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天上不會掉餡餅。可是,最近,秀珍阿奶卻時來運轉,撿到了“餡餅”。
秀珍阿奶,今年六十七歲,是隆安縣丁當鎮定坤村偏遠屯的。阿奶看上去才六十出頭,面色紅潤,身體硬朗。看得出來,年輕時,阿奶肯定是做農活的好手。阿奶育有兩男兩女,兩個女兒早出嫁了,一個去務工時嫁到了廣東懷集縣,一個嫁在本縣喬建鎮。小兒子去年剛考上大學,到武漢讀書去了。老伴早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現在她和小兒子跟著大兒子生活。
現在的年輕人,都懷揣理想往外跑,甭管家里有多少田地、周邊有多少工廠,畢竟深圳、廣州等城市的工資都比家里的高。二〇一七年,大兒媳生了個女孩,他們為了養家糊口,雙雙到廣東進廠打工。他們才初中文化,比不得那些高學歷的打工人。當初,倒不是家里沒錢不能供大兒子上學,而是大兒子打小厭學,剛中考完就跟叔叔南下打工去了,說是要幫父母分憂,倒挺懂事。而她的小兒子截然不同,十分喜愛讀書,不勞她和老師費心,考上了武漢大學。那時她老伴已不在,小兒子拿出錄取通知書興高采烈地回村報信時,阿奶既開心又憂心。開心的是因為黃家終于出了個大學生,還是名牌大學的;憂心的是老伴不在了,全家僅靠大兒子、兒媳掙錢養家,四年的大學費用,是無底洞呀。那家里的二畝田地呀,從此丟荒的丟荒、流轉的流轉,全家都成了離土離地的人兒了。
老天還挺眷顧她這個苦命人的。前年年底,全家掏空了多年的積攢,大兒子和兒媳終于圓了進城購房夢,在縣城的世紀城小區買下了一百二十八平方米的商品房,一家老少五口,歡歡喜喜地在縣城過生活。秀珍阿奶跟著進城住進了夢想多年的樓房,負責看護和接送孫女上學。
“這可怎么辦呢?”剛進城的那些日子里,每當夜幕降臨,阿奶獨自坐在陽臺上,眺望對面的震東安置區,那燈光閃爍如天上星星的樓房,心中嘀咕著。
阿奶的兒子兒媳在春節后回廣州的工廠上班去了,只留下剛剛上小學二年級的孫女與阿奶。早上阿奶送孫女去學校,孫女中午住校,下午四點五十分阿奶又去學校接孫女回家。這就是枯燥的留守老人的一天。
每天中午十一點,是阿奶最糾結的時段:到底要不要煮飯?早上如果煮了一鍋金黃玉米粥,中午就得去買點菜才行。在老家,都是吃玉米粥多,現在進城了,也想入鄉隨俗,吃頓飯。可煮多了每次剩下都倒掉,一粒米十滴汗啊,怪不忍心的。加上沒伴兒,阿奶每到吃飯就如同嚼蠟,沒滋沒味。
望著新家那些沒用幾次、锃亮锃亮的鍋碗瓢盆,阿奶經常走神。孫女去學校了,去哪兒找飯搭子呢?阿奶犯愁了。
更讓阿奶不得要領的是,怎么度過白天無聊的時光。同小區的人,年輕人大部分都在上班,小區里跟她一樣留守在家看孩子的不多,偶爾有搭訕的也不熟,能談得來的更少。白天送孫女去了學校,家里電視便是她唯一的陪伴,她似懂非懂地看著電視,常常不一會兒就是“電視在看她”了。兒子兒媳工作忙,他們每周打一次電話回來了解孫女的情況。有時白天,家里安靜得針落的聲音都聽得見。阿奶就用孫女的彩色粉筆在墻上的掛歷畫圈圈,一天畫一個,數著什么時候放假,什么時候兒子們回來。沒多久,掛歷就像件大花褂。五一、國慶假期,她會帶著孫女搭車回老家,找人聊天敘家常,那是她最開心的時光。阿奶想,萬一哪天我有個頭疼腦熱的,連個幫接孫女的人都沒有,自己還得拖著病體去接回來再煮飯給孫女吃,那多凄涼。
“如果遇到一兩個知冷知熱的,男的也好,女的也行,有事幫襯著,沒事就陪著,那該多好呀。”阿奶時常在心里暗想。
有一天,上午十一點半剛過,隆安這直沖三十六攝氏度的氣溫,賽過那大街上扯著嗓子叫賣的商販,一浪高過一浪。悶得慌,要不出門去遛彎兒吧?阿奶順著世紀城小區后門走,頭上戴頂草帽,手里提了一壺水。
太陽狠毒,地面上時不時冒著熱氣兒,門衛室旁的長春花耷拉著腦袋,路上行人稀少,影子零星飄過。阿奶漫無目的地晃蕩了一會兒,突然想起要去買點菜,左一拐,便沿著震東大道走去。聽說那邊有從鄉鎮新搬遷過來的三個小區,住著上萬人,也就是每晚在自家陽臺看到的燈光,具體叫什么小區來著?沒去過,剛好去看看,興許會偶遇同屯搬遷來的阿麗呢!秀珍阿奶邊琢磨著邊加快了步伐。
走了約莫十分鐘,都是沿著右邊高聳入云的樓房廊邊走,既可以防曬又可以看看都有啥便宜的土貨賣。“聽說里面住的都是從鄉下搬遷上來的人,那里有沒有我兒時的玩伴阿蘭?”阿奶邊走邊尋思著,不經意間,她抬眼往左邊瞟了一眼。喲!那是右江,江水青綠青綠的,比老家那玉米葉子還綠呢!江邊有幾輛工程車正在轟隆隆作業,好像又搞什么大工程了!
