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喜歡月色,覺得那滿山遍野的清輝簡直就是對白晝的過濾和沉淀,凈極雅極。可自從父親在一個有月光的夜晚意外離世,我就對“月”的審美失去了很多感知。今夜,一個深秋時節的夜晚,一輪圓月又懸掛在東山頂,如一丸霜露,似乎在注視著我們。
我們三兄弟聚在我家樓頂的陽臺上,享受著別后重逢的歡愉。陽臺不大,但種下的盆栽卻給人希望和驚喜。金菊吐蕊,芬芳依舊,盡管只是有限的幾大朵。三角梅伸展出枝枝葉葉,毫無保留地綻放著串串紅艷,供人觀賞。蔥、蒜、沙姜長得青翠勃發,滿足著享用主義的我們。幾個孩子好久沒有見面,自然高興不已,嬉戲玩鬧的叫聲和笑聲不時在夜空中回蕩。
我突然想起父親,想起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想起多年來我們幸福和痛苦的往事。
一
“我曾經欺騙過父親。”我跟兩個小弟講了一件事。
“你們都知道,高考第一年我失敗了。經歷了黑色七月后,我痛定思痛,決定聽從父母的意見復讀。家里窮啊,你們也還在讀書。無須叮囑,我知道這已經是最后的機會。但不知是混沌未開還是冥頑不化,我的成績總是不見起色,以至于春節回家父親詢問時我頭冒冷汗,不知如何作答。后來只好囁囁嚅嚅地騙他說是全班第二,這已經是足以上區內名校的排名了。父親信以為真,晚上邀約幾個朋友吃飯,談到盡興處,父親手舞足蹈,聲音爽亮而自豪,即興吟出一副對聯:‘桃花杏花梨花迎風而綻,蜆木椿木樟木沐雨尤成。’
“第二個學期,父親滿懷期望地去拜訪班主任。父親走出班主任辦公室門口的時候,腳步沉緩,臉色很難看。
“我再也不能容忍自己了。我戰勝了懶散,驅走了混沌和虛偽,猶如練武之人打通了任督二脈。經歷一番蛻皮的苦痛,我終于化蛹成蝶,考上了大學。”
二
“那一定是父親最艱難的時刻。”三弟給我們講了一雙拖鞋的故事。
“大哥你那時讀大學,二哥在讀高中,我在家鄉讀初中呢。那時一定是我們家最窮困的時候,縱然父母再能干,也供不起成千上萬元的學費。你們知道嗎?父親‘偷’鞋了。當時我鞋子爛了沒錢買。有一天父親拿了一雙半舊的拖鞋給我,表情很不自然,訕訕地說:‘你就將就一下吧。’我也沒有多想就收下了。后來母親偷偷告訴我鞋子的來歷:父親挖煤回家的路上寄宿在一家勞資旅館里,第二天退房時忘脫下拖鞋,把拖鞋穿回家了。他后來經常喃喃地說:‘我做錯了我做錯了呢。’”
三弟說:“你們都知道,父親一輩子耿介正直,最不屑于做蠅營狗茍與順手牽羊之事,想必他內心一定羞恐難安。我工作后父親囑咐我一定買十雙鞋子去那兒償還——那是他唯一做的一件‘大’錯事,他為此已自責多年。但我找了幾次,終因拆遷那旅館再也找不到,也就作罷。”
三
輪到二弟了。
他點上一支煙,輕輕地吐出一縷煙霧,說:“有一件事,不知你們是否還記得。有一個晚上,我們已經睡了,我們三兄弟同睡一張床。父親喝醉了回來,一個人在火堆旁烤火——這是他的習慣。他嘴里嘟囔著,讓我們送他回房休息,可是我們沒有起床扶他。后來,只聽得廚房里咚的一聲響,接著是弄倒桌椅的響聲,父親摔倒了。”
二弟說:“我應該檢討啊,那時我在床沿,父親最疼我,我應該起來的!后來好像是母親扶他回去了。”
三弟說:“我才后悔,想到他為我帶回來的那雙拖鞋——我恨不得撞墻啊。”
四
后來呢?后來父親走了。走的時候沒有一個兒子在旁,父親走得凄慘寂寞。我們應該盡孝而未盡,成了永遠的遺憾!父親給三個兒子起的名,寄托著他的美好愿望。我好讀書,名字中有了“學”之意;二弟頑皮活潑,看錢睹物高人一籌,于是名中有了“金”字旁;三弟沉默寡言,如庇蔭于大宇之內,于是名字就有了個“宇”字。多年以后,我們三人的人生軌跡竟與父親的寄望相符:我成了個教書匠,偶有習作見報;二弟是一個棉紡廠的業務主管,待遇不菲;三弟成立了一個室內裝潢公司,為他人構筑美居,自己也在城里買了房。
聽我們講完故事,幾個孩子都聚攏了過來,各自依偎在自己父母的懷里,他們在用自己稚嫩的觸角探知著這新奇的人世。此時,月上中天,陽臺上枝影斑駁,月色如霜從空中灑落,幾種花香在我們周邊交融、彌散,靜謐的夜空,清亮而遼遠,我們都沉浸在一種博大而無聲的境界里……
“干杯!”我們舉起手中的葡萄酒杯,一飲而盡。為了父親,為了這美好的生活,為了愛與責任。本來說好不傷心的,可一股暖流涌上眼眶——我們還是流淚了。
【作者簡介】黃稔,現兼任隆安縣文聯副主席,隆安縣作家協會主席,南寧市作家協會理事。與他人合著《那之韻》《行走在那山水間》《神奇美麗的布泉》《那鄉清韻》等四本散文集和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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