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蘭花牽著方晨晨,走上螞(蟲另)橋。
“唱歌呀,快唱呀。”
方晨晨用六歲的嗓音往橋下大喊:“呱呱呱,呱呱呱……”螞(蟲另)聲頓時此起彼伏。方晨晨哈哈笑了起來,王蘭花也跟著笑,這一笑,就笑醒了。
這一醒,雞鳴和蛙唱,一聲聲的,在山村的凌晨特別清晰。上個星期的村民小組會又回放在王蘭花腦海里。
“籌款就籌唄,預算一下,大概補多少?”
“螞(蟲另)溝上多少年來沒有橋,不都過來了?”華無水總能在熱烈中潑下一盆冷水,潑得全場一陣靜默。
螞(蟲另)溝是個隱藏于眾山的村寨,由東西兩側村莊組合而成。東西兩側隔著螞(蟲另)溝,從坡頂到坡底,像遵循某個角度,傾斜直下。說是溝,倒不如說是一個小狹谷,越往下,谷口越小。坡底有一小片平緩的草甸,讓坡不再是坡。一塊長條形的深灰片石,橫臥在螞(蟲另)溝上,成為進出東西村莊的唯一要道?;蛟S是先祖有意為之,或許是螞(蟲另)溝兩側適合這樣的安排——村東頭住著壯族同胞,村西邊住著苗族百姓。壯苗同寨,共耕一方日子,已有數年。螞(蟲另)溝常年流水潺潺,溝底多是繁茂的灌木,溝邊的大小石塊布滿青苔,螞(蟲另)們在水里,在灌木叢中,在青苔上,彈過來,射過去,休閑自在地談情說愛、生兒育女。螞(蟲另)溝因螞(蟲另)多而得名。這是王蘭花嫁過來時老公說的。
在螞(蟲另)溝上修座橋,方便東西村莊的串門和勞作,是王蘭花這個屯長的一個夢。
如果全靠集資,不是螞(蟲另)溝村民所能承受的。如今能夠擺上桌面,是得到了一部分的扶貧資金,還需要村民自籌一部分。
華無水不反對,那才不正常。螞(蟲另)溝在籌劃觀光梯田時,也是他投的反對票。
二
王蘭花的兒子方宏生已在城里安家立業,女兒大學畢業留在了省城。這數十年,比起十里外的瑤寨娘家,王蘭花更熟悉螞(蟲另)溝的草木田園。
螞(蟲另)溝東頭的坡嶺,一畦畦的梯田,比她還早來這個村子。這些梯田像龍的脊骨,從坡底到坡頂,一級一級地向上延展。等到秋風起,稻穗在風的召喚中,由淺黃變金黃,整個東村莊就泡在顆粒歸倉的喜悅中。家里的母豬嗷嗷叫著探出豬槽,王蘭花也不罵,還好聲好氣地對它說:“別吵,晚點給喂好吃的。”村里的人們走出村口,笑瞇瞇的,見著誰,遠遠地都要喊住說兩句。
公路像腰帶般盤繞著一座座青山,繞到螞(蟲另)溝,往更深的遠山去。王蘭花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有零零星星的人開車過來,肩上扛著像槍管或炮筒的東西,在秋天成熟的梯田邊,站著,蹲著,趴著……各種姿勢,換不同的方位,咔咔猛拍。王蘭花在家門口望了幾天,實在忍不住,就背上背簍,腰間別著鐮刀,假裝在他們周圍割草。
“你們的梯田太美啦。”
“成熟的稻田都這樣,有什么美不美的?”
