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未成年人檔案作為我國檔案管理的特殊類型之一,在檔案管理和使用上兼具保護性與有限性的特征。自《檔案法實施條例》施行以來,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在查詢、使用和封存過程中亟待配套調整相關規則。從運行邏輯視角考量,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的完善應遵循歷史邏輯、現實邏輯和發展邏輯。為應對未成年犯罪人的再社會化現象,優化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指向了未成年人刑事司法保護的制度體系。實踐中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存在檔案封存管理主體泛化、檔案封存實施標準僵化及檔案查詢程序失范的現實問題。未來立法須整合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管理的主體范圍,適度延展未成年人檔案封存的實施標準,改良未成年人檔案的查詢規則。
關鍵詞:未成年人犯罪;刑事檔案;封存;檔案查詢;合理使用
分類號:D925.2;G271.3
LogicalJustificationandOptimizationPathofJuvenileCrimeFileSealingSystem
WangYi1,2,LIJiafei1
(1.FacultyofLaw,XiangtanUniversity,Xiangtan,Hunan411105;2.PublicInterestLitigationProcuratorTheoryResearchBase,Xiangtan,Hunan411105)
Abstract:AsoneofthespecialtypesofarchivesmanagementinChina,juvenilearchiveshavebothprotectiveandlimitedcharacteristicsinarchivesmanagementanduse.SincetheImplementationRegulationsofArchivesLawcameintoeffect,itisurgenttoadjusttherelevantrulesintheprocessofinquiry,useandsealofjuvenilecrimefiles.Consideringfromtheperspectiveofoperationallogic,theperfectionofthejuvenilecrimefilesealingsystemshouldfollowhistoricallogic,realisticlogicanddevelopmentlogic.Todealwiththephenomenonofre-socializationofjuvenileoffenders,theoptimizationofjuvenilecrimefilesealingsystempointstothesystemofjuvenilecriminaljudicialprotection.Inpractice,therearesomepracticalproblemsinthesystemofjuvenilecrimefilestorage,suchasthegeneralizationoffilestoragemanagementsubject,therigidimplementationstandardoffilestorageandtheirregularityoffilequeryprocedure.Inthefuture,legislationshouldintegratethemainscopeofthemanagementofjuvenilecrimefiles,moderatelyextendtheimplementationstandardsofjuvenilefiles,andimprovetheinquiryrulesofjuvenilefiles.
Keywords:MinorCrime;CriminalFiles;LimitedStorage;FileQuery;RationalUse
引言
近年來,隨著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和未成年人身心成熟年齡的普遍降低,未成年人違法犯罪事件頻繁出現在公眾視野之中。而《刑法修正案(十一)》下調了未成年人承擔刑事責任的最低年齡,使得未成年人犯罪的刑法規制范圍得到了有限擴張。未成年人犯罪范圍的擴大,使得犯罪記錄的標簽效應阻卻了未成年犯罪人的再社會化。[1]2012年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第275條(現《刑事訴訟法》第286條)規定涉及未成年人犯罪記錄的封存要求,包括對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的問題作出了指向性回應。但該條內容從性質上屬于訓示性條款,條文表述存在抽象性與概括性,無法滿足司法實踐中對未成年人犯罪檔案使用、管理和封存的現實需要。對此,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在2022年聯合印發《關于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實施辦法》(以下簡稱《實施辦法》),以司法解釋的形式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的封存范圍、封存主體以及封存程序等內容作出具象化的規定。現有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主要是為了免除“前科報告”義務,降低或者消除“免予刑事處罰”“緩刑”等對未成年人再社會化的不利影響。[2]按照通行的國際刑事司法慣例,在刑事訴訟程序中通過暫緩起訴等非罪處遇“封存”或者“消滅”的犯罪記錄往往不具有證據屬性,不得因其具有較大的證明價值而將其視為精準認定案件事實的“輔助性證據”。[3]根據《實施辦法》第10條之規定可知,對于需要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應當通過建立專門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庫予以嚴格保管。
