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為雞立傳樹碑,那么比照武則天的故事,立一座無字碑,或許不會引起眾怒。很少有一種動物,能像雞這樣令人們對它褒貶不一。愛它的說它有“五德”,不喜它的說它“妒敵專場好自娛”。
雞的做法千千萬萬,白切是兩頭討好的一種。對“罪雞者”而言,煮刑伺候,繼以“碎尸萬段”,痛哉快也!對“知雞者”而言,白切也算是權宜之計。清代文學家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就有一番高論,說雞對人類的功勞,比不上牛、犬,故而“不諱其死”,但小于鵝、鴨,因此“烹飪之刑宜寬”,白切無疑是雞的各種做法中最清淡平和的一種。
白切雞源于何時何地,未能確考。可以推想的是,將食材整體煮熟再分切的烹飪技巧,大概在上古就產生了。人類從狩獵采集時代起,就會吃生肉,待到學會了用火,吃燒烤的條件也就具備了。所謂膾炙人口,這種烹飪技巧在漫長的歲月里,主導著人類舌尖上的享受。新石器時代到來,陶器發明,使煮東西成為可能,但陶器尺寸普遍較小,將牲畜整體下鍋不太現實。到了青銅時代,大型青銅器被廣泛鑄造,加之古人對待祭祀尤為看重,天子祭社稷時要用太牢,即牛、羊、豕三牲,大鼎中整只煮熟,不加任何調料,以示尊敬,稱為太羹。白切雞做法的雛形,大概源于此??疾飕F今喜歡吃白切雞的地區,無外乎江浙、閩贛、兩廣、瓊臺、港澳,或海外華人聚居區,與歷史上客家人的遷移路徑頗為吻合。有一種猜想,白切雞很可能是客家人發明的。
客家人是漢人的分支,因戰亂、饑荒、政令等,歷史上多次南遷。他們懷念故土、熱愛生活,表現在吃上,是善于利用“替代法”克服種種困難。比如南方沒有小麥,吃不上面條、餃子、大餅等,就用稻谷做成米粉、糍粑、年糕等代替。祭祀用的三牲,牛太金貴,南方少羊,故而以雞、鴨、鵝等替代,有時雞、鴨、鵝都不能齊備,那一條五花肉也能充任,但必備一只整雞,這似乎是底線。此外,客家人幾經流離,或風餐露宿,或立足未穩,飲食上以白切的方式對付一口,是無奈之舉,也是便宜之法。想必從那時起,白切雞的做法就被客家人普遍應用了。較早記錄白切雞的是袁枚的《隨園食單》,稱“白片雞”,置于其他做法之前,他提到,“宜于下鄉村,入旅店,烹飪不及之時,最為省便”??磥戆浊须u作為一種快餐,在清朝中期就流行于民間。
白切雞的做法在各地大同小異,但千萬要重視這個“小異”,往往能生出無限變化。我的家鄉在桂東南,是把白切雞看得極重的地方。所謂“無雞不成宴”“逢節必吃雞”,說的都是白切雞。我們通常選用閹雞,放血,理凈,煮熟即可,極講究火候。白肉發絲,帶骨肉滑嫩,雞腿肉脫骨,是評判一份白切雞是否合格的標準。吃的雖是清爽、是本味,但蘸料卻是靈魂,各家有各家的主張,文章和蘸料都是自己的妙。我吃過各種白切雞蘸料,有些很讓我耳目一新,甚至驚艷,但最得我心的還是從小吃到大的雞油碟。三兩瓣蒜米拍碎,幾勺子醬油添上,再潑以現煎的滾燙雞油,刺啦一聲,香味濡染開去,至今憶及,鼻間猶留有余香,立馬將思緒拉回到如煙往事之中。
美食紀錄片導演陳曉卿曾在文章中回憶兒時,說他的“父母是教師,談不上廚藝精通,只會把飯菜煮熟,一家人就將吃個溫飽”。巧了,我的父母也是教師,在料理白切雞上,卻還沒有將雞“煮熟”的水準。每回分食雞肉,大腿歸我,皮爛了,肉厚部分卻沒熟,扯不斷,咬不下,滿嘴腥。一番折騰無果,只好以原腿奉還收尾,父母卻錯會我意,以為我被孔融附體,到處宣揚我有不愛吃雞腿的好習慣。其實,那個年月,尋常人家一年吃不了幾回白切雞,實操既然少,拙于料理也就可以理解。真正使我感受到白切雞之妙,是在開養雞場的舅舅家。逢年過節,每回造訪,席間必有一道白切雞。他們是大家庭,大鍋大灶,煮雞時,整只雞能浸沒在水里,我們嘆為奇觀。雞熟了撈出,輕輕撇開湯面上的浮油,迅速舀出一勺,就是一碗鮮掉眉毛的雞湯。青菜往湯鍋里焯幾下,夾起來,略下鹽豉,油光锃亮,又是一道佳肴。雞肉稍涼,快刀斬畢,蘸以雞油碟,淺淺幾絲醬香,厚厚一層雞油,吃得人人一嘴光澤。所謂“偷吃要抹嘴”,我常有疑問,吃別的,有必要抹嘴嗎?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生活條件也好了起來,白切雞日漸成為餐桌上的???。盡管它主體的地位從未變過,但有時我們還是嫌它形式大于內容,正餐時,往往敬而遠之,不怎么動它,次日加工為炒雞,才胡亂應付幾口。待再吃不完,把幾樣剩菜混在一起,燉得稀爛送粥。
后來外出求學,口味被小飯館和大食堂調理得越來越重,重鹽重糖才有滋味,重麻重辣才夠過癮。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不能欣賞寡淡的白切雞。
濃烈的東西容易將人感染,也容易令人生膩,世事向來如此。有些人跳不出來,就沉溺其中,無傷大雅;有些人能跳出來,看到的是另一番天地。譬如我曾因西方繪畫的艷麗而看輕中國文人畫的單調,因三彩的華貴而看輕宋瓷的樸素,因章回小說的宏博而看輕筆記小說的瑣屑。但等到閱歷更豐富了,看的東西更多了,卻反而可以兩樣兼顧,各賞其好,不再每樣東西都較出高下。楊絳說,讀書要從一本書的最高境界來欣賞和品評。我想,這種方法應該運用到其他地方去。
我年歲漸長,走遍南北,刻意要跳出重口味的“舒適區”,嘗試接受各地迥異的美食,什么南甜北咸、東酸西辣,都熱情擁抱。白切雞的各個版本也多有涉獵,廣東的做法很講究,在另一條路上走了很遠。從選雞到煮雞,從擺盤到蘸料都推陳出新,令人眼花繚亂。“三提三過冰”“肉熟骨不熟”“姜蓉汁最妙”等,是老饕們口耳相傳的“江湖黑話”。我能欣賞各地的白切雞,但一番舌尖上的歡娛之后,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好比讀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在感嘆文字之美時,心里隱秘的角落總有一個閃念:可惜不是我寫的。對!少的就類似這個。別地的白切雞好,卻少了點屬于我自己的味道,那味道是什么呢?是半生不熟的腥味,還是飽嘗油葷的滿足感?是對逝去時光的懷戀,還是對艱苦歲月中小美好的紀念?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執念,還是對未被忘卻的故鄉的找尋?
【作者簡介】李小白,本名李京倍,廣西博白人,玉林市作家協會副秘書長,博白縣作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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