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有超能力

金寶英是當代韓國最具代表性的科幻作家之一，曾三度榮獲韓國科幻小說獎。2013年，她擔任科幻電影《雪國列車》劇本顧問。2021年，她的作品被翻譯為英語，并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其作品寓意深遠，文字柔韌，影響了目前活躍在韓國文壇的諸多科幻小說家。

“媽媽有超能力。”我說。

你氣鼓鼓地回應：“世上哪有沒超能力的人啊。”

你嘀嘀咕咕地繼續說道：“我的‘真’媽媽具有‘看比賽的時候，給誰加油誰就輸’的能力。爸爸則有‘只要旅行肯定下雨’的能力，每次家庭旅行都會鬧水災。”

“所以每到旱季，你爸爸就會出門旅行，只為給世界降雨。你媽媽就成了外國球隊的球迷，還去看了世界杯。”

“無聊。”

“超能力這東西，乍看起來好像沒什么用。不過如果你接納它，結果就不一定了。”

話剛出口，我就意識到錯了。因為你的超能力是“碰過的機器都會出故障”，所以你不能玩游戲，不能上網，更不能使用智能手機。每當朋友們聊起新出的游戲或者網上流行的話題，你就會遠離他們，悶悶不樂地獨自玩耍。

“沒錯，將來人工智能電腦要控制地球的話，我去讓它們出故障就行了。那我就會成為人類的英雄。”

我想說的不是這些。

“大嬸你無法拋棄我，應該就像扔不掉這些該死的破衣服一樣。”你看著我的舊衣柜，嘆息著說道，“哪有人一件衣服穿十年？還只看老掉牙的電影。現在還抱著錄像帶生活的人，我只見過大嬸。模擬電視1連畫面都出不來了，讓扔也不扔。那個討厭的座鐘太難看了，我把它扔掉了，卻又被你撿回來，修修接著用了。”

“媽媽有超能力。”

“你又不是我媽媽。”你噘著嘴巴說道，“你沒生我，也不是親戚，我們什么關系都沒有。你只是我爸爸的小情人罷了。朋友們見了你，都問你是不是我姐姐，你知道我有多狼狽嗎？”

“所以呢……”

“所以你為什么要跟我住在一起？我就是個累贅罷了。跟我住在一起，你就嫁不出去了。”

有一次，我和你去了你爸爸曾經上班的工業園，當時我們有過這樣的對話。

“那個煙囪在吸收二氧化碳。”

“不要說得好像你看到了一樣。”

“真的。你看，有像液體一樣的東西從上面噴射下來，二氧化碳很快就被吸收了。上面就只有干凈的空氣出來。”

你抬頭仰望著煙囪，問道：“那二氧化碳去哪兒了？”

“溶進液體了。那樣體積就會變小。就像擠滿了人的地鐵。”

“原來二氧化碳所在的位置會怎么樣？那不是要出現一個大的漏洞嗎？”

剎那間，我只是呆呆地看著你：“氣體會移動啊……不會有洞。周圍的空氣會移過來填滿。”

“那空氣就變得稀薄了。”

我又愣愣地看你：“空氣也有重量，不會像你說的那樣。重力不停地往下拉……就像抽走了下面的磚塊，上面的會落下來填滿。”

“那大氣層就變低了。”

我直接開口說道：“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占比只有0.03%……反正只有那么點兒。不是全部消失，如果大氣中有了位置，原本溶化在大海里的氧氣就會蒸發……”

“本來就這么少，為什么還要減少呢？”

我往上捋了捋頭發，像個上戰場的將軍似的下定決心，手叉腰間，開始解釋：“別看二氧化碳不多，每年卻在以百萬分之二的速度增加，如果放任不管，那么大約二十年后五分之一的生物就會滅絕，沙漠增加，臺風變強，北極融化，海岸線也會被淹沒……”

本來還想說，我有超能力，而且你問這樣的問題好像是……

不過因為你的一句話，對話沒能繼續下去。

“哪有媽媽跟女兒說這種話的？”