由于我國尚未建立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消滅制度,因而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應當被納入未成年人犯罪檔案范圍之內。從實質內涵層面觀之,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是指國家行政執法機關將刑事訴訟過程中記錄有關未成年人犯罪或者涉嫌犯罪的全部案卷材料進行不公開管理,其旨在促進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盡管《實施辦法》規定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應當通過建立專門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予以嚴格保管,但由于該條款所涉及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管理只是原則性規定,并未就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管理主體、封存標準、查看主體等內容作具體限定。因而亟須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檔案法實施條例》(以下簡稱《檔案法實施條例》)中汲取規范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管理的規范性依據。《檔案法實施條例》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檔案法》(以下簡稱《檔案法》)的配套行政法規,雖然從檔案管理機構、檔案利用公布、檔案信息化建設以及檔案管理主體法律責任等方面對《檔案法》中的原則性條款與軟法性條款作出細化規定,但基于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特殊性,在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管理主體、封存標準與查看主體等內容上仍然存在制度完善的空間。基于此,本文將從歷史邏輯、現實邏輯與發展邏輯三層維度證成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的正當性與合理性,進而在辯證分析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現實困境的基礎上,演繹歸納出以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管理、標準以及查詢為具體內容的優化路徑。
1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的生成邏輯
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作為旨在促進未成年人再社會化的重要司法制度之一,其涉及歷史文化、傳統理念和司法制度等多方面因素。具體而言,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既植根于我國古代“恤幼”的優秀傳統文化,又立足于我國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面臨困境的司法實踐,更著眼于通過借鑒吸收域外檔案封存、消滅制度經驗,健全我國未成年犯罪人司法制度體系。
1.1歷史邏輯: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一脈相承
作為域外制度借鑒的“舶來品”,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旨在通過封存或消滅未成年人的犯罪記錄,尊重未成年人隱私,從而為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創造有利條件。從域外層面觀之,法國最早將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納入《法國刑事訴訟法典》。[4]其后,為順應聯合國保護未成年犯罪人合法權益的時代潮流,美國、日本、德國等也對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或消滅制度作出明確規定。而我國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的構建除了需要對域外科學經驗汲取之外,還需要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尋找法律移植的固有土壤。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所體現的是對未成年犯罪人的特殊關愛,是未成年犯罪人獲得社會諒解、重塑價值觀以及再社會化的現實需求,這與我國古代“恤幼”的優秀傳統文化理念存在相同的價值追求。首先,“恤幼”理念作為儒家“德主刑輔”與“禮法之治”傳統理論指引下的產物,旨在通過對未成年人實行迥異于成年人的定罪量刑政策來實現對未成年犯罪人的特別寬容與特殊關愛。[5]其次,“恤幼”理念作為我國古代訴訟中指導定罪量刑的一項基本法律原則,盡管“幼”的定義與劃分標準隨著朝代的變遷而不斷變化,但彰顯我國古代法律對未成年人特殊保護的價值追求卻未曾改變。早在西周時期,《禮記·曲禮》記載:“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與耄雖有罪,不加刑焉。”[6]又如《唐律疏議·名例》“老小及疾有犯”條疏議中涉及“恤幼”理念,如“有不可赦者,年雖老小,情狀難原,故反、逆及殺人,準律應合死者,曹司不斷,依上請之式,奏聽敕裁”。[7]再如《大清律例》“老小廢疾收贖”條款規定,“十歲以下的未成年人,犯殺人應死罪應當予以上裁;七歲以下未成年人,不予加刑”[8]。