王蘭花頓了一下,后半句終是沒說出。大概是車窗邊的哪位看客不經意瞄了一眼,也或者是螞(蟲另)溝的姑娘小伙們無意的隨手拍傳到網上,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引來這些拍客。
能引起注意,就說明被喜歡,是好事,管它怎么傳。王蘭花這么想著,腦中閃過一幅模糊的圖景。
她得為螞(蟲另)溝謀一條出路。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樣,只顧著自家的溫飽。
那時村里號召大家利用邊緣地種核桃,邊緣地就是接近山邊的地,幾近丟荒。螞(蟲另)溝壯苗幾十戶人家,說什么的都有,更多人認為即便種好了也是便宜放養季的牛羊。王蘭花沒這么想,她扛著鋤頭出門,斬草,挖坑,又拿皮尺量了深度寬度。她填完最后一鏟土,直起壯實的身板,眼睛掃過一株株小核桃苗,仿佛聽到了它們的竊竊私語。
萬一掛果了,自家邊緣地豈不是白白留著長草?原先看熱鬧和反對的人,都坐不住了。
前屯長在吆喝羊群回欄的路上摔成腿骨粉碎性骨折后,沖著王蘭花種核桃的那股悶勁和熱勁,讓王蘭花變成了繼任者。
有事做,不閑著,又能為鄉親們跑跑腿,權當鍛煉身體。方宏生勸不動母親去城里居住,也就不攔著她。
“媽,什么大炮啦?是單反相機!看樣子人家是把螞(蟲另)溝的梯田幻想成龍勝梯田了?!狈胶晟苣∨畠悍匠砍炕貋?,笑著告訴她。
“就是種得很有美感的那片梯田?”王蘭花記得刷手機時刷到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為什么我們就不能打造這樣的梯田?”王蘭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丈夫和兒子說。
她在螞(蟲另)溝的村莊微信群發出通知,又茫然地望著那條通往山外的帶子。
同一個村莊的壯、苗兩族,自然是壯家去苗家那邊種玉米、摘板栗,苗家來壯家這邊犁田、插秧、割稻。在王蘭花這一輩中,苗人懂得說壯話,壯人會講苗語,早已見怪不怪。即便山中生活融洽,螞(蟲另)溝的年輕人依然喜歡燈紅酒綠的城市,一茬茬地外出,把村莊丟給老人。有能力的,已在城里安居;能力弱點的,也在努力的路上。離開村莊似乎成為必然,成為有能力的標志。想要離開的人,也就對山里土地沒任何依戀,而留守的老人對土地的依賴也很少,有口飯吃,養點雞鴨,自給自足,不給年輕人添負擔就行。
王蘭花留下來,是為了給孩子們一份家的念想。家是什么?家是隨時隨地能接納自己的不完美的地方,是休整自己、重新出發的后方根據地。她讀著微信朋友圈的雞湯文,像是被誰戳了一下,有點疼。
小孫女方晨晨周末從城里回來,非得去螞(蟲另)溝上聽青蛙唱歌,和青蛙說話。說不定哪天,大人們也要聽青蛙歌唱呢。這么想著,她的嘴角揚了起來。微風過處,水面隱隱波動。
晚上,螞(蟲另)溝的后生們果然沒讓王蘭花白等,坐滿了她家的廳堂。她太清楚村里的人員結構了,留守的這些中老年人,有些不會用手機,會的也是用無微信功能的老人機。村莊的微信群,說白了就是外出的年輕人的微信群,沒有年輕人的參與,又怎么做得成村莊的事?
“這不是抄襲嗎?”
“哪算什么抄襲?人可以生雙胞胎,梯田也可以的?!狈胶晟@話惹出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
在種牧草養牛、成立合作社養雞等項目討論不通過后,打造以金色梯田為中心的鄉村旅游業獲得高贊。
“山旮旯兒的,別想太多了,要搞你們自己搞,我的田留著?!比A無水悶頭坐在角落,卻語驚四座。
“要的就是山旮旯兒,千篇一律就沒什么看點?!?/p>
“水田不種田,難道要留著種玉米?”