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震東社區邊上的靜怡超市。聽別人說,那個超市比較近安置區,是安置區住戶日常愛逛的地方,里面的東西花花綠綠的,什么都有,有些農產品比農貿市場還便宜呢。
阿奶到了超市往里探腦袋,發現里面果真熱鬧,一股涼風由里往外直吹,從頭爽到腳,賽過吃冰棍。阿奶買了一把紅薯葉和三塊錢散裝的咸菜,打算帶回去配玉米粥。她看見五六個跟她年紀相仿的阿奶阿叔,坐在超市靠里的一排長凳子上,邊吹著空調邊用壯話聊天,就停下了腳步,湊近了聽。原來,他們說的是那桐話和喬建話、古潭話,她還是聽得懂的,親切得很。她不禁靠近他們,跟他們聊了起來。
“你們是哪里人呀?”
“我是古潭中真的。”
“我是喬建龍扶的。”
“我是那桐鎮流的。”
…………
布泉、都結、屏山等山區片的,阿奶聽不懂,只好叫他們幫翻譯。
閑聊中,阿奶跟幾個人很快熟絡起來了。
“以后,你多來這兒跟我們聊天呀,我們每天都來。”
“可是,我比較遠,住世紀城那邊呢,中午還要買菜回去自己做飯,一個人吃。”
“喲!你不知道呀,小區前面有個飯堂,專門給我們老年人解決就餐問題的,聽說每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都可以去。每天除了飯菜便宜,還給每人發雞蛋呢!”
“有這等好事?在哪里?叫什么來著?”
“叫什么來著?”
“喲,想起來了,叫長者食堂!”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都興奮不已。此時,有人提議,剛好近午飯時間,一起去探個究竟。
大家響應起來,就一起沿著小區廊亭往左繞過去。沒多久,就到了一個鋪子前,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到了到了!”抬頭一看,店門掛有大紅色的牌子,什么內容阿奶不懂,但字挺大,顯眼得很。往里一瞅,好家伙!里面有好多老人,熱鬧著呢。他們就打開門往里走,店里正開著空調,涼爽得很。來到柜臺前,一個穿著白色工作服、戴著白色帽子的年輕姑娘迎了上來。
“我們幾個老的可以來這兒吃飯嗎?有什么優惠?”阿昌叔開了頭。
“阿奶阿公,歡迎你們!你們是第一次來吧?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我們這個店叫長者食堂,是民政部門聯合企業及震東社區共同開辦的。原來專門為解決三個搬遷小區的老人吃飯問題,因為小區的年輕人要么到廣東做工去了,要么到周邊工地、工廠做工去了,中午也不回來。家里的老人們中午吃飯就成了問題,所以政府才想到財政補貼一點,幫老人們解決吃飯問題。只要是這三個小區里年齡滿六十周歲的老人,帶著身份證來登記后,以后每天都可以來這里吃飯。每人每天可享受其中一餐三元的補貼,玉米粥是免費的,補貼的三元錢可以不從菜金里扣,直接拿三個雞蛋回家,這樣大家就方便多了。”
“我不是這三個小區的,我住在隔壁世紀城小區那邊,怎么辦?”阿奶焦急地問姑娘。
“當然也可以吃呀,跟他們一樣的。哦,忘了說了,后來為了擴大服務面,我們也面向周邊小區開放,不管是不是搬遷戶,是不是老人,都可以來吃的。只是如果不是六十歲以上的就沒有那三元的補貼,但我們這里飯菜物美價廉,比別的飯店、粉店都經濟實惠,所以我們還加掛了個‘國民餐廳’的牌子。”姑娘滿臉微笑,耐心解釋道。
桌面上的玻璃罩里,罩著一溜的熟菜,有冬瓜排骨湯、魚燜豆腐、香煎鯉魚、凈炒茄子、番茄雞蛋、白切雞、梅菜扣肉等,香噴噴的,誘人得很。阿奶他們吞咽著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向菜盆。
“阿奶阿公,誰帶了身份證的,我來幫登記。如果沒帶的,先告訴我名字,我記下來,明天再帶身份證來補登記。”
“我們這里可以掃碼支付,也可以收現金。”服務員補充道。