申言之,對于七歲之人即使犯罪也不應對其加以刑罰,體現了早在西周時期對未成年犯罪人的特殊寬容。在適當調整的基礎上,后世歷朝歷代都承繼了“恤幼”這一基本原則。以“德主刑輔”“禮法之治”的治理理念與“恤幼”的基本原則等為代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當前對未成年犯罪人的特殊寬容與特殊保護提供了深厚的歷史積淀。最后,在吸收借鑒的同時,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亦要進行創造性轉化,為以“恤幼”為代表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注入“源頭活水”。
1.2現實邏輯:應對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問題的應有之義
未成年人犯罪作為繼環境污染與吸毒販毒之后世界各國所普遍關注的第三大公害問題,日益呈現出低齡化、團伙化、殘暴化以及增量化等犯罪特征。[9]從犯罪因素層面觀之,包括社會經濟變化、家庭結構、文化差異以及價值觀差異等在內的多重結構性因素,共同作用于未成年人這一特定的犯罪行為實施群體。[10]未成年人犯罪除自身價值觀念的原因之外,還可能受到社會環境變化、學校教育缺陷以及家庭結構變化等其他因素的影響。而由于未成年人犯罪往往是在社會、學校、家庭等不良環境與自身心理扭曲雙重因素影響下作出的被動選擇,且未成年人對外界事物的重新認識與自身價值觀念的重新建設具有較強的可塑性,因而國家和社會理應通過采取適當的措施推動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所謂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是指通過重塑或者調整未成年犯罪人的價值理念、行為準則、知識技能等社會生活方式,從而幫助未成年犯罪人重新融入社會的一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若將未成年人的犯罪記錄記入其個人的學籍、人事與戶籍等檔案,并將該檔案對社會予以公開,那么這種伴隨未成年犯罪人終身的“罪犯標簽”將對后期未成年人的升學、就業、婚姻等基本生活產生持續性的負面影響,從而成為制約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的最大障礙。[11]尤其是在網絡化、數字化技術高速發展的數字時代,未成年犯罪人的部分封存檔案信息在刑事立案初已存在于互聯網中[12],嚴重影響了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的進程。而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的構建不僅可以通過封存未成年人的犯罪檔案來弱化伴隨未成年犯罪人終身的“罪犯標簽”對其重新融入社會的負面影響,還契合我國對違法犯罪未成年人長期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政策。因此,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是針對未成年犯罪人身心特點與當前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現實困難而構建的一項維護社會和諧的司法制度。
1.3發展邏輯:健全未成年犯罪人司法保護制度體系的時代選擇
未成年犯罪人司法保護體系的建構是順應保護未成年犯罪人世界潮流與追求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的司法體現。未成年犯罪人司法保護體系構建作為一項系統性工程,有必要從事前預防、事中控制與事后封存三個維度強化對未成年犯罪人合法權益的保護。相較于事前預防對未成年犯罪人的訴源治理與事中控制對未成年犯罪人合法權益的及時保護,事后封存則旨在降低“罪犯標簽”對未成年犯罪人重新回歸社會的阻礙。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作為未成年犯罪人司法保護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旨在通過消除“罪犯標簽”對未成年犯罪人重新回歸社會的負面影響,從而發揮其保護未成年犯罪人健康成長與恢復社會秩序的事后救濟功效。[13]從域外立法視角考量,《聯合國少年司法最低限度標準準則》與《聯合國保護被剝奪自由少年規則》均對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封存或消滅制度作出明確規定。為順應保護未成年犯罪人合法權益的世界潮流,法國、日本、德國等域外國家也相繼將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或消滅制度納入刑法、刑事訴訟法或者其他專門法律。而從國內立法視角觀之,為順應保護未成年犯罪人合法權益的世界潮流與充分貫徹我國“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政策,我國也通過規定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與免除未成年人報告義務兩項制度形成了對未成年犯罪人的雙向保護。我國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在經歷從各地試點發展到《刑事訴訟法》初步回應,再到《實施辦法》具象化解釋的轉變后已然愈發成熟。但由于我國尚未構建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消滅制度,因而亟須實現《實施辦法》與《檔案法實施條例》之間的有效銜接,以期為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管理制度的正常運行提供規范性指引。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是順應國際社會未成年犯罪人特殊化保護發展潮流與國內未成年犯罪人方針政策變化而作出的適時調整,促使未成年犯罪人以無犯罪前科身份正常回歸社會恰好契合我國未成年犯罪人保護司法體系建構的價值追求。
2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的現實困境
