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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緣的眼

2024-12-19 00:00:00錢靜
金沙江文藝 2024年12期

1

吳寒要讓黎泉做他的父親,到家里來了。

他們坐在樓上的一個房間里。這間屋坐北朝南,是黎泉的書房,一組靠墻的淺藍色沙發,中間圍著一個無色玻璃茶幾,茶幾上放了兩杯普洱茶水。抽屜里有一罐兩個月前買的鐵觀音,他沒拿出來。茶幾前靠窗的是一張條桌,桌上右角碼放著一疊書,是小學奧數集,共五本,從二年級到六年級。奧數集左邊是軟抄筆記本,八本,是用來演算的,有六本已寫滿。吳寒正拿著五年級的奧數集看,嘴抿著,臉色沉靜,光潔的額頭有時微蹙一下,抬手捏一下鼻翼。

每天清晨,黎泉會坐到椅子上,做上兩題奧數,然后去做農活或家務。他做奧數已經四年,從二年級奧數題開始,今年推進到六年級。以后他還要繼續下去,七年級、八年級、九年級,先這樣計劃。再以后呢,即使不做這個,他也會做相似的事,至于做什么,還沒想好。

在往常的這個時候,他趴在桌上做奧數題,但現在身邊有了吳寒。昨天清晨,他被一道題卡住了,“一件工作,甲、乙合做需4小時完成,乙、丙合做需5小時完成。現在先請甲、丙合做2小時后,余下的乙還需做6小時完成。乙單獨做完這件工作要多少小時?”他思考了二十多分鐘,腦中沒有拉出一條線來,便放下了。

閣樓右前方是一個青瓦蓋頂的牛棚,里面有五頭黃牛,兩頭大的三頭小的。牛棚前是園子,圍著院墻,接近一個籃球場大。園子用竹片籬笆分成兩塊,南邊種了幾棵桃樹,每到春天便繁花如雪。北邊,也就是窗子前的一塊,種了南瓜辣椒茄子之類的蔬菜。無事的時候,黎泉去看看它們,或澆點水,拔一拔草。南邊院墻外的遠處是田野,更遠處是一座碩大的山。這座山,他已經看了五十五年了。有幾年,它稀稀疏疏,幾近于光禿。后來,又茂密起來。此后的變化,就是被季節吮吸而干枯或涂抹上深綠,再或是云霧繚繞。山和田野不聲不響地慢慢變化,不會來攪擾眼睛和耳朵,似乎眼睛和耳朵是它們所尊崇的,不能輕易流露一絲侮慢。他感謝它們,牽引他進入奧數題幽暗的深處。

“這里很安靜。”吳寒合上書本,起身把它放到窗前的一摞奧數集上,沒擺正,用手推了一下書邊,然后回到沙發上坐下。他的右腿提起來,似乎要放到左膝蓋上,但馬上腳掌又落到地上。

“是的。”他說。自從妻子進城給大兒子帶孩子后,這份安靜就格外濃重,他對這份濃重的寂靜很舒心,似乎是炎熱的天氣在水塘里游泳,日子變得酥軟而馨香。有時,他覺得自己不需要與人交流,就能把生活過得很愜意,似乎,人聲和一切聲響已成了一塊臟污的抹布,不需要它們來擦拭生活。這些年,他越來越有這樣的感覺。有一年,他去城里的大兒子家,五歲的孫子一會兒吹紅色的塑料喇叭,一會兒在沙發上來回跑,讓他不勝其煩。更讓他難受的是,樓上有一戶人家裝修,電鉆嗚嗚響,整幢樓都抖起來,他的心臟也跟著微微顫,聲響像根繩子一樣拽著腦神經,越拽越緊。除了這些,小區外有一條公路,車子過一會兒唰唰嗚唰唰嗚駛過路面。第三天,他回家了。這里,除了風雨聲和鳥聲,只有零星的牛吼狗叫,腦神經溫溫順順的,隨他指引,想讓它們干什么就干什么。