又是嘻嘻哈哈的笑聲。
“種田就種田,非要放什么螞(蟲另)進來?!比A無水嘟囔。
大家笑得更歡了。
梯田還是原來的梯田,想要吸引更多的人前來,大家認為必須得搞出特色,要有一定文化內涵和藝術元素。經過討論,大家一致認為螞(蟲另)溝因螞(蟲另)得名,不如在最大的那塊稻田中央用不同顏色設計出一只大螞(蟲另),在它周邊相對較小的稻田里用同樣方法設計出一群小螞(蟲另)。意義深遠。
三
王蘭花哪里還睡得著?她洗漱完畢,攏了攏頭發,直接走向雞窩,摸出幾個雞蛋。
聽說苗二娘兩天不出門了。
“籌款,籌多少?我個人出五千,大家呢,看個人能力。”王蘭花的底氣來自兒子方宏生。他說:“媽,你說你要求大家籌多少好呢?我們家往高里放,大家跟在后面的絕不會太少。等橋修好后,多還少補?!?/p>
但華無水不交錢,他反對修橋。他說螞(蟲另)溝的左右青山在風水上已構成青龍白虎之說,從不斷流的溪水滿足了風水學上的水口。要是在螞(蟲另)溝上修橋,就是自斷螞(蟲另)溝的龍脈。
螞(蟲另)溝東側延長線上確實安置了許多祖先。華無水家的祖墳也安于此。祖先重要,活著的人也重要。祖先如果在世,恐怕也是欣喜螞(蟲另)溝上有座橋的。王蘭花早就有了預案。在西村莊的山腳下辟出一片地,用作公用墓地,這塊地是誰家的地誰就免費使用,別家使用,適當給主人一些補償。
螞(蟲另)溝的西村莊住著苗家人。在靠近螞(蟲另)溝邊的坡地上種玉米,間雜種豆、紅薯等雜糧。越往西,坡越高,不宜種糧食作物,就種了板栗。高大的板栗樹,雌雄同株,成花、結果對光照條件要求很高。太陽從村東的山頭升起,先照到了板栗坡,板栗樹一整天能有百分之八十的光照。每年打下來的板栗,蒸的,炒的,或包粽子時放上幾顆,怎么吃都有余。
公用墓地就在板栗坡上,站得高,望得遠,符合山里人的傳統觀念。要建設新農村,就得做好整體規劃。兒子方宏生,是王蘭花當屯長的有力支撐。
果真如方宏生所料。一家一家,當場的,或是后來,兩千三千地通過微信把錢轉給王蘭花。
但苗二娘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
她與苗二爺育有一子,兒子長到六歲時,突然有一天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翻滾在地。醫生說患了癲癇。從那時起,兒子的病時有發作,從三天一次,到現在每天發作幾次。因為長期抽搐,筋骨移位,四肢變形了。踝關節外突,腳掌內拐,手掌與手腕彎成直角。未發病時,神志清醒,但行動受到扭曲的肢體牽扯。孩子沒上過一天學。苗二娘多年來一心照顧病兒,間或種點地、養些雞鴨。苗二爺外出務工,加上低保補助,日子過得還湊合。三年前,苗二爺傷于礦窿,落了個腿殘,家里僅苗二娘一個健全人了。日子依舊得過下去,只是苗二娘的話越來越少了。這種需要表態的場合,苗二娘想說,卻不知該怎么說。
“苗二娘,苗二娘……”王蘭花遠遠地就叫著。苗二娘沒像往時一樣很快閃到門口,然后說一句“媽生來啦”。“媽生”就是方宏生的媽,在螞(蟲另)溝,女人們都隨第一個孩子名,叫媽什么,或者奶什么,男人們則是爸什么、爺什么。
王蘭花進到里屋,才知道苗二娘回了她瑤寨娘家,已經去了兩天,具體去做什么她沒說。苗二爺架著雙拐,努力著要站起來,而他的兒子,四肢細長,盤繞著坐在破舊的沙發上,嘴巴張著,眼神渙散,像是看向王蘭花,又像看向門外。
四
“若辦不成民宿生意,不是白白浪費了錢?”