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是未成年犯罪人在刑事訴訟程序中所形成的全部案卷材料的歷史記錄。加強對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法律保護,是未成年犯罪人司法保護體系與檔案安全保障體系建設的必然選擇。《檔案法》作為檔案安全保障領域的前置性基礎法律,從檔案的管理、利用、公布以及信息化建設等方面對檔案工作作出全面規范。但由于《檔案法》中存在大量“軟法性條款”,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檔案法》的整體運行效果。《實施條例》作為下位法,對《檔案法》中的“軟法性條款”與“原則性條款”已經作出了具象化的規定。因受限于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特殊性,當前我國司法實踐中仍然存在著以下現實問題。
2.1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管理主體泛化
根據《實施辦法》第9條和第14條的規定可知,在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滿足封存條件的前提條件下,“公檢法司”四機關應當及時處理各自職權范圍內有關犯罪記錄封存、查詢的工作。由此可知,雖然《實施辦法》第14條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的封存主體作出規定,但關于被封存的犯罪記錄該如何歸檔、如何劃分秘密等級以及由誰保存等關鍵性問題并未作出明確規定。而此種由“公檢法司”四機關分別管理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操作方式雖然可以提升各機關內部檔案管理的工作效率,但由于其缺乏統一的檔案管理主體,從而對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后續的監督、責任追究以及查詢等程序的正常運行造成消極影響。其一,從檢察監督層面,檢察機關作為憲法所規定的國家法律監督機關,其有權對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管理與查詢等程序運行過程予以全面監督。[14]囿于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涉及包括立案、偵查、起訴、審判以及執行在內的刑事訴訟程序全過程,且未成年人犯罪案卷材料在流轉過程中缺乏清晰的界限標準,因而“公檢法司”四機關在各自職權范圍內所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會存在重合部分。在檔案信息化建設的背景下,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在數字化轉換與保管過程中極易發生信息泄露或篡改事件。[15]而當此類檔案信息泄露或篡改事件發生時,檢察機關對檔案管理的監督效率會因“公檢法司”四機關封存與保管檔案內容的重合而大打折扣。其二,從責任追究層面,《檔案法》第49條對單位或個人應當承擔責任的檔案違法情形作出明確規定。但由于“公檢法司”四機關所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內容存在重合,且數字檔案在流轉過程中面臨檔案信息泄露的風險,因而無法及時甄別檔案信息泄露的責任人員。其三,從檔案查詢層面,《刑事訴訟法》第286條第2款賦予司法機關或者有關單位依法查詢未成年人犯罪記錄的權利,《實施辦法》第15條賦予未成年犯罪人或者其法定代理人申請無犯罪記錄證明的權利。但由于負責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保管與查詢的主體較多,因此在法定主體申請查詢未成年人犯罪檔案過程中極易因檔案保管機關相互推諉而延緩查詢,降低工作效率。[16]
2.2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管理實施標準僵化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86條第1款與《實施辦法》第4條可知,現有立法將“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以及免予刑事處罰”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限定為封存對象。盡管就“免予刑事處罰”的未成年犯罪記錄是否應予封存在制度規定初期存在爭議,但基于201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490條(現第581條)與《實施辦法》第4條的規定,“免予刑事處罰”的未成年犯罪記錄是否應予封存已得到針對性回應,對此筆者將不再贅述。從刑罰標準層面觀之,現有立法將“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作為犯罪記錄封存標準存在過于僵化之嫌。針對“被判處超過五年有期徒刑刑罰”的未成年人群體,侵蝕了其犯罪記錄受到合法保護的應有權利。[17]這種簡單化的“一刀切”的封存標準設置可以避免因封存主體濫用自由裁量權而導致“類案不同處理”現象的發生,但是此種僅將“五年以下刑罰”作為唯一且固定衡量標準的判斷方法,無法真實反映未成年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與再犯可能性。例如,針對可能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未成年犯罪人,可能因自身家庭經濟能力有限而無法及時作出賠償,從而導致其最終被判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在未綜合考量未成年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與再犯可能性的前提下,僅僅因自身經濟能力有限即將其犯罪記錄予以公布,此種檔案封存的標準顯然欠缺合理性。正如前文所述,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的設計初衷在于,通過封存犯罪記錄最大可能地降低“罪犯標簽”對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的負面影響,從而幫助其刑滿釋放后重新融入社會。在幫助未成年犯罪人重新融入社會時,社會化應作為制度設計的首要目標,即通過評估未成年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與再犯可能性以避免二次犯罪。然而,當前將“被判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作為犯罪檔案封存的形式標準,該條款背后的制度設計理念缺乏對未成年人初犯、偶犯、激情犯罪等犯罪性質的實質性判斷,從而難以契合未成年人復歸社會的改造目標。