2

山腳是一條通往外界的柏油路,吳寒就是開著白色的小車從那條路來到這里的。車子停在院門后的圍墻一角,輪胎及車身都濺了好多臟水點,吳寒沒有洗,似乎這樣與鄉村更匹配。

昨晚,天剛落下夜幕,吳寒在堂屋對他說:“到我家里去吧,做我的父親。”面上微笑著。黎泉手撫下巴,默然不語。

如果一個月前黎泉沒到吳寒所在的城市,他就不會到這里來。

黎泉那次去吳寒家,是因為吳寒要找一個跟父親相像的人,不僅相貌相似,性情也要盡量接近。

吳寒出生在一個鄉村,十三歲時父親在一次車禍中離世,家里陷入窘境,他的上學成了問題,母親想讓他回來,他堅持要讀下去。初中畢業上了一個小城里名不見經傳的技校,畢業后在城里做過洗車工、售樓部的銷售員,最后輾轉進了一個造紙廠。他在投料工崗位上不緊不慢應對機器,按時上班下班,一年里從未出現過紕漏,加上為人謙和,受到科長的重視,第二年做了制漿班長,做了兩年班長后升為科長,再過了三年是造紙部經理。職務屢次升遷,并沒有改變他的謙和待人,還是從前一樣溫和有禮。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只是一個農村出來的窮小子,多虧廠領導的賞識才有現在的生活。兩年后他與常有業務往來的女會計,總經理的堂侄女結婚,育有一子一女,兒子上著初中,小女兒三歲。這些年,廠里有一部分銷售本是外包的,跟總經理商量后,他承包下來,幾年里,賺了點錢,自建了一幢獨院別墅。

吳寒跟黎泉說,這半生,總想到父親。想到自己孤苦的身世,以及不可捉摸的未來,在初中宿舍的床上蒙頭哭過,在技校的床上哭過。這些年,偶爾夢中見到父親,醒來,天地靜謐,一團混茫撲進胸腔,釀成惆悵。夜間靜坐書房,那個與他生活了十三年的父親總浮現在他面前:在地里邊走邊撒麥種,在院子里左手扶著盆右手攪拌豬飼料,躺在床上看養殖雜志。在他的印象中,父親話語不多,只是默默做事。父親在村里做了十年會計,算盤嫻熟,還學會給人打針,而且是村里第一個采用新式養豬法的人。父親每次出門回來都會買一些東西,他穿上了村里孩子沒有穿過的皮衣,見到他們沒見過的開瓶器和杯子托盤。他說,是父親讓他看到生活里的很多東西,這些年,父親已經去世,但感覺他還一直跟著自己。可不能看到,終究還是給自己留下巨大空洞,而且,這個空洞永遠執拗地擺在那兒,任何情愛、金錢也填補不了。這些年,他越來越想念父親,有時奢望父親在自己跨出院門時突然出現在面前。

一天傍晚,他在街上看到一對大約八九歲的雙胞胎男孩。相同的面龐和衣著,“酷似”這個詞撞入腦中,想到很多“撞臉”事件,想到與父親酷似的人。不說“酷似”,八九分相似總是有的。他認可的“相似”,不只是相貌,連性情、觀念都有近似之處。他決定找到這樣一個人。

吳寒在全國發出征集廣告,附上父親照片,要求歲數在五十歲到六十歲之間,身體健康。如果父親活著,六十五歲了,為什么選的是五十歲到六十歲之間,他沒有說。相片上的他父親,清瘦,皮膚微黑,方臉,五官周正,大眼睛,鼻尖微微向里勾,寬肩膀,很結實的樣子。廣告承諾,被選上者由吳寒養老,每月有兩千塊的零用錢,如有上大學的孩子,每年三萬,直至畢業,老伴也可帶著去。

征選信息是黎泉的小兒子得到的,小兒子把信息發給他,讓他去試試,如被選中,自己大學的后三年學費便有了著落。妻子聽說有兩千塊可以領,還能帶上自己去養老,也有點動心,鼓動他去。他知道,雖然有兩個兒子,老大也在城里有了房,但誰能保證他們今后有余力給自己和妻子養老。他想了想,對著信息上的相片,照著鏡子研究自己的面龐,方臉、黑皮膚、大眼睛、寬肩膀都幾乎酷似,唯一不同的是鼻子,他的鼻尖較鈍,也不勾。他猶豫了兩天,最后還是去了,見到了吳寒和他的妻女、母親。他母親六十四歲,矮胖,臉上有了老年斑,眼角上的眼瞼耷拉下來,遮住了一小塊眼睛;妻子瘦削,面色沉靜,有時抬眼,目光堅硬。女兒圓圓的臉,白凈,總對著手機里的兒歌扭腰擺手,嘴里跟著哼唱。