在設計觀光梯田時附帶的構思,有人持懷疑的態度。
年輕人的思路和點子,他們的熱心參與,超出了王蘭花的預期。他們說螞(蟲另)溝空余的民宅,應該發揮其作為住宅的功能,住宅住宅,住下了才能宅。
螞(蟲另)溝坡頂有個籃球場般大的場壩,是村民聚集或運動的場所。村東的壯家民居大多繞場而建,村西的苗家傍山腳而居。年輕人的外出,使得這些民宅很多時候是空著的。除部分仍保持完好的為防潮濕而建的壯家干欄式建筑和苗家吊腳樓,大部分都是三兩層的磚混結構建筑,有庭院、有廊臺,內里地磚、墻磚、包門,都走城里風格路線,很現代。古樸與奢華并存,能滿足客人的不同喜好。像建在半山腰的王蘭花家,三層四眼,獨門獨戶,掩蔽在高大繁茂的榕樹下,遠遠就透出的粉紅色涂料外墻,在四周圍都是草木的鄉間,便有了仙居的觀感。山村空氣純凈,來山間看風景,吃山間土貨,在這樣的房子里睡一個蟲鳴戚戚的夜晚,何嘗不能成為需要短暫屏蔽喧囂的城里人的熱愛?
王蘭花早知有人會這么想。螞(蟲另)溝的人多少年來都是種地插秧、割稻收谷,太陽西落后各回各家,突然要打開村莊,甚至要打開自家大門,迎接相識不相識的外來客人,哪怕是數著白花花的鈔票,或是聽著“微信到賬”的聲音,你都得讓他們有心理準備。
王蘭花站起來,捋了捋額上的發絲,攤開雙手,笑著說:“你們的擔心也是我的擔心,即便是最壞的結果,民宿生意做不成,房子還在吧?有了橋,方便我們的進出吧?因此,我們只能成功,必須成功?!?/p>
“我出。”
“我家也出?!?/p>
王蘭花臉上的笑像波紋,向兩邊推開,但余光卻掃向坐在墻角的苗二娘。方宏生也注意到了。苗二娘幾次欲開口說話,卻又咽了回去。
五
“橋是一定要修的。你家的不遷,等到挖掘機開挖,那才是真正傷了龍脈。”
在大伙兒的輪番勸說下,華無水最終還是做了讓步。但這個讓步,是有條件的——他不參與集資。螞(蟲另)溝人像是約好了一樣,都打著哈哈,說以自愿為原則。
苗二娘從娘家回來后,越發著急。修橋是村里的一件大事,她苗二娘家也是要參與的,但她手頭真拿不出錢。一個早上,曙光熹微,四周灰藍灰藍的。菜園邊上的李子樹下,苗二娘挎個籃子,貓著腰,瞇著眼,專瞅那些個大皮紅的李子下手。她要趁著人們還未起床,下到坡底,跨過片石,去屯長王蘭花家。
“媽生,我能不能出工頂修橋的錢?”苗二娘把一籃李子擱到桌上,終于鼓足勇氣,說出幾次欲說又被吞下的話。
“苗二娘,看把您急得,村里的幾個年輕人早幫您出了,李子拿回去給兒子吃?!?/p>
“這些后生……”苗二娘有些哽咽。
方宏生早和王蘭花說過,苗二娘家的那份他可以墊上,但要怎么做才能讓苗二娘接受,一下還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這不,計上心頭,現場解決了。
在政策補貼款下撥后,螞(蟲另)溝人籌集的資金也逐漸到位。擱在螞(蟲另)溝人心頭的橋,終于是要修了。
王蘭花覺得只要天氣晴好,利于施工,天天都是吉日。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認為修橋是千秋基業,馬虎不得,一定要選吉日吉時,做個奠基儀式,再開工,心里才踏實。她也就不再堅持自己的想法。