2.3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后的查詢程序失范
為保障司法機關的辦案需要與特殊行業的用工需要,我國現有立法賦予特定機關、單位及公民查詢、利用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權利。具體而言,《刑事訴訟法》第286條第2款賦予司法機關或者有關單位依法查詢未成年犯罪人犯罪記錄的權利。《實施條例》第34條又賦予機關、團體、企業事業單位和其他組織以及公民在特定情形下利用封存檔案的權利。盡管現有立法已經對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查詢與利用主體作出抽象規定,但并未對誰可以查詢、查詢什么以及如何查詢等內容作出具體規定,這使得司法實踐中檔案查詢工作難以規范運行。其一,從查詢主體層面,根據現有立法規定有權查詢和利用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主體為司法機關、有關單位、其他組織以及公民,但對于以上主體的具體范疇則缺少明確規定。比如,法律規定的檢察機關和人民法院作為我國的司法機關,有權查詢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對于僅在行使部分刑事偵查職能才具有準司法性質的公安機關,是否可以查詢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并未作出規定。再如,企業、團體等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30條規定的單位犯罪主體,這些單位是否也有權查詢未成年犯罪人封存的檔案并無相關規定。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查詢主體的泛化,將導致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泄露的可能性增加,這有悖于賦予特定主體查詢權利的立法初衷。其二,從查詢內容層面,當滿足查詢或利用條件的特定主體向檔案保存機關申請查詢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時,其可查詢的內容涉及兩個方面:一是未成年犯罪人的犯罪情形及其法院的最終判決內容,二是未成年犯罪人從立案到執行階段的全部案卷材料。對此,現有法律也未對上述兩方面材料的查詢內容范圍作出明確規定。其三,從查詢理由層面,《刑事訴訟法》將特定主體申請查詢的理由限定為“辦案需要”或者“國家規定”。但是,“辦案需要”應由辦案人員主觀認定還是由檔案管理機關認定?“辦案需要”中“案”的刑事、民事及其行政屬性為何?“國家規定”的涵蓋范圍包括哪些內容,這些也沒有作出具體限制。司法實踐中,上述問題的存在使得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查詢程序存在混亂的一面。[18]
3完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的合理路徑
確立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是實現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的重要途徑。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在經歷制度試行、法律定型與規范補正三個階段后,比較完善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法律法規框架體系已經基本構成。[19]針對現階段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面臨的現實困境,后續應當通過完善制度細節來提高法律規范的可操作性與完整性。
3.1整合未成年人檔案封存和管理的主體范圍
正如前文所述,我國目前由“公檢法司”四機關處理各自職權范圍內有關犯罪記錄封存、查詢工作的模式,不僅不利于后續監督與責任追究,而且面臨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泄露的風險。鑒于此,未來立法需從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主體與管理主體兩個視角考量,通過標準變更和調整盡可能降低檔案信息來源和內容的泄露,從而便于后續的監督、查詢。其一,從檔案封存主體層面觀之,筆者認為應采用檢察機關與人民法院分別決定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的“雙重主體模式”。但由于檢察機關與人民法院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存在不同的分工,因而在立法中應明確區分二者封存范圍。具體而言,由于檢察機關具有不起訴決定權,因而立法應當賦予檢察機關決定封存不起訴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權力。而對于經檢察機關移送起訴且被人民法院判決有罪或者判決免予刑事處罰的未成年人案件,人民法院作為國家的審判機關理應被賦予決定封存被定罪未成年人檔案的權力。[20]在賦予檢察機關與人民法院封存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權力的同時,應當為檢察機關與人民法院設定聽取公安機關、刑罰執行機關等程序前置機關與被害人等案件當事人意見的義務。