應征者去了十三人,吳寒見了他們,沒十分鐘就落選了六人,作為答謝和歉意,給他們每人三百塊。留下的七人去飯店里吃飯,黎泉是其中之一。飯桌上,吳寒說,父親是個好奇的人,五十公里外有一架直升機墜落在樹林里,冒雨走路去看。有幾個就說了自己的探險經歷,一人說曾獨自進入一個少有人至的巖洞,迷路了一小時才找到熟悉的路口,一人說,半夜聽到屋外有奇怪的叫聲,他被叫聲驚醒,提刀出去看,什么也沒發現。黎泉幾乎沒說話,只是靜靜聽,偶爾露出微笑。誰的聲音大了,他都覺得不舒服,腦子像有電流穿過嗡嗡響,有一時恍惚,仿佛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想出門去待會兒不大好,他去廁所,毫無便意,也在坑位上蹲了八九分鐘。從廁所出來,桌上酒意繚繞,喧鬧聲更大。吳寒的母親沒什么話,隔一會兒,叫大家吃菜。他妻子整個過程面無表情。黎泉在想,是不是整日接觸錢財,情緒都被它們吸干了。在黎泉看來,這樣的表情是有聲音的,是一種寂靜的喧鬧,攪得人心里疙疙瘩瘩,即使避開那張臉,過一會兒才能消除。所以,他的目光像遇到路障一樣避開它。

大家返程前,吳寒讓他們留下地址,一周內等通知,沒通知到的視為落選。

五天前,吳寒打電話給他,說他是最接近父親的人選,不僅相貌與父親相似,而且性情也頗為接近,希望他進入他的家庭。他說算了。想不到,吳寒竟來了。

黎泉喝了一口茶水說:“你在家里,我得去地里收小麥。”吳寒捏一下鼻翼說:“我跟你去。”他說不用,但吳寒還是堅持去。他看看吳寒的衣褲說,你這一身不適合去地里。吳寒上身暗紅色襯衫、灰白筆挺的長褲和咖啡色九成新的休閑鞋,面對充滿灰土的野外,它們太干凈了。吳寒輕笑一下說,沒事。

3

黎泉走出閣樓,吳寒跟在后面,門只是合上,黎泉反身回去,把門拉緊,鎖上。他從正房屋檐下提起兩把長柄剪刀,走到院門前的三輪車旁,把它們放進車廂。剪刀的兩根木柄一米多長,木柄下端塞進一個鐵套里,鐵套下去彎折一百四十度左右,刀鋒一尺多,直著腰就能把小麥剪倒,可以避免腰酸腿疼。吳寒問一把剪刀多少錢,他說自己設計,請人做的。吳寒說父親也做過一把大剪刀,除了剪小麥,還剪玉米稈、豆稈,只是沒有折彎,是平直的,使用上沒有眼前這個好。他不知道吳寒說的是真是假,也許只是為與他父親拉上相似性才這樣說。

黎泉左手扶著把手,準備上車,扭頭再次勸他:“別去了,路上顛得很。”吳寒說沒事。他覺得這人有點倔,有自己的樣子。吳寒上了車廂,他發動車子,出了院門。

房后的泥土路凹凸不平,還有較深的車轍,車輪在坑里跳上跳下,發動機嗚嗚響,這些都讓黎泉不舒服。他不喜歡一路被車子吵嚷,幾年來都沒習慣,但又不能不用它。有了它,可以減少勞累,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別的事情上。吳寒手扶鐵欄,身體隨車身左搖右晃。“夠顛的。”黎泉說,吳寒還是說沒事,仿佛一切都能接受。他想到在吳寒家里,吳寒親自給他們應征者倒茶水,還給他們車旅費。黎泉后悔沒有給他喝鐵觀音,決定晚上拿出來喝。他把車開得慢一點,盡量讓車不太搖晃。

來到一塊布滿小樹蓬的平地,他把車停下來,說到了。他走下駕駛位,吳寒跳下車。他抓起車廂里的一把剪刀,吳寒抓起另一把扛到肩上。他看看吳寒扛著剪刀的樣子,嘴角浮起一絲淺笑。到了地邊,兩人握著大剪刀剪麥子。吳寒開始不太熟練,麥茬留得高,麥稈倒下時有點凌亂,還需要剪刀撥弄一下才整齊。黎泉注意到,吳寒邊撥弄麥稈邊看他怎么剪。六七分鐘后,吳寒剪下的麥茬矮了,倒地的麥稈也很整齊。