阿奶阿公開心極了,在服務員的指引下,八個人每個人端著不同的菜,坐到了一桌。這是阿奶半年多來吃得最開心的一次。吃完飯,阿奶才依依不舍地拎著紅薯葉和咸菜回家去。
半年之后,阿奶還堅持來,每天都很準時,中午十一點半一過,固定坐在10號桌靠墻座位,下午不來,在家煮飯給孫女吃。而每次,跟她同桌的都是一位身材高大、著裝得體的爺爺,他的頭發黑白相間,滿面紅光,精神煥發。他們邊吃著飯,邊聊著天,好不高興。有時不小心聲音高了些,笑聲大了些,引來鄰座側目。
原來,這半年多來,阿奶每天去長者食堂吃中餐,都是約著去的,大部分是約那幾個阿婆,比較固定的有玉婆、梅冬婆、紅姨、靜姨。她們都彼此留了電話,打電話約,或上一餐就約下一餐,或規定集合的固定時間。阿奶的男飯搭子不多,就一兩個,其中一個就是常常跟她坐一桌的建安伯,還有一個是跟她同鎮的馬三伯。
建安伯是喬建鎮的,原來當過村干,十年多前退休了。他上過初中,口才極好,能口吐“蜜餞”,待人謙虛有禮,長得像周潤發,身體依舊板直,腰不彎,眼不花,耳不聾,聲如洪鐘,也沒禿頂。他老伴因病于五年前去世了,現跟隨兒子到御龍灣小區居住,安度晚年,中午也是一個人吃飯,兒子兒媳在學校吃。
建安伯雖年逾七十,風采依舊不減當年,人也很樂觀。他不改當年習慣,退休了還經常看書、看電視,了解當前時事政治。他走到哪兒,都有一撥老人圍著他,聽他講天南地北的段子,笑聲不斷。
端午節的中午,秀珍阿奶跟往常一樣剛走進食堂的門口,大嗓門的紅姨就風一樣卷了上來,拉著阿奶的袖子說:“今天是端午節,是好日子,要給你一個驚喜。”不由分說,阿奶就被拉進了一個包間,迎面有張大飯桌,雙層可轉的那種。阿奶定睛一看,已有十個人左右坐在那里,正聊得起勁。阿奶一看,大部分是平時的飯搭子,也有個別新面孔。阿奶被紅姨推著坐到了一個男人右側。阿奶不想坐,但看到人多,也不好推托,僵直地坐下去,尷尬地笑。
席間,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就都認識了,氣氛很融洽。但阿奶是不善聊天的,面帶微笑,邊吃邊聽著,并不搭訕。主動挑起話題的還是建安伯。
“我今年七十三歲了,身體還很好,沒有他們所說的‘三高’。”
“我家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女兒已出嫁了,兒子在南圩中學當老師,平時早出晚歸。孫子、孫女都上初中,住校去了,周末才回來,家里的田地也租出去了,我老了不想干,也干不動了,所以就跟來縣城享享清福。”
“中午我懶得煮飯,自從這個飯堂開張后,我都沒缺席過。”
…………
半個鐘頭后,阿奶和建安伯已成知己。臨別,建安伯還不忘叮囑秀珍阿奶:“以后常來吃飯,我講笑話給你聽呀。”阿奶并未出聲,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臉上泛著紅霞。
春節,阿奶的大兒子、兒媳回來過節。這天,阿奶跟大兒子說了這半年來她去長者食堂吃飯的事,還拿出手機展示照片和聊天的內容,讓他們放心。她沒說男飯搭子的事,心里有點顧慮,怕兒子、兒媳罵她。大兒子和兒媳聽了很高興,阿奶精神那么好,中餐還有著落,有伴聊天,卻絕對沒有想到有男飯搭子。
后來,阿奶的大兒子偶然從同屯搬到安置區的阿麗那里得知老母親有男飯搭子的事,覺得她撿到了一個“寶”,很開心。但他并未聲張,假裝不知,也沒告訴媳婦,只是在每次打電話回家問候母親時,多叮囑一句:“老媽,以后中午不要自己煮,記得去長者食堂吃啊,那里的飯菜又好又實惠!”
前不久,大兒子聽說,在鄰近震東村的代銷店旁,又張燈結彩地開張了一家長者食堂,人很多,生意不錯。
這已是隆安縣第二家長者食堂了,將來會不會有更多呢?
【作者簡介】梁俏,廣西隆安人,隆安縣文聯主席,隆安縣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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