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祖國西南邊陲的云南,頂著“物種基因庫”的光環,有著最豐富的生物資源,是我國一道重要的生態安全屏障。隨著生物多樣性保護的措施越來越有力,不斷有珍稀、瀕危和極小種群物種得到保護和恢復,也常有新物種被刷新的紀錄。人與自然的關系,像一幅美麗的畫卷,從遠古至今,徐徐展開。
天象之母
從前,云南民間廣泛流傳著一個笑話。在交通不發達的年代,云南人出去上學,總有人好奇一個問題:你每天騎著大象去上學的嗎?愛編故事的人就會滿嘴跑火車,把故事編得離奇,有趣。連自己幾乎都相信自己真是那個騎在高高的大象身上,穿著盛裝的傣族王子了。
雖然只是故事,卻也傳遞著一種樸素的情懷,云南人民真的太熱愛大象,或者說云南是大象的樂土。大象本來廣泛分布于中國各地,從考古發現中證明它的棲息地很多。但由于氣候的變化,人們生產生活方式的不斷更新,大象為了適應環境,領地被迫南遷。它們終于只剩下最后的樂土了,在云南普洱、臨滄、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地區,大象族群在這里安居樂業。
大象也許從來沒想到有一天,長長的象牙,會成為它們的災難。不法商人為了獲取象牙,大規模獵殺它們,讓它們的數量急劇減少。臨滄的佤族人民,一直用最大的善意保護著大象,在2000多年的歷史中,與大象形成了和諧友愛的關系。佤族的節日中有一個叫貢象節,每年都會如期舉行。他們會用竹子編織成一個大象,盛裝抬到山上供奉,同時還要給山里的大象送去它們喜歡的食物:甘蔗、玉米和芭蕉等,祈禱大象守護他們的家園。
《新唐書·南詔》記載:“永昌之南……婦人披五色娑羅籠。象才如牛,養以耕。”這大概是關于云南大象的最早記錄了。無法想象在農耕文明時代大象耕地的壯觀場景,穿上民族服裝的女人們如何趕著大象進入田野,馴化它們,服務于生產生活。壯族人民曾經以大象布陣軍中,橫沖直撞,所向披靡,以龐然大物退敵三千里。而傣族人民更是把大象視為吉祥之物,到處是金碧輝煌的大象裝飾,在他們的十二生肖中,還把象列為其中。傣族常用的樂器“象腳鼓”,也是來自大象的靈感,每到盛大的節日,傣族人民敲起象腳鼓,跳起熱情歡快的舞蹈。
進入任何一家云南民族風情的文創產品商店,大象的文創產品必然會是重頭戲。各種材質、各種形象的大象,進入視野,成為掌中熱愛。多年前,我第一次去西雙版納游玩的時候,對大象一見鐘情,買了兩頭木雕大象,一公一母,放到書桌上,像是把傣族人民的吉祥之意也帶了回來。
那也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觀賞大象,在表演環節,主持人需要找配合的觀眾,我就像那個帶著一萬分好奇心的小朋友,第一個舉手狂奔過去。看著龐然大物從我身上經過,還主動與我招呼時,我的旅程就進入了高光時刻。那是一次驚險刺激的旅行,盡管在野象谷沒有見到野象,在被馴化的大象這里,我的好奇心亦被滿足了。
云南人民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云南會因為大象成為世界的焦點。2020年,西雙版納熱帶雨林遭遇了歷史上最嚴重的干旱,三月,短鼻象家族成員15頭大象集體離開棲息地,一路北上。從西雙版納到普洱,再到玉溪,再往前走就要到達省城昆明了。那是一段多么沸騰的日子啊,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到云南,關心它們到哪里了,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很多人興致勃勃地準備了大象愛吃的各種食品,希望能有投喂的機會,與大象進行最親密的問候。
它們在森林里酣睡,周圍還有巡邏的成年象保衛它們,路過村莊和橋梁的時候,需要派出先遣部隊仔細偵察。它們在茶園里尋歡作樂,播撒愛的種子,它們偷食玉米釀的酒,醉倒在田野。各相關部門出動無人機,用遠紅外線等各種高科技監控它們的行動,報道它們的行蹤。有時它們消失在密林中,有時它們又大搖大擺進入市區。有人躲在樓頂,看大象破壞自己的院子,還滿懷開心地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大象每到一處,人類的善意就隨之而來,仿佛世界人民的心都是聯系在一起的。大象在一時之間,迅速成為我們承載命運共同體的一個吉祥物。