是啊，我本來沒打算說這些的。

你想過嗎？你本來是個沉默寡言的安靜孩子，喋喋不休刨根問底的是我。什么時候你變得像我了，我又是從什么時候變得像你了？

我有超能力。

我能看見原子的移動。我能看見分子和離子的流動。

這就是我的超能力。

就好像眼睛里帶著顯微鏡，偶爾會啟動，應該這樣說吧？

那時，我正在觀看煙囪里的二氧化碳溶進傾瀉如雨的透明液體。二氧化碳分子就像魚兒落網，又像被磁鐵吸住，像老朋友似的伸出手來，又像技藝高超的雜技演員互相抓住對方。它們合而為一，發生變化，成為不同的東西，然后傾瀉而下。那天我很想告訴你，我看見了什么。

我從小就經常看見分子在空氣中結合又分散。我看見氫和氧肩挨著肩，手拉著手，變成水蒸氣，然后又分解。洗臉的時候，我也會看見水分子像朋友似的伸出手來，互相抓住又放開的風景。看著這樣的我，大人們常常責備說“傻呆呆地胡思亂想”。

進入青春期后，我很討厭自己的能力。因為每次站在街頭，我都會看見人們噴出的氣息飄來飄去。因為我不得不看見汽車排氣管里噴出的尾氣，看見建筑水泥和瀝青噴出的化學物質，看見那些骯臟的分子蜂擁進我的毛孔和鼻孔。我就像得了潔癖的人一樣不停地沖洗身體。為了不讓自己變臟，我只好宅在家里。

我接受自己的能力是在遇到你的爸爸之后。說來好笑，我是在看到你爸爸接受自己的降雨能力之后才學著這樣做的。

有時坐在房間里，我會模仿原子或分子的某個動作。我注視著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混入這個世界。

你入睡的時候，我會盯著你吸入和呼出的氣息。我看見氧氣進入你的身體，進入你的肺部，沿著血管擴散到全身。我看見你流出的汗珠里散發出的元素蒸發到空氣里。我呼吸，接收你蒸發到空氣里的元素，讓它們進入我的身體。

人們以為自己被分割、分開、獨立、分離和隔絕。然而在我看來，世界上的人們都是某種氣體，看起來都相互混合。沒有明確的界線，而是在稍遠的外部存在輪廓。

當人們相互走近，我看見輪廓的線條匯合，相互混合。我透過相遇、問候、擦肩而過、握手的人來看自己。我們握手的時候，我看見從我手心里蒸發的分子會通過手掌傳給對方，成為那個人的一部分。

現在，我們身體里的原子也正在不斷被替換。即使在此時此刻，也在不斷死去，不斷新生。這樣過上幾年，我們身體里原有的原子和分子就徹底沒有了。

你的爸爸充滿了我。

我們沒有血緣，也沒有任何關系，然而你爸爸去世的時候，構成你爸爸身體的大部分分子都來自我。那時，我簡直就是注視著自己的死亡，并為之哭泣。

我看著這一切。

現在我透過你來看我。

構成我身體的八成是你。

構成你身體的八成是我。

你越來越像我，我越來越像你。我們曾經毫不相像，現在人們卻自然而然地認為我們是家人，感慨地說“怪不得這么像”。日子一天天過去，你像我一樣說話和行動，我也像你一樣說話和行動。

就像生下了你的媽媽，我構成了你。就像生下了我的媽媽，你構成了我。所以我是你的媽媽，也是你的女兒，所以你是我的女兒，也是我的媽媽。

我想說的是這些。

即使我不說，你也會知道吧。我知道你在工廠問過的問題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你是看見了什么才產生這樣的想法。既不奇怪，也不可怕。和你爸爸在一起之后，每次我收拾行囊也會下雨。而現在，我觸摸過的機器紛紛開始出故障。

1模擬電視顯示的原理主要是把模擬的數字信號轉化為圖像，每一個像素都對應一個點。常與數字電視做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