鑿碑,老魏的活兒。
老魏的活兒,有很急的時候。顧客電話里催著呢:“時辰都算好了的,明天,對,最遲明天中午十二點要拿到。超過這個點,休怪我們不講情面。不是我們不要,是那邊的人不要啦。”
老魏把手機放在旁邊的條石上,拿起釘錘,開始了馬不停蹄的鑿刻。
這活兒哪里是能趕得出來的呢?老魏擅長魏碑的字,字體橫是橫,豎是豎,撇是撇,捺是捺。一筆一畫,楚河漢界一樣分得一清二楚,哪里能像手寫字那樣龍飛鳳舞?
不過,鑿碑這一行,老魏算是行家里手了。老魏鑿字鑿多了,也能摸出一些規律。越是那些心急火燎掐著點要的顧客,往往越是沒著沒譜的。對每位顧客,老魏都要仔細問:“有什么特別講究?”
“講究?不是有現用文本的嗎?照著刻上去不就完事了嗎?”
遇上馬虎的回答,老魏會拿出卷邊的有些發黃的幾本書,讓對方先選好樣板。
來人提供碑上主人公的名字外加孝子孝孫等一串名字,就算走完程序,誰愿意在石碑場這樣的地方多待呢?
老魏可絲毫不敢馬虎,把來人提供的材料逐一研究,精心挑選最為貼切的文字。死者為尊嘛,再怎么著都不可在鑿碑這事兒上敷衍。人故去了,這石頭“獎狀”還要留給后世瞻仰的,是不是?
忙不過來的時候,老魏就扯根電線,把燈泡掛在枝丫上,再戴頂燈帽,在燈下連夜趕工。這樣的夜晚,睡覺就在石塊鋪就的簡易床上應付了。小葉剛出走的那段時日,老魏倒是愿意沒日沒夜地鑿石板,叮當聲落到心里,雖說像捶打一般的痛,但日子總算又恢復了原有的節奏。
閑著的時候,老魏便在石棉瓦屋的四周栽種些花草樹木。一個人干活兒,老魏也漸漸不覺得孤單。有日光相伴的日子,老魏都在戶外開工。除了雕刻,前期的成型加工,后期用水磨機對石碑進行打磨、拋光,老魏一個人敲敲打打,包完了全程。對面的牛頭山,頭頂的柚子樹,草葉間不時跳出來的綠螞蚱,遠遠近近,都加入他叮叮當當的盛會。老魏得把孤單的日子敲打得熱熱鬧鬧。
日子還算順當,老娘百來歲了,還能在堂前笑,成兒考進北京最好的大學。沒什么可抱怨的。
每次要下山,老魏都要摘幾片柚子葉凈手,然后才撿起那個灰黑色的挎包,支起他的那輛電驢,開到車來人往的路上。
柚子葉凈手這個環節,老魏當成一種儀式來做。老魏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這樣做——這一帶送走故去的人,有用柚子葉洗手的風俗。沒誰讓老魏這么做,是老魏自己移花接木,把這風俗用到自己的日常生活里。
老魏有老魏的想法。先前,小葉還在,日子過得煙火氣足。小葉跟人跑了,多少都跟自己有關系。老魏到現在還自責,自己頭一次握小葉手的時候,剛放下釘鑿,握過了手后好些天沒舍得洗手。成了家后,覺著鍋碗瓢盆的都有個人侍候,老魏一放下釘錘就上賭桌,結果,把鑿石碑場都給抵押進去了。那時候懂得什么呀!老魏想,如果……如果用柚子葉凈過手,或許就沒了后面的種種不如意,指不定兩個人的日子就能長長久久……現在沒了如果。
小葉這一走,老魏的日子徹底給打亂了。老魏差點把賭博那兩只手給剁了。他躺了三天三夜,像死過了一回。爬起來后,老魏借錢贖回了石碑場,決計金盆洗手,不再上賭桌。也就從那時開始,老魏給自己規定了每天的儀式:用柚子葉洗手,就當跟死去了的自己告別吧。此后,老魏仿佛跟日子較上了勁兒,叮叮當當敲得更是勤快了。石碑上的字,日漸蒼勁有力,一筆一畫一字,對老魏而言,都是生活的大計啊。再憋屈,日子還得過下去,是不是?
老魏忘不了小葉走后最煎熬的那段日子。那時候成兒走路還沒穩,病了餓了只會哭哭啼啼,哭聲把老魏的心攪成一鍋沸騰的粥。好不容易把成兒哄睡,老魏才開始一天的活兒。
成兒上學的第一天,老魏到后屋摘了一大把柚子葉,用柚子葉把成兒的手擦洗得干干凈凈,又仔仔細細擦洗了自己的手,才把成兒牽到學校里去。成兒就住在學校里,每周接送一回。每回接送,老魏像履行某種神圣的職責一樣,用柚子葉給自己凈手。這不成規矩的規矩,老魏不知不覺就堅持了下來。堅持久了,老魏覺得,這青青的柚子葉,這一股子的清香,還真能洗去一天天的塵垢。
這天,太陽剛上中天,老魏已在敲敲打打。
來了一個人,老婦人,窩著亂蓬蓬的頭發,全白了。
老魏差點沒認出來,細一看,可不正是小葉嗎?老魏在鑿字之余,沒少在心里鑿刻她的樣子,她跟人跑的那年三十歲整,到現在該五十掛零了——她實際上比自己心里想的樣子要老態得多……老魏能感覺到日子這把鑿刀的犀利,他敢斷定眼前的老婦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小葉。他說道:“哎!你來了?”就好像小葉只是去了趟娘家,待久了才回來一樣。
小葉沒吱聲,只是淌著淚。
老魏摘了一大把柚子葉,凈了自己的手,默默遞過去,說:“回來了就好!”
老魏發現自己那雙握釘錘的手是這么孔武有力。他緊緊地握住小葉的手,仿佛握住了整個世界。
【作者簡介】廖玉群,女,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南寧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紅豆》《廣西文學》《讀者》《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等刊物。著有微篇小說集《游入城市的海里》《給城市擦淚》《打開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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