沒有人能夠猜透它們的心思,沿途準備的食物,勸返它們的預案,一波又一波,像歡樂的潮水,漲滿整個地球。當母象成功誕下一頭小象時,仿佛人類生生不息的愿望落在了實處,所有人的心中都泛起了母愛的漣漪,超越疆域,超越物種。看它們嬉戲打鬧,看它們慵懶午休,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當那頭小象掉入池塘中,大象的悲喚響徹四野,四頭大象經過一個夜晚的拯救,終于馱起小象,它們用象鼻開挖出一條生命之道。母性的光輝和團結的力量,深深感動了人類,休戚與共的命運,在人與動物身上完美呈現。
彼時,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COP15)正要在昆明召開,網上有一個最火的評論是:這群大象要到昆明參加生物多樣性大會。人們想象它們會站在舞臺的中央,盡顯王者風度。最終它們還是在人類的善意之中,返回家園。至2021年8月8日20時許,云南北移亞洲象群平安回歸棲息地,歷時一年多的時間,每一次有關它們的報道,都能引起全世界的狂歡。
關于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大象北上的故事,已經成為最經典的云南故事之一。不,是最經典的中國故事之一。2021年10月12日,習近平總書記說:“前段時間,云南大象的北上及返回之旅,讓我們看到了中國保護野生動物的成果。”在云南,保護亞洲象絕不僅僅是一句口號,人們建設食物源基地、建立監測預警系統、保護熱帶雨林,通過一系列舉措守護亞洲象,保障人象和諧。2022年公布的數據,生活在云南的亞洲象種群數量已達300余頭,30年來翻了一倍。
無數人張開雙臂,擁抱世界的吉祥之物。在云南,大象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孩子們想看大象時,一張動物園的門票就可以完成心愿。全國首個亞洲象救護與繁育中心在西雙版納野象谷建成后,人與大象之間發生了很多感人的故事。那里的工作人員被稱為“象爸爸”,有命懸一線,在工作人員日夜陪伴、救護下才活下來的“羊妞”;還有意外受傷,在這里與“象爸爸”建立起父女情的“然然”……每一種感動,都迅速成為新聞的熱點。
高原守望者
滇東北高原的冬天,土地上只有土豆、蔓菁、蘿卜等耐寒植物在生長了。進入冬藏的土地,把荒涼與蕭瑟擁入懷中,用盡最后的力氣在分娩人間糧食。與此同時,它們也在等一群重要的客人,按照這些年的規律,“來不過九月九,去不過三月三”。每年農歷九月初九前后,黑頸鶴便會從若爾蓋長途跋涉飛來。它們在念湖,在大山包,與暮色晨曦,翩翩起舞,清影卓絕。
月亮在幽藍的天空,與曠野中的枯萎,組成最美的背景,等它們從風中飛過,留下驚鴻的倩影。長腿,長喙,長脖,它們交頸、展翅、凌空起舞,一只只黑頸鶴優雅如仙子,與這片土地互訴衷腸,可忙壞了從四面八方云集而來的攝影師們。
黑頸鶴是15種鶴類中唯一在高原上繁殖和越冬的鶴鳥,屬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它們被發現最晚,記錄也最晚。被人們譽為高原的守望者,在與人們相處的過程中,有過很多美好的故事。黑頸鶴還叫高原鶴、藏鶴、雁鵝、青莊等,在人們不能科學認識它們的時候,總是依據感知來命名。小時候,看見過它們成群結隊從頭頂飛過,大人說它們懂得我們的語言。小伙伴們就對著天空大聲呼喊,“犁頭犁頭長長,簸箕簸箕團團”。然后就神奇地看到它們排陣的隊伍,一會兒變成長的,一會兒變成團的。我們站在冬天的田野里,仰望它們飛過,卻從未見過它們落下來歇歇。我們叫它雁鵝、老雁鵝。于是,每一個村莊的女孩子的名字中也許都會有一個叫雁鵝的,張家,李家,王家……
許多年后才知道,它們的目的地是念湖,是大山包。那時候念湖還叫躍進水庫,在會澤縣大橋鄉。因為黑頸鶴的光臨,這個水庫有了一個詩意的名字念湖。相傳是因為有人在思念一個人而發出的召集令,無數攝影愛好者涌入,用鏡頭拍下黑頸鶴美麗的身姿,從此這個名字越叫越響亮。去念湖看黑頸鶴成了攝影愛好者們冬天的一個美麗約會,一直是心心念念的詩意存在。
大山包,早已是聲名遠播的旅游之地。每年在大山包棲息的黑頸鶴有600多只,占國內已知黑頸鶴種群的四分之一。引得大批的游客、攝影愛好者和科學考察者翻山越嶺,如癡如狂。就連國際鶴類基金會主席喬奇·阿奇波也不甘落后,他派出的“滇東北黑頸鶴越冬考察隊”也走進了大山包。