手一順,嘴似乎可以分出來說話,吳寒說起小時候,他犁過地,插過秧,割過草,農村里的好多活都做過。他永遠記得,十四歲時的一個傍晚,和母親趕著牛到半里外種玉米,圓圓的月亮掛在東邊,牛背和犁鏵泛著清輝,那清輝讓他有想哭的感覺。當他說這些的時候,黎泉心里一顫,手里的剪刀頓了一下。

隨后,他們沒有說話,只有剪刀在麥根處的嚓嚓聲,像一匹馬在吃草。如果身邊沒有吳寒,他會想那道沒解開的奧數題。如果解開了,他會把它拿在腦子里磨一磨,思維的觸須在昏暗的空間攀爬,像一只眼睛在暗夜中攀緣,曲曲折折,每一步都是新鮮的風景。解題時,他的思緒有時會走入漆黑的領域,有時會看到敞亮的新天地,情緒也隨之暗淡和鮮亮。這是一種探險的樂趣,比世間許多一再重復的事有趣得多。剛才在書房,吳寒微笑著問他,做這些題有什么用?他還有點不悅,淡淡地說,沒什么用,就是好玩。現在想來,吳寒沒有一點輕視之意,純是好奇在驅使。其實也是有用的,那就是好玩,或者有意思。有意思多有意思啊,他在心里感嘆著。

小學時候,黎泉數學學得好,四年級時參加了縣上的奧數比賽,雖然沒有得獎,對奧數的興趣卻種下了種子。然而,父親酗酒,疏于經濟謀劃,豬價、雞價何時漲何時跌沒有預判,守著幾畝薄田寡地過活,日子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來一陣風,能寒進骨髓。母親不識字,家里家外操勞,對他的讀書似乎也不熱心,從不問他的成績,班主任是誰都不知道,一次家長會還走錯教室。父親更是,連他上幾年級都不知道。命運的轉變是初中二年級,父親在一次酒醉后從樓梯上跌落,像一條沉重的米袋在石板上砸得悶響,摔斷了腿。父親臥床,母親送他去看病,田地少了勞力。她整日咒罵這鬼一樣的日子。他看著這個坍塌的家,很是心酸,從學校回來了。他代替父親耕田種地、收割,手腳粗糙了,奧數在心里漸漸遠去。

父親在醫院躺了一個月,回家修養了四五個月,恢復了很多,可走路微微有些瘸,腳像短了一截似的。有時,父親還把淺綠色內褲拉得很高,超過褲腰半拃,他提醒,父親把一側往褲腰里塞,另一側卻不管,似乎沒看見,多次提醒,還是如此,他也就不再理,但眼睛瞥見,還是硌得生疼。

不久痛風纏上了父親,他不愿去看醫生,只買止痛藥,一天兩顆,效果神奇,疼痛轉瞬即逝,但也只能維持三天,后來,維持兩天、一天。看父親身體能勞作,黎泉進了城,搬過磚,洗過碗,端過菜,十年后,領回一個女友,結了婚。

父親還是喝酒,但還沒有到耽誤做活的程度。在田地里辛勞一天后,母親也會喝點酒,看不出酒醉,只是話稠密一些。黎泉平時跟父親說話,只要語速快一點,句子略長,他就會“嗯?”似乎黎泉嘴里吐出的一長串文字,他腦子或耳朵消化不了,硌著了。黎泉跟他們只能說短語,比如,把那個碗拿給我,這兩天米價低,超過十個字幾乎沒對他們說過。父親年歲漸長,“嗯?”越來越多,尤其是聽城里人說話的時候,幾乎要說兩遍才能被腦子接收到。而且,連母親也表現出對城里人語言接收的困難。他有時生氣,生自己的氣,也生別人的氣。

不久,父親有了腎結石,撒尿也能排出小石子,砸在石頭上,噠的一聲響。大的石頭還死死嵌在腎臟上,到醫院震了一次,身體松爽了。住院期間,醫生說的話,總是“嗯?嗯?”,黎泉在一旁只好給醫生翻譯。

