飾工藝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在我國服飾文物研究史上立下開山之功。據龍德輝回憶，那天，沈從文身著一件對襟短褂，儀態和藹，將宋人的服飾裝扮娓娓道來，“他就跟我講，宋代的服飾是什么樣的，頭巾是怎么扎的，腳上穿的是草編的那種麻窩子鞋”，據此，方臘的形象逐漸清晰。這位義軍首領的衣裝，被龍德輝設計為宋代勞動者常見的樣子：頭扎葛巾、身著短衫長褲、腳蹬草履。為強化造型的整體感，突出方臘的獨特身份，龍德輝又為他添置一襲寬大的斗篷，并設計獨特的動作：左腳向前邁出，右手緊抓斗篷，猛然提至胸前，營造充滿激憤與號召力的動勢，方臘的形象由此躍然紙上。

方臘的內在精神又該如何具象表達？“形神兼備”的審美理想，最終需落實到每一處細節的精心設計：肌肉線條、面部表情、姿態動作、表現技法……躍入龍德輝腦海的是大足石刻。始建于初唐，盛極于兩宋的大足石刻造像因題材之廣泛、雕刻之精美、保存之完好著稱，代表著中國石刻藝術的最高水平。于是，1957 年，龍德輝帶隊前往大足，對北山和南山造像進行了長達5 個月的臨摹與復制。

當時交通不便，從大足城區到北山石刻只有一條破敗的土路，臨摹與復刻所需的器材與工具，需要人力肩挑背扛，用腳步縮短這近2 公里的距離；因為條件有限，師生不得不住進洞窟，在竹板上鋪稻草和草席為床。川美師生克服重重困難，只為從大足石刻身上汲取古人的美學智慧：重寫意而非寫實的美學追求，高度凝練的表現手法，對人物神情的精準把握與再現，面線結合、善于取舍、注重整體關系的藝術特色，這些都對龍德輝的雕塑藝術風格產生深刻影響。同樣是宋代，同樣是南方，龍德輝決定借鑒大足石刻的表現手法，以面線結合的方式，將心中的方臘從無形中重塑出來，轉化為有形的形象。

時至今日，《方臘》與龍德輝的另一作品《黃巢》，仍佇立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內。這件被創作者自述為“最滿意”的作品，意義遠遠不止于此：在新中國雕塑設計領域，由前蘇聯傳入的紀念碑雕塑體系曾一度成為風尚，但川美雕塑家們并未囿于此限，他們致力于對大足石刻藝術精髓的挖掘與學習，秉承中國古代雕刻藝術的傳統技藝，熔鑄西方雕塑設計風格，以更為宏闊的視野，開拓著具有民族特色的雕塑設計與發展之路。

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

火與光的鐵血贊歌

小學語文課本中的插圖《飛奪瀘定橋》是一代人心中的紅色記憶。這幅家喻戶曉的畫作，被置于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內，同樣是川美人對新中國十周年大慶的誠摯致獻。

1959 年，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廣征軍史畫作，西南美協遂委以重任于劉國樞，請他繪制《飛奪瀘定橋》。畫作的名字和主題是事先確定的，事實上，作為中華民族奮斗史上堅強而崇高的精神篇章，長征從來都是革命歷史題材美術創作中最為重要的靈感源泉。在劉國樞之前，也有以瀘定橋搶奪戰為主題的作品，但作者缺乏實地體驗，畫作缺乏細膩與深度。受此重托的劉國樞深知，若非親臨其境踏訪現場，很難捕捉到觸人心弦的真實瞬間。所以，在查閱和搜集相關史料后的初春時節，劉國樞翻過風雪茫茫的二郎山，來到瀘定縣大渡河邊。

采風持續了十多天。在這十多天中，劉國樞遍訪部隊與鄉民，捕捉往昔戰事的吉光片羽，他一次又一次走過湍流之上百余米長的懸索橋，身臨其境地感受那場生死較量的壯烈。峭壁巍峨、江濤澎湃、鐵鏈長懸……站在瀘定橋上仰望蒼穹，曾被硝煙彌漫的天空現在一碧如洗；俯瞰江水，往昔槍炮轟鳴已被濤聲掩蓋，但歷史的風云早已鐫刻在每一寸鐵索、每一塊木板之上。

經過反復揣摩，劉國樞決定以仰視的視角表現勇士搶占橋頭的神采，在構圖與氛圍的設計上，他極盡巧思：放置在畫面上部的鐵索橋，以橋墩和橋身，與兩岸山巖構成錯落的構圖中心，奔流的河水盡顯戰斗之“急”，陡峭的山巖彰顯環境之“險”，硝煙與火焰突出搶奪之“難”。如此，奮勇沖鋒的勇士更為醒目，雖然在畫面中占比不大，但反而更有力拔千斤的破竹之勢。

回到學校，劉國樞在畫室里模擬著可能的場景，他繪制了不計其數的小幅草圖，以此探索各種可能的表情和姿態。經過大半年不斷琢磨與調整，作品中的每位戰士，終于被賦予生動的面容與形象：或匍匐，或側身，或進攻，或掩護……10 多名沖鋒的戰士再現的不只是橫掃千軍的力量，亦是超越時空的英勇與崇高。除入選為課本插畫之外，為紀念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勝利七十周年，《飛奪瀘定橋》又成為2006 年中國郵政的郵票畫面之一，凝練在畫卷構圖、形狀與筆觸中的設計心血，已經成為不可或缺的藝術語言，向一代代人繼續講述著英雄們的不朽故事。

八十多年的創作歷程中，四川美術學院這所承載著中國近現代文化理想與藝術精神的學府，始終綻放著獨特的光芒。從抗日戰爭時扎根重慶為陣地，肩負起“以藝救國”的歷史使命，到新中國成立之初，以卓越藝術創作為共和國獻上深情禮贊，川美深厚的歷史底蘊和鮮明的學術品格，匯聚起波瀾壯闊的“重慶力量”，書寫著中國現代美術與設計的“重慶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