大山包有一對義務護鶴的夫婦,趙國學和妻子董應蘭,夫妻倆起初用來投喂黑頸鶴的食物都是自家的糧食。董應蘭還記得最初喂鶴的場景:“當時下雪了,黑頸鶴找不到吃的,站在外面叫,我就把家里的蕎子和洋芋喂給它們吃。”后來政府成立了專門的保護機構,配備了15名護鶴人員,對黑頸鶴的生態系統進行監測,食物專供,人員專職,這里就成了黑頸鶴的家園。我在很多照片上,都看見一個著紅衣的姑娘,她揮灑著手中的食物,黑頸鶴像見到親人般,飛舞而來。每年它們在大山包停留200天左右,它們覓食、棲息、繁殖等生命狀態,隨時都可以進入公眾的視野。
黑頸鶴屬雜食性鳥類,它們的飲食習慣除了捕捉濕地的小魚、泥鰍外,也刨食地里的洋芋、燕麥、蕎子等農作物。大山包現有3750畝的土地,只種不收,專供黑頸鶴覓食所用。遇到大雪天,還要投喂玉米等食物,為受傷的黑頸鶴提供幫助。保護黑頸鶴,保護高原的守望者,已經成為這里的人一件自覺而光榮的任務了。
仙鶴對愛情的忠貞由來已久,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絕不再尋覓配偶。它們用一夫一妻證明愛情的忠貞不渝。它們在孵化后代的時候,也輪流值班,充滿了人性的溫暖。恩愛,有序,對破殼的幼崽也不寵不溺,教它們覓食、飛翔和遠離危險。
有一首唱丹頂鶴的歌,曾火遍大江南北。“還有一只丹頂鶴輕輕地,輕輕地飛過”唱得人心都碎了。失了伴的黑頸鶴,它們將孤獨終老,把一生貢獻給族群,成為最忠實的守護者。
每年農歷三月初三左右,大地回春,陽光明媚,這群“高原精靈”又呼朋引伴,北歸青海、西藏。每一個冬天,滇東北高原上的人們,都會迎來黑頸鶴回家的狂歡,很多人以過節般的心態在冰雪世界中6g5VlMwrd/yK481K4+iczFNyb6VuUJ4u0MLtReBY8LY=等待它們的身影。周而復始,年年歲歲。
鶴以高尚、祥瑞和長壽的寓意,承載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古人用大量的詩詞筆墨抒寫過鶴,劉禹錫的“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賈島的“絕頂人來少,高松鶴不群”,劉長卿的“孤云將野鶴,豈向人間住”等等,不勝枚舉。更有 “以梅為妻,以鶴為子”北宋著名隱逸詩人林逋,他隱居西湖孤山,終生不仕不娶,演繹了一場場人與鶴之間的動人故事。這些詩詞也奠定了鶴在中國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在藏族長篇史詩《格薩爾王傳》中,黑頸鶴曾充當格薩爾王妃的信使,是藏族人民心中的神鳥和吉祥鳥。它們還被繪制在唐卡上,成為吉祥的象征。人與鶴之間故事,從遠古到現今,每一個時代都有動人的歌謠。
經過官方與民間多年的不懈努力,2020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將黑頸鶴從“易危”等級降為“近危”,終于摘掉了“受威脅物種”的帽子。
叢林殺手
云豹是一種神秘而美麗的動物,長期生活在高山的云霧密林中,它們曾遍布亞洲的森林地帶。可不承想,有一天它們因為一身華貴的皮毛而成為悲劇的源頭。云豹的背上長著對稱的云狀花斑,又頗似龜背的紋路,這身毛皮本是叢林絕佳的迷彩服,方便在狩獵時偽裝在樹枝上,等待時機悄悄靠近獵物,卻被貪婪的人類視為寶物。人們大肆獵殺它們,只為得到一件華美的裘袍,甚至還有人發現,它們的骨骼可入藥,具有祛風通絡和強筋健骨的作用。
當命運的齒輪被連軸轉動,人類的貪婪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我們不得不接受一個悲哀的現實:云豹已經從中國境內絕大部分地區消失。在有限的記錄中,它們的身影消失于茫茫森林中,人們已經記不清楚,最后一次見到它們的時間了。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以為云豹已經滅絕。