父親到六十五歲時,腰疼得直不起,坐下時咧嘴皺眉,哎喲聲不斷,止痛藥也無效了。持續多日,臥床不起。父親不想去醫院,說病死好了。黎泉也覺得他馬上死掉省事些,這哎喲聲叫得心煩,攪得日子顫顫巍巍。有時,黎泉腦中浮出父親身背一籃玉米上山坡,看到他疼得齜牙咧嘴,又可憐起他來,便力勸他去醫院。父親似乎感覺一時也死不掉,便答應了。他和母親把他送到縣醫院,下車時,黎泉看到父親兩只褲腳卷了兩圈,高吊在小腿上,好像剛從水田里走出來。他說,把褲腳放下來,父親彎腰撅著尖削的屁股放下褲腳。

看病的是一個腦門油亮頭頂蓋著稀疏長發的男醫生,戴著藍色口罩,不時把掉下頭頂的長發捋上去。男醫生問哪里不舒服,父親哼出一聲“嗯?”黎泉翻譯:身上哪兒不舒服?他指指腰,說這兒不舒服。男醫生問有多長時間,父親木著臉不出聲,黎泉趕忙翻譯。男醫生再問發燒沒有,父親似乎聽清了,說發燒。男醫生皺著眉,問他什么時候燒,上午還是下午,或是晚上,看他支支吾吾,黎泉再翻譯,父親答非所問:“有時燒有時不燒。”男醫生微微搖搖頭,撇一下嘴,從鼻孔沖出一股氣,咕噥著,“連自己的病都說不清楚。”黎泉問醫生,要不要住院觀察,醫生不語,右手摁著鼠標點擊電腦,似乎在極力抑制自己的厭煩。

父親照了X光和CT,有了膽囊炎、股骨頭壞死、糖尿病、胸積水、腎炎、丘皰疹,多病纏身。被這一堆病圍攻,他不知道父親的身體還能堅守多久。

無論哪個醫生問父親什么,他還是“嗯?”黎泉只好在一旁翻譯,如果轉譯時術語沒有換掉,父親還是睜著一雙老眼一愣一愣的,似乎腦子被術語卡住了。

父親住院正逢插秧,家里只妻子一人,黎泉讓母親在醫院看護,自己回家農忙。臨走,告訴母親,做好父親的翻譯。他知道,母親對醫生的語言的理解力比父親也強不了多少。三天后的下午,他接到母親電話,父親喘不上氣,似乎快不行了。他乘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到醫院,母親在走廊另一頭面對一道門站著。他走過去,三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出來,頭一個男醫生跟母親說,救不回來了,進去看看。他問醫生為什么會這樣,男醫生說,誤喝了外用藥硼酸液,身上又是多種病。他愣了兩秒,進入治療室。父親躺在帆布床上,全身浮腫,右腿微曲,膝蓋靠在床沿,臉色有點灰。他伸出食指在鼻孔前停留三四秒,沒呼吸了。他腦子緊一下,隨即木木地站著,眼里漸漸溢滿淚水。母親離床一米站著,臉色灰黑,緊抿著嘴。后來母親說,她聽到醫生好像說的是每天喝兩次,當時,她只是嗯嗯應著。他知道,“抹”和“喝”的發音是兩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可在母親的耳朵里,它們沒有棱角,過了一個小時,在母親腦中就變得越來越相似,以致“喝”凸顯出來,“抹”暗淡下去。

六年后,母親也在醫院走完她的一生,享年六十九歲。那些天,也是他把醫生的話翻譯給她。

4

剪刀上的嚓嚓聲似乎也是一種翻譯,把成熟翻譯為收割。黎泉剪著麥稈,不時瞥一眼身邊的吳寒,他的動作很熟練了,麥茬足夠短,而且麥稈都朝后倒得整齊。在不多的接觸中,黎泉感受到他的親切。有一會兒,黎泉有點恍惚,身邊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兒子,雖然他們只相差十五歲。他猜想,也許吳寒只是做出貌似兒子角色的樣子,也說不定他在感受著父子情愫,并深陷其中。不管怎么樣,黎泉還是清醒地認識到,吳寒不是自己的兒子。吳寒說過,如果他答應去,住兩年三年或后半生都可以。昨晚,他問吳寒:“你母親對這個事什么態度?”