資金到位,吉日已定。挖掘機、鏟車、攪拌機等專業機械已提前進場,就停在螞(蟲另)溝東莊的場壩上。承包的老板打包了衣物,就住在王蘭花家里。按合同,螞(蟲另)溝得自己投工投勞。王蘭花最初的意見是一家出一個勞力。但村里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人力在哪兒?王蘭花愁的是外出務工的年輕人能否按時按量投工,畢竟每一個外出務工的人,身后都有一個掌握他們去留的老板。
開工后的場面還是讓王蘭花有些意外,或者說她對村莊的年輕人的了解和信任都不夠。她在心里暗暗做了檢討。
螞(蟲另)溝太需要這座橋了。
小伙子們回來了,姑娘們也回來了。姑娘們力氣小,負責燒飯、送水。苗二娘一會兒過去幫忙添幾鏟沙子到攪拌機,一會兒給這個遞水,一會兒爭搶著要拉斗車,甚至拿著毛巾想給小伙子們擦汗。她眼里著急,以至手腳忙亂,仿佛少了她一個,修橋這事就會被耽擱多少時日一樣。
螞(蟲另)溝邊的楠竹下,成為大家中途歇息的地方。小伙子們與姑娘們,平時在外打工,也少有時間聚在一塊這么聊著,大家的話題遍及生活的方方面面,特別是時下流行的抖音直播。他們基本每個人都開通了直播,直播的內容無外乎工地上的搬磚勞作場景——累,伴著汗水,并努力地活著。而家鄉的山水,則是他們抖音上出現頻率僅次于勞作場面的另一大內容。
從農村走出去的每個人,他們從來就沒有真正從農村退場。
王蘭花這個后盾做得是真好呀。方宏生在閑聊中肯定了自己的媽媽。他敦促媽媽在現場討論上馬花土豬放養項目,全因苗二娘家撞開豬欄跳槽的那頭只有四五十斤的花土豬給的靈感——它逃了出來,像個頑皮的小孩,這里嗅兩下,那里拱一拱,被苗二娘追著滿村莊跑,追到了螞(蟲另)溝邊。
小伙子和姑娘們的倦意被一頭豬成功驅散了,他們圍成包圍圈,把花土豬圍在一叢竹林下。眼見著無處可逃,那頭可愛的蠢豬,竟然想到要爬樹。它跳躍幾次,想用前爪抱住楠竹光滑的軀干。方宏生慢慢靠近,一手扯住它的后腿,幾個小伙齊上。被逮住的花土豬嗷嗷叫著,哇哇掙扎。
“我們螞(蟲另)溝何不上花土豬項目?”人群中不知誰說了一句。
“在板栗林放養。”很多人附和。
花土豬體形小巧,因身上黑白相間的花紋而得名。它們喜歡拱土、吃草,喜歡在山間淋雨露、曬日光,自由自在地生長。這在螞(蟲另)溝,有得天獨厚的天然優勢。撒玉米顆粒在草坡上,然后趕豬上坡吃草,吃草的花土豬,肉質結實,肥而不膩,一定能成為餐桌上首選的菜品。
吃住總是連在一塊兒的。做民宿,就得有農家的飯菜吃。山里的土貨除尋常雞鴨、綠色蔬菜,再配上土豬肉,已是標配版的人間美味。再添些五色糯米飯、土豬臘肉、玉米紅薯,也算是高配版的農家宴了。小伙子和姑娘們對未來的展望,得到了王蘭花大寫的贊。眾人的智慧總是強大的。方宏生是螞(蟲另)溝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生,又在城里的事業單位供職,但村莊里的大事,還得媽媽王蘭花主持。
修橋的同時,花土豬項目的籌備工作也在進行中。苗二娘說:“我要把這只花土豬培育成種豬,孕育一窩窩的花小土豬仔,等我有錢了,一定還給幫我墊付修橋錢的后生們。”小伙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搖搖頭。目光傳遞到最后,就聚在了方宏生身上。方宏生被眾人看著,怪不好意思的,最后答應苗二娘,讓她給他留一只花小土豬仔,他要拿來做烤乳豬,請大伙兒喝酒。