然而,在云南的高黎貢山,有人卻發現了它們的行蹤。這種失而復得的國寶,給這片土地帶來了無盡的驚喜與期待。通過多個機位遠紅外線監測到的云豹,似貓非貓,似豹非豹。它的四肢短小敏捷,拖著長長的尾巴,像一只溫馴可愛的“大貓”,讓人想去擁抱和親近。它在森林中穿梭自如,一躍而起,落數丈外,甚至倒懸于樹上,悠然自得。當它發現獵物,立即猛撲過去,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尖牙利齒,完全可以咬死比它體型巨大的動物。捕食者施展本領時,重達400斤的野豬完全不在話下,據說它的嘴巴開合度可達九十度。
這樣的發現,讓人們再一次走近云豹,認識它對于生態系統有重要意義。云豹是中國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將其列為“易危”等級物種,中國哺乳類紅色名錄列為“極危”等級物種。在云南發現云豹,可以算是對生物多樣性保護取得的重大成就。
云豹是大型貓科動物中體型最小的,行蹤也是最神秘的物種,通常晝伏夜出,人類對它的了解知之甚少,甚至比雪豹還要罕見。因它的犬齒長度在貓科動物中排名第一,也被稱為“小劍齒虎”。它的面容又有些像貓,嘴角兩邊伸出長長的胡須,眼神炯炯,尾巴蓬松,與家養的貓咪頗有幾分相似。在我們的語言體系中,曾經老人嚇唬小孩時會說,老野貓來了,其實老野貓指的就是云豹。但看它的外形特征,總感覺云豹與虎的血緣更親近似的,在民間也曾有“山中無老虎,云豹稱霸王”之說。
云豹處于森林食物鏈的頂端,由于長期在樹枝上懸掛、跳躍、奔跑,捕捉獵物,讓它們的肌肉強壯有力。它們以捕食猴、鳥、鼠、兔、鹿等動物為生,很早以前也在農戶家干過偷雞摸狗的事情。它們有聰明的大腦,善于利用身上的云紋和斑點作天然的偽裝色,潛伏在樹上,一旦有獵物經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招斃命。在人類對動物的普遍認知中,還有一種說法:熊的力量,豹的速度。只要它看中的獵物,絕不留活口。因此,云豹又被稱為“叢林殺手”。相比之下,嗅覺靈敏的野豬恐怕只能算個直男吧。
曾經,豺狼、野豬、虎、豹、熊、獅子,這些兇猛的動物,都以不同的方式進入過我們的視野。或是傳說,或是影像,或是視頻,或是文字,感覺它們并不陌生。在四平村,老祖母還把這些動物按兇猛程度大致排了個序:一豬二虎三熊四豹五豺狼。之所以把野豬排第一,大約因為它是同鄉人打交道最多的動物,很多人見過野豬的兇殘,一口就能咬斷一棵粗壯的樹,它的撞擊力和咬合力都非常強大。令我不得其解的是把狼排到最后,那些年,很多村莊都有發生過狼叼孩子的故事。奶奶說,她最后見到的那頭母狼孤獨地站在村后的小山上,在夕陽中久久未離去。爾后,這些動物們像是約好了似的,進入山后面的叢林深處,與我們再無照面。像是為了懷念這些動物的存在,村中有人給彼此起綽號,總是會冠以動物的名號。行動敏捷者是豹,性格兇猛者是虎,相對野蠻的可能是豬。
這些年,為了建設更好的生態環境,云南人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植樹造林,保護水源,減少污染,還建立了自然保護區,為各種珍稀動物提供了一片安全的棲息地。這些舉措不僅讓云南的生態環境得到了改善,還讓多種珍稀動物終于能在這片土地上自由地生活、繁衍,成為云南生態環境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我們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每一個物種都是大自然的一分子,如果我們失去它們,也就失去了大自然的完整與和諧。如今,走在高山峻嶺、深谷幽壑、江河湖泊之間,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陽光被切割成細碎的斑點,灑在灌木和草本植物的葉片上、花瓣上,各種林木和野花散發出的香氣,混合成山野的自然況味,入心入肺,令人神清氣爽。
在閑暇時刻,無論走入哪一片森林,都像是進入自己的綠色銀行,調節呼吸,涵養身心,在云深林密處,不知歸路。有鳥兒在枝頭婉轉,有菌子在腳下呼喚,也許還會看見松樹上垂下一條長長的尾巴,或者在穿過清晨的霧氣時,突然看見一片盛開的野花。在未知的森林深處,還有許多驚喜,等待人們探索和發現。萬物在這里競相生長,它們獨立成樹,連片成林,點翠成兵,莽莽蒼蒼,蔥蔥蘢蘢,在云南大地上排兵布陣,滿目山川綠意盎然。它們,我們,都是生生不息的生態的一部分,共同構成人類生機勃勃的生活的一部分。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