“她說我的事我決定。”

“你媳婦呢?”

“她也沒意見。”

他腦中浮現吳寒妻子的臉,一張寂靜得喧囂的臉。

他需要的是無聲。在往常,做活時,心里琢磨著清晨未解開的題;在那些數字的糾纏中,似乎看到清晰的線條,他會停下手里的活,坐在地邊,微閉著眼,讓腦中昏暗的那雙眼細細探照。如果找到線頭,串起了那些數字,答案赫然顯現,他就睜開眼,感受風輕拂臉頰,諦聽鳥清脆的鳴啼,心中猶如流淌著一股清澈的溪流。現在,有一個接觸不多的男人在身邊,多少讓他感覺不適,但把他看成自己的兒子,心里也就坦然了些。

他做奧數不是一時興起。

見證了父親的去世,那禿頭醫生的鼻孔出氣,他心里紛亂了好長時間。后來,他理清紛亂,找到一條軸線,從網上買來《醫學生理學》《臨床藥理學》,每本書細細研究了兩年,對身體疾病和藥物有了許多了解,很多專業術語也被他思維的刀鋒反復解剖過,熟得似乎成了隔壁鄰居。研讀完兩本醫學書,激起他對更復雜事物的興趣,它們不能滿足他,似乎太淺。他暗想,如果自己學醫,必定是個醫學精深的專家。

一個落雨的黃昏,他坐在閣樓的沙發上,想到小時候上學,同學們熱熱鬧鬧吃飯。隨后想到做數學題,思緒滑到奧數上,從它上面得到的樂趣在心底蘇醒似的浮升,漸漸注滿頭腦。他從網絡上搜來幾題做,小時候的欣悅情緒出現了,興趣濃烈起來,并深陷其中。接著,他買來小學奧數集。幾十年了,小學數學的很多知識都已忘記,尤其是三年級以后的,他找來課本翻了兩個月,才著手奧數題。他不是準備考試的學生,不急,只是喜歡做,計劃一年做一本。有時清晨做,有時晚上做,一個多小時,或兩個小時。偶爾會看一下電視。電視劇或電影是不看的,它們太吵,總在吵架,導演似乎覺得不讓劇情激烈沖突就不好看似的。他多看紀錄片,它們安靜、真實,能鉆進心里去。他的父親和母親不這樣,它們喜歡看電視劇,喜歡那種充滿隆隆炮聲的戰爭片和爭吵不休的家庭劇。他們對劇情不討論,只是靜靜地看,有時,他懷疑他們只是看表面的熱鬧罷了。他有時也會責怪他們,怎么活著的時候,割麥就是割麥,插秧就是插秧,沒有從割麥和插秧上長出些生命的枝杈來。

吳寒還在用剪刀剪小麥,鞋子上敷了一層灰土,鞋帶上和褲腳粘了幾根鬼針草,白皙的手背顯出鼓突的筋脈,頭發被風吹亂了。黎泉停下手里的剪刀,坐到埂上一個小一點的石板上,說休息一下。他說好,放下剪刀,坐到離黎泉一米外的一塊大的石板上。這是一塊方形地,近一畝,已經只剩一角的小麥還站立著。吳寒低頭看看鞋子和褲腳,沒管它們,抬頭看著剪倒的小麥,然后舉目看向遠處的村莊和青黛色的山。

“共有多少畝地?”吳寒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捏捏鼻翼。他不知道他為什么總要捏一下鼻子,很想問,但還是沒有開口。黎泉看著面前的麥地說:“三畝多一點。”吳寒又問收到的小麥能賣多少錢,他說不賣,自己吃。他猜想吳寒可能還會問家里一年的收入多少錢,但吳寒沒問,只是看著眼前的小麥。

吳寒說話柔和,偶爾微笑,比兒子溫和。他的兩個兒子有時會大聲跟他說話,小兒子還會顯出難看的臉色。但意識提醒他,吳寒只是一個相處不多的中年人。這樣的提醒,讓他有點不自在,便搓了搓手掌,腦門上擦一下,說,你休息著,別做了,我去把小麥捆起收到三輪車上,吳寒說好。

他起身到地里,蹲下,用麥稈捆扎小麥。太陽升起好高了,有風吹動地頭的槐樹枝葉,但還是顯出熱來。他把一把把捆好的小麥碼在車廂里,把剪刀放到車廂一側,吳寒攀上車,蹲在車邊,手扶著駕駛座后的鐵欄。他說扶穩,來時也是這樣交代過。