六
十一月初的南方山村,下午走在綠樹蔥郁的半山腰,微微涼意已從山中漫下來。草叢里的熱鬧蟲鳴,像是聞到了盛大慶祝活動的烤串肉香,正不遺余力地放開嗓子歡唱。螞(蟲另)溝上的橋通車了,放養坡上的花土豬已長得滾圓。金秋的梯田,閃耀在螞(蟲另)溝的東側,西側的板栗一串串,毛茸茸地掛在枝頭,有些已裂開了嘴。螞(蟲另)溝的村民想出了很多慶祝方案,最后覺得,篝火晚會才是最合適的。
會場設在螞(蟲另)溝坡頂的場壩里。場壩四周停滿了從山外開進來的小汽車。月亮在山頂的樹梢間游走,場壩中間的篝火已熊熊燃起,火苗“撲哧撲哧”地笑著,像羞澀的山間少女終等來了情郎,也像螞(蟲另)溝的壯、苗同胞通紅的臉。螞(蟲另)溝的姑娘小伙子、大人小孩,都穿起獨具特色的民族服飾。小伙子們敲擊長鼓,吹起蘆笙,姑娘們蕩開裙擺,與前來觀賞稻田風光的山外來客,繞著篝火,跳起歡快的圓圈舞。方宏生的小女兒方晨晨,穿上壯家鑲有壯錦圖案的藍黑衣褲,頭上戴著高高的垂下長長流蘇的半月形壯族帽子,拿著話筒,用壯語唱起《迎客歌》:“壯苗喜鵲鬧,鷓鴣山頂叫,大家笑瞇瞇,快迎客進家?!痹趫龅娜烁推饋恚骸皦衙缦铲o鬧,鷓鴣山頂叫,大家笑瞇瞇,快迎客進家?!?/p>
王蘭花的眼底有些潮濕,她端起酒杯,和眾人相約一杯到底。
“等等?!眻鰤瓮鈧鱽硪粋€女人的聲音。
眾人眼睛齊齊朝向她。
“華小苗?!惫媚飩兇蠛?。
“村里的事我都聽說了,該我們華家出的,一樣都不能少?!比A小苗說著,已經把華無水扶到場壩中。慶祝會開始前,村里的小伙子幾次登門,華無水死活都不愿意過來。
華小苗是華無水的獨生女兒,十年前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自那后,華無水就變了一個人。
切成細片的土豬肉在炭爐上滋滋冒煙,香氣彌漫在螞(蟲另)溝的院壩里。人們吃著烤肉,喝著啤酒,跳起舞,唱著歌。通紅的火光,映紅了人們的臉頰,也映紅了螞(蟲另)溝的夜色。
華小苗扶著華無水,第一次走在螞(蟲另)溝的橋上。
“爸,明年我們家出錢購買桃花苗,在西村莊的山腳下,弄個桃花島。我已經和屯長媽生說了。”
“苗苗,你想做什么,爸都沒意見?!?/p>
父女倆邊走邊說,在橋上來回走。
月光清亮,山村寂靜。螞(蟲另)溝在夜色中沉睡,民宿中傳來客人輕微的鼾聲。苗二娘家的吊腳樓,用杉木圍擋成一間一間的,每一間的陽臺邊都用螞(蟲另)溝的鵝卵石砌成一個心形的泡澡池。她家民宿是最先被訂走的。
今夜客滿。
溝下的螞(蟲另),在有月光的晚上,激發了唱歌的激情,它們呱呱地叫著,喧鬧而熱烈。
第二天早上,方晨晨早早就扯著方宏生的衣袖,來到螞(蟲另)溝的橋上。她說剛從夢里醒來的螞(蟲另),叫聲最好聽。她要錄下來,放給城里的小朋友聽。
【作者簡介】海燕,本名黃海燕,女,壯族,廣西都安人,廣西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于《民族文學》《廣西文學》《黃河文學》《海外文摘》《三月三》《廣西民族報》等報刊。
責任編輯""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