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年輕人到上海打拼、生活,第一個落腳點大都是“老破小”,房齡老、裝修舊、空間小,但是租金相對較低,遍布上海的中心區域,里面多半住著在靜安、徐匯上班的Sabrina、Nancy、Robert。
老上海人多半家里都有一套“老破小”專用于出租,自家攢攢錢一跺腳,搬到了中環外的大房子。時隔多年,說起“梧桐區”的青枝綠葉、浪漫秋日,還是咬牙切齒,沒辦法啊,老靜安、老黃浦,一提起居住地區就是身份標志,在這里,買菜、燒飯、交通,哪樣不方便?但一家幾口擠在二三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也實在難過,雖然上溯幾代都是這么過來的,但要有大房子住,就別跟新生活過不去了,談攏了拆遷價,老上海們便紛紛離開熟悉的地界,留下了一棟棟受了幾十年風吹雨打、依然屹立不倒的“老破小”矗立在此。左邊,是“網紅”大樓;右邊,則是無數名人故居。而這些流光溢彩、留名青史者,終究跟平頭百姓無太大關系,唯一的連接只是門牌號同在一個街區罷了。
好在,一撥兒又一撥兒年輕人來到上海,把宏大的夢想揣在懷里,奔波在一家又一家中介間,徘徊于那些名字中蘊含了祝福的歷史悠久的小街上,在一次次考慮、思量、比較后,穿過老弄堂黑不見光的底樓廚房,帶著兩箱行李爬上了一層層樓梯后,終于住進了“老破小”。
上海的“老破小”分兩類,差一點的,是老洋房和石庫門改造的,光線差、空間小,衛生間是公用的,廚房也是,頭頂一盞燈,四面都是灶,墻壁上滿是積年的油煙,沒有搬遷計劃的阿姨咬著牙在廚房里擺弄吃喝。穿過廚房,就是樓梯,木制,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抬頭看,盡頭是一個黑黢黢的未知空間。多少人沿著這道木樓梯上上下下呢?貴族出身的張愛玲肯定沒有,但外地人郁達夫肯定有,他在舊閣樓上寫《春夜》,實在餓得睡不著時,只能在外白渡橋邊的街道上反反復復地走—饑餓過的人才更理解繁華的褶皺能有多深,但把這些褶皺展開,沒有一個人的故事不值一提。這樣的“老破小”,雖然房間都經過極具“上海精神”的充分利用和全新裝修,或有一個別致的小陽臺,可一開門,就看到對面的爺叔在抽煙,那無處可去的寂寞如煙灰,總會莫名地落在你的頭上,算了,算了。
好一點的“老破小”,是一梯四戶的公房,雖然房齡超過40年,依然有物業來打掃得干凈體面,樓道里但凡多放一點私人物品,立刻會遭到鄰居投訴。一層幾戶人家,墻壁稍微薄一點,就能聽見隔壁在做什么。社區的工作人員也閑不下來,會定期上門抽查有沒有群租,租客有沒有換人。自然,這里的居住條件要好一些,廚衛獨用—隱私安全是“都會動物”的第一要求。
住“老破小”,一定要腿腳好,統一6層的層高,沒有強壯的臀腿和心肺,爬到3樓就會喘,年輕的住客一抬腿,一鼓氣,噌地躥了上去。過了六七十歲,許多人就漸漸不再下樓,除非住低樓層,還能被攙著一步步蹭下去。一家三口住“老破小”的,已經極少了,孩子大了想要自己的房間,遠離市中心,空氣也更好,周圍配套環境也不見得差。如此,一棟棟“老破小”里,形成了年輕與衰老的奇妙平衡,在上海這座國際都市里,新鮮血液不斷流入,老去的人們則凝固成這座城市的基座,比鄰而居,卻很少相融。