他還是開得很慢。走了一段,吳寒說,一捆小麥掉到車下了。他停了車,吳寒跳下去把它撿起,塞到空處,爬上車,在可能會掉的麥捆上踩實。他一時恍惚,眼前的吳寒就是自己的兒子。

5

三輪車進了院子,停在白色小車前,吳寒下車和他卸下小麥,把它們堆放到北邊的房檐下。黎泉拿了兩捆小麥到閣樓右側的牛棚,解散麥捆,放到木槽里,黃牛們見到有飯吃,急忙走過來,張嘴扯下一束,慢慢磨動嘴。

吳寒坐在屋檐下的方凳上,搓了搓手,看自己的腳,發現褲腳和鞋上的鬼針草,便低頭把它們一根根摘下來。黎泉洗了手,從樓上切下一截腌豬肉,到屋檐下見吳寒的鞋子粘了草和灰土,指指廚房門口右側的水龍頭,讓他去洗洗。黎泉用刀刮了腌肉灰黑的污垢,洗凈,放到電磁爐上的鍋里煮,然后走進園子。

菜地綠油油的,正起勁地生長。他摘下三個帶毛刺的青綠黃瓜,掰下一片片青菜葉。母親活著的時候,菜地都是她打理。母親住院那段時間,是他看護,他不想讓母親重演父親的不幸。他把奧數集帶到病房,母親打點滴,他坐在床邊研究他的奧數題,偶爾抬頭看看藥水是否還有,或看看扎針的手背是否腫起來。母親身體虛弱,常常迷迷糊糊睡去,不注意藥水是否還在滴。有一回,待他解出一道題,正暗自高興,抬頭看藥瓶里的針水已經沒有,藥水停在藍色開關處,母親手背外的塑料管流進紅色的血,他慌忙摁響床頭的鬧鈴。還有一次,打完點滴,母親在床上閉眼躺著,他以為沒事了,便研究一道題。他的思考紛亂如麻,抬頭想換一換思路,看到母親側身在床沿,一只腳吊在床外,他嚇了一跳,若身體再往外一動,母親就掉下去了。他趕忙叫醒母親,讓她往床里挪。

兩次事件,讓他不敢再看奧數題,專心守護母親。那些天,沒有奧數題,他只好坐一會兒,起身走一會兒,看看窗外的樓群,感覺時間漫長,總看不到太陽落山。最后,母親還是走了。

現在,菜地還是青綠,母親卻不在了。他手捧青菜和黃瓜走出園子,吳寒已經摘完身上的鬼針草,洗了手,問他需不需要幫忙,他說不用。吳寒便四處走走,一會兒看看牛棚里正吃麥葉的黃牛,一會兒到菜園里看看辣椒青菜。

黎泉揭開電磁爐上的鍋蓋,熱氣沖上來,散去,腌肉顯露出來。他用筷子給腌肉翻了個身,貼著鍋底的皮有點糊。這是不銹鋼的湯鍋,跟電磁爐是去年在縣城一起買回來的,花了近兩百塊。這錢是他在鐵礦廠兩周的工資的一部分。

鐵礦廠離縣城十八公里,表弟是總經理。表弟說了幾次,讓他去廠里做,實在磨不開情面,他去了。表弟讓他做庫管員,每月四千塊的工資,他把兩本奧數集帶去了。可哪里有時間看那些題呢,每日登記物料出入庫統計匯總,還負責對材料的驗收,進庫材料做到“三親一核對”,即親自點數,親自驗質,親自擺放,核對單據與實物相符,出庫材料要做到“二親三不發”,即親自開單,親自交點,無用料計劃、審批手續不發,質量不合格、規格不符合不發,沒驗收入庫的材料不發,保管材料要做到“一清二分十二防”,等等。

離集鎮遠,娛樂都在廠區里,他跟一個年齡相仿的男人住一個宿舍,男人喜歡聊天,閑時,常跟他聊家庭、時事。有時男人會叫來另一個宿舍的工人聊,喝酒、抽煙,整個屋子煙味酒氣繚繞。偶爾屋子沒有人,宿舍外的籃球場上有人打球,喊叫聲沖進屋子里來。三天后,他吃飯不香,覺也睡不踏實,白天工作時,身上像被捆綁著,心里沉郁晦暗,腳下的每一步都重如鐵錘。他打算回家,可又想剛進廠就離開,對不住表弟,便打消念頭。