至于行使刑事偵查職權的公安機關與負責審判后執行的司法機關,由于二者在刑事訴訟程序中主要發揮輔助性作用,缺乏定罪量刑的決定性權力,因而為避免因檔案封存主體泛化而導致檔案信息泄露現象的發生,不宜賦予公安機關與司法機關對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封存決定權。其二,從檔案管理主體層面觀之,作出封存決定的檢察官與法官應立即將附有“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決定書”的全部案卷材料移送本院檔案室,由檔案室工作人員負責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集中管理。隨著數字技術、人工智能、云計算等新興技術的迅猛發展,檢察官與法官在裝訂整理未成年人犯罪紙質檔案的同時,須將傳統以紙質為載體保存的檔案信息通過數字掃描等方式錄入轉化為互聯網檔案信息。傳統紙質檔案與互聯網檔案信息一并移送至本院檔案室,可以滿足檔案管理者對傳統紙質檔案與互聯網信息檔案共存共用的現實需求。此外,為規避檢察機關與法院檔案管理部門在查詢環節相互推諉的情形,未來立法應考量檢察機關與法院檔案管理部門采用統一的未成年犯罪人互聯網檔案信息系統的可能,從而構建起司法機關內部在未成年犯罪人互聯網信息檔案領域的順暢銜接機制。
3.2適度延展未成年人檔案的封存標準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86條規定,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需要滿足年齡和刑罰兩個條件,其中刑罰標準為“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正如前文所言,這種簡單化的“一刀切”式的封存標準設置盡管可以避免因封存主體濫用自由裁量權而導致“類案不同處理”現象的發生,但此種將“五年以下刑罰”作為唯一且固定衡量標準的法律規定顯得過于粗略,缺乏對未成年犯罪人犯罪性質、主觀惡性及其教育改造表現等因素的考慮,難以全面衡量未成年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與再犯可能性。由上述內容可知,未來立法可從以下三個方面完善:首先,應將所有過失犯罪的未成年人納入檔案封存范圍之內。根據現有法律規定,對于過失犯罪且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未成年犯罪人,其已被納入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范圍之內,故不再贅述。而對于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且系過失犯罪的未成年人而言,其犯罪行為盡管從結果上造成比較嚴重的后果,但該類未成年犯罪人的主觀惡性相較于故意犯罪往往更輕,且主觀悔罪程度高、再犯可能性較低,因而理應將其犯罪記錄納入檔案封存范圍之內。其次,對于故意犯罪的未成年犯罪人,可以確立“人民法院依職權封存為原則,依申請封存為例外”的檔案封存模式。在輕罪立法趨勢擴張、法網逐漸邃密的法治背景下,未成年人極易因生理和心理發育不成熟而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為此,針對“故意犯罪且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未成年人案件,法院應當在綜合考量未成年犯罪人犯罪情節、主觀惡性、悔罪程度以及社會危害性等多種因素的基礎上,依職權決定檔案是否予以封存。對于“故意犯罪且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立法應賦予未成年犯罪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提出申請封存檔案的權利。當未成年犯罪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提出申請時,法院應當在綜合評估案件性質、聽取被害人意見以及了解未成年犯罪人所在社區、學校與矯正機構矯正情況的基礎上作出是否封存的決定。[21]針對“故意犯罪且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可通過構建擔保機制,即當未成年犯罪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提出申請封存犯罪檔案時,法定代理人可通過繳納保證金或者提供人保的擔保方式,以便檢察機關與人民法院能夠決定封存未成年人犯罪封存檔案。同時,為保障未成年犯罪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救濟權,若檢察機關或者人民法院決定不予封存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則未成年犯罪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可立即提出申訴。但為避免因過度擴大適用范圍而導致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功能的泛化,應將被判處無期徒刑以上刑罰、累犯以及慣犯的未成年人排除在封存犯罪檔案范圍之外。最后,分級設置合理考驗期。封存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只是制度運行過程中的基礎環節之一,更為核心的是通過封存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實現未成年犯罪人再社會化,而再社會化的關鍵在于悔過自新和積極改造。因此,筆者認為在決定封存未成年人犯罪檔案之前,可在綜合考量未成年人犯罪情節、刑罰期限以及悔罪表現等因素的基礎上分級設置合理的考驗期限。若未成年犯罪人在考驗期內表現良好,不再出現與刑事立案有關的人身危險性、再犯可能性與社會危險性,此時應當封存未成年人犯罪檔案。而若未成年犯罪人在考察期內拒絕接受教育矯治、違反相關限制性規定或者再次實施犯罪,則應當決定不予封存其犯罪檔案。但值得注意的是,有必要賦予未成年犯罪人一種被遺忘權,以對抗其在數字時代因實施犯罪行為而阻礙“再社會化”的永恒烙印。[22]即對于被檢察機關或者人民法院決定予以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理應在滿足已封存20年且未實施犯罪行為條件的基礎上予以刪除,以徹底消除犯罪檔案對未成年犯罪人的壓力與負擔。