如果你喜歡眺望,會發現“老破小”的頂樓組成了上海的一道風景:三角形的磚紅色尖頂,一棟棟綿延開去,在市中心蕩出一道道紅色波浪,天氣晴朗時,與藍天白云形成高飽和度的對比,隨手拍一張,都足夠曬在“朋友圈”里;隨便一想,都是無數故事。那些紅屋頂上,坐過多少個阿寶和蓓蒂;紅屋頂下,又有過幾代人的變遷……不知不覺間,紅屋頂成了上海的一道標志,讓每個在淮海國際、世紀商貿上班的Rebecca和Jimmy,在放空時都愛上了凝視窗外,紅屋頂成為他們腦中的一道刻痕。
“老破小”里,有真正的上海。即使是石庫門。如果你知道僅僅在30多年前的每日清晨,石庫門的家家戶戶在公共水龍頭前沖洗馬桶,是那一代上海人不能磨滅的記憶,自然就會對如今依然黑黢黢的樓道里安裝了抽水馬桶的獨居空間感到驚訝。在窗外,還有著一杯四五十元的精品咖啡和來自巴黎、紐約、東京的米其林星級餐廳。把這些對比看進心里,才摸得到一座城市真實的復合肌理。至于那些舊公房,更是改天換地,近到徐匯,遠到曹楊,工人也擁有了自己能舒舒展展住進去的房子,雖然上溯三代都不是上海人,如今住了幾十年,也就都有了落地生根、開枝散葉的淵源。
對了,還有樹。后來的商品房小區,樹得要大把時間才能長得亭亭如蓋?!拔嗤﹨^”的綠意卻慷慨地涌進了老小區,這里的房齡數十年,足以把這份時間的底氣全都揉成養分,揉進了枝繁葉茂的樹里,連松鼠和黃鼠狼都成了樹的??停裉m樹的枝杈伸進了家家戶戶的窗口,簡直沒有把上海的邊界感放在眼里,刷牙時抬頭,眼前就是肥厚的花瓣,從春到夏用力開了幾度。咦?明明前幾天它們謝了,今天怎么又鉆出來一大朵,白生生、鮮嫩嫩,皮實得很,哪兒有半點身為市花的嬌氣。
有些小區里還有果樹。初夏的氣候極為可愛,果樹長出的不知是桃還是杏,引得一家子拿著長桿、網兜摘果子,保安笑吟吟地抱著雙手,看城市人的桿子撐得頭重腳輕,母親在后面不停發出“往左一點”“往右一點”的指令,舉桿子的父親滿臉羞赧,小朋友在旁邊眼巴巴看著,倒不是貪那一口鮮甜,只是比起迪士尼公園的花車巡游,這份親手得到的成果,又有趣,又稀罕。無論在城市里還是城市郊外,只是因為這里是上海,這田園氣象便格外可愛,因脫下都市的面具,露出本真而動人。
上海有上海的邊界感,也有上海的煙火氣。轉角的兩家靠太近,雙方的鐵門若同時打開就會碰出聲響。新搬來的女孩第一天上班,關門后又返回來確認是否關緊,隔壁阿姨正在廚房里忙早飯,探出頭,說:“小姑娘,別擔心了,上海治安很好的。”
“不好意思,我有點強迫癥?!蹦赀^三十還被稱作“小姑娘”,也只有上海了,讓人內心一暖。
“沒事沒事,我也有點兒,以前我也會反復推門,后來我就在心里數數,數到5下,告訴自己鎖好了,就好了?!?/p>
直到“小姑娘”下樓,還聽得見阿姨的聲音:“在心里數數哦,沒事的。”
“老破小”里有時也會有奇異的故事。隔壁的女孩子打開門時正好跟你打了個照面,她說:“你搬進來的時候我也正好搬來,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如此,你便知道了她高中畢業,不甘心在蘇北小城過一眼到頭的日子,就一個人跑來上海做銷售,有了戀情也有了第一桶金,在嘉里中心開了自己的店,在外環買了房,等來了房子爛尾,也等來了戀人告訴她不會和她結婚的消息。這樣的故事總是云淡風輕又此起彼伏,因為這里是上海,因為夢想和欲望的頻頻交集、互動,因為“老破小”總是年輕人的起點—起點,才會長出一個新的故事。
但年輕人不會永遠住在“老破小”里。有的年輕人會搬出去,從合租到整租,從老小區到新小區,從租房到買房,從一個人到幾個人。人也是一棵樹,一個個地址是人在城市里長出的年輪,越往外環走,越證明他經歷了歲月漸趨成熟,至于這一路如何長成,甘苦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