同室的男人有時讓他喝酒,他推過幾次。一次,男人在一個紙杯里倒了一點酒,遞給他,說,即使是毒藥也不會死人的,說完呵呵笑著,他只好坐下來陪他喝酒。他更多的是聽,偶爾說一兩句。過了一天,男人又倒酒給他,說,你會喝酒的,還是呵呵笑。他想到父親,說,真是不會喝,把酒杯遞回去,男人接過來,勻一點到自己的杯子里,說,少很多了,喝下不會醉,又遞給他,他接過甩到地上。男人見他發了火,不再理他。慢慢地,他跟工友們一樣,說話也大聲了,動作也粗糙了;擺放材料時,離地面一米高他就丟下,單據上的字也越來越潦草,接收員一次說,老黎,你的字咋越來越難認了,再寫清楚些。他心里一天比一天煩亂,感覺自己似乎快變成父親一樣的人了。

入廠后的第十五天傍晚,他跟表弟說:“你表嫂打電話來,她在家里忙不過來,讓我回去,實在對不住了。”表弟看看他,點點頭,給他結了工資,兩千塊。一千五百塊轉給上大學的小兒子,五百塊自己留著,到縣城買了湯鍋和電磁爐。

黎泉從湯鍋里撈出腌肉,洗凈青菜,兩手握著擰斷,放到肉湯里煮。煮菜時,他拍了黃瓜,涼拌,再切肉。肉切好,從壇子里抓一把腌菜,切碎,跟肉炒了。

吃飯時,吳寒說,這腌菜炒肉好吃,說完捏一下鼻子,抬頭與黎泉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笑著說:“小時候我是個扁鼻子,父親讓我多捏捏。習慣了。”

6

天亮了一會兒,吳寒開著小車回城去了。

黎泉在窗前喝了一杯茶,攤開五年級奧數本,找到右上角折頁處,再次看到那一題,“一件工作,甲、乙合做需4小時完成,乙、丙合做需5小時完成。現在先請甲、丙合做2小時后,余下的乙還需做6小時完成。乙單獨做完這件工作要多少小時?”他想了又想,抽出書本下的稿紙算了又算,還是毫無頭緒。他合上書本和稿紙,走出書房。

他趕著五頭黃牛向昨天剪了小麥的地里走。在圈里關了一天,來到野外,它們都很興奮,路邊揪兩嘴草就走。來到地里,它們的興奮勁過去了,也許是見到繁多的可吃的麥茬,不跑了,低頭專心吃。

天空敷著一層灰黑色,風輕輕游動著,涼涼的,遠處的村莊如一塊灰色的餅攤在山坡上,青色的山巒靜默著。他內心開始有點不適,隨后寧靜了,身體上的肌肉松弛舒泰。

昨晚,他拿出一壺儲藏了兩年的白酒,給黎泉和自己倒了半杯,邊喝邊吃一只黃燜母雞。兩口下去,吳寒有點微醺,說他平時是不喝酒的,但今晚得喝一口。他接著說,相處一天,已經把黎泉當成了父親,即使沉默的時候也非常舒服,真希望黎泉跟他去城里,和他一起生活。吳寒說著眼里泛起淚光。那一刻,黎泉垂下目光,手里的筷頭耷拉著,心里動了一下,抿抿嘴,輕輕說:“謝謝,我還是在這里好。”

吳寒似乎沒有聽見,說:“去我那里,叔還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

黎泉不語。

過了幾秒,吳寒說:“本來我不想提錢的,但我還是得提。”他頓了一下說,“每個月給叔四千五百塊零花錢。”

黎泉還是重復那句話:“我還是在這里好。”

沒去,他沒有后悔,但又有些悵惘,似乎失去了什么。是什么呢,他也說不清。他抬起頭,遠山在青藍的氤氳中矗立著,巍峨而靜謐。慢慢地,吳寒在他意識中淡去,腦中浮出那道奧數題。那件工作當作整體“1”,是了,這是關鍵……

陽光從灰黑的云中刺下來,漸漸地,云散了,露出一塊藍天來。

責任編輯:李學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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