3.3優化未成年人檔案的查詢規則
正如前文所述,檔案查詢規范的粗疏使得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的封存效果受到負面影響。為確保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封存制度發揮其應然效果,立法須將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查詢主體、查詢內容以及查詢理由限定于相對合理的范圍之內。其一,須明確查詢主體范圍與限縮查詢理由。首先,由《刑事訴訟法》第286條第2款規定可知,司法機關因辦案的實際需要而有權查詢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但對此處“辦案需要”的內涵應當予以限縮。即檢察機關或人民法院只有在為辦理刑事案件,且在用盡其他所有合法方法均無法查明案件事實的前提條件下,才能向檔案管理部門申請查詢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其次,由《刑事訴訟法》第286條第2款規定可知,有關單位根據國家規定有權查詢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但為規避因查詢主體泛化而致使封存檔案信息泄露現象的發生,未來立法應當對“有關單位”與“國家規定”的范疇予以限制。具體而言,立法應將有權查詢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有關單位”嚴格限定在涉及國家秘密與公共安全領域,排除一般國企、外企、其他企事業單位與社會團體的查詢資格。“國家規定”應被限定在由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法律與國務院制定的行政法規范圍之內,排除司法解釋、部門規章、地方性法規及其單位內部章程賦權的資格。[23]而有關單位只有在由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法律與國務院制定的行政法規有明文規定的情況下,才可以向檔案管理部門申請查詢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最后,除賦予未成年犯罪人及其法定代理人以個人名義申請查詢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權利之外,其他任何公民均無權以個人名義申請查詢。此外,隨著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的快速發展,有必要構建“線上申請查詢”與“線下申請查詢”并行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查詢機制,從而突破物理時空對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查詢的阻隔。其二,階梯式明確查詢內容。為避免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信息因不當使用而泄露,立法應根據查詢機關與查詢事由的不同而階梯式明確查詢內容。具體而言,若司法機關為辦理刑事案件需要,在經過嚴格的審批程序之后可申請查詢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全部案卷材料。若涉及國家秘密或公共安全的有關單位,根據國家規定申請查詢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檔案管理部門應僅允許其查詢涉及的具體罪名與案件基本情況,而未成年犯罪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僅可申請開具無犯罪記錄證明。此外,以上查詢主體須嚴格遵守必要的保密原則,所查詢到的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只能用于法定的特殊用途。[24]綜上,為體現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的獨特之處,未來可建議立法應當在《實施條例》第34條之后增加一條,作為第35條第一款內容,即“司法機關為辦理刑事案件需要或者涉及國家秘密、公共安全的有關單位根據法律、行政法規規定可查詢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同時,將“被封存犯罪檔案的未成年人本人或法定代理人可申請開具無犯罪記錄證明。依法申請查詢的司法機關與有關單位,應當對申請查詢的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內容予以保密”作為第二款內容。
*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基金青年項目“電子微腐敗監察治理機制研究”(項目編號:23YBQ055)、湖南省教育廳黨的二十大精神研究專項“在法治軌道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研究”(項目編號:23B1142)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貢獻說明
王譯:確定選題與研究思路,指導修改論文;李嘉飛:收集資料,撰寫論文,修改論文。
注釋與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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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潔陳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