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是歌德誕辰275年,這位經常跨界到其他領域的大文豪,對鑲嵌在自己身上的“文學家”標簽,并沒有多少珍視,反而平等地熱愛著植物學、地理學、考古學……他甚至還是那個時代的旅行家。
1786年至1788年間,他匿名在意大利旅行,這也成為他人生的轉折之一,他以此為基礎創作的半日記體報告文學《意大利之旅》,像是一部“完全真實的童話故事”。
1786年9月,一個身影在黑暗中移動,“凌晨3點,我悄悄地從卡爾斯巴德出來,這次離開并沒有被他們允許”。
偷偷離開這座德國小鎮的人正是歌德,那一年,他37歲,因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和戲劇《鐵手騎士葛茲·馮·貝利欣根》成名已久,他提到的“他們”是他當時的雇主奧古斯特公爵。
為了這次出走,歌德放棄了魏瑪公國樞密顧問的職務,放棄了糾纏多年的柏拉圖式戀情,甚至放棄了著名文學家的身份——在后來的整個旅行途中,他用假名將這個身份隱瞞得極好,避開了“追星族”。
那時的他,情真意切地需要一次出走,暫時脫離困頓的日常,去尋找“詩和遠方”。雖然最終他成功說服奧古斯特公爵同意將這次旅行作為帶薪休假,畢竟公爵也是他的“粉絲”,但那是后話了。
1786年10月至1787年2月,歌德和好友蒂施拜因住在羅馬科爾索大道18號的公寓里,如今這里成了“歌德之家”——一座紀念歌德意大利之旅的博物館。
后來,歌德離開羅馬去往西西里島,1787年6月又返回這里。直到1788年4月,蒂施拜因與其他幾位德國和瑞士畫家合住這所房子,并畫了他最著名的歌德肖像之一《歌德在羅馬平原》。


與此同時,歌德已經抵達了意大利腹地,展開了他的游覽。他給德國的許多朋友寫了許多信,這些信成為創作《意大利之旅》的基礎。
作為文學家,歌德在旅途中善于觀察,從未停止反思。德國著名旅行作家約翰·雅各布·福爾克曼曾說過,那不勒斯有“三四萬名閑人”。但在歌德眼中,他看到了各個階層的人,包括童工——“這里有很多衣冠不整的人,但沒有失業的人”;他看到當地的果蔬漁獲供給后,聯想到歐洲南北方人民生活狀態的迥異——“北方被迫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為寒冬做準備,這使得‘北歐工業效率更高’”;那不勒斯的窮人也懂得“享受世界上最好的事物”——“他們工作的目的不只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享受,他們甚至想在工作中找到快樂”。
歌德甚至說:“那不勒斯是一個天堂:每個人都陶醉在一種忘我的狀態中,我似乎也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幾乎認不出來我自己了。”這與他之前在魏瑪看到的生活截然相反。
整個行程中,歌德到處尋訪古跡和藝術品:兩次前往那不勒斯的波蒂奇宮,那里有從龐貝古城和赫庫蘭尼姆古城出土的文物;他還多次參觀坎帕尼亞地區帕埃斯圖姆的希臘神廟。
尤其是西西里,這是歌德父親曾遺憾未造訪過的地方。對當時還并未去過希臘的歌德來說,他對希臘的全部幻想都來自荷馬史詩《奧德賽》。但當他站在西西里的土地上時,他甚至開始懷疑荷馬就是西西里人!
他從西西里島北部的巴勒莫出發,繞島一周。在剛抵達西西里時,他說:“我們從一個小露臺上往下看,俯瞰美麗的海濱,看到玫瑰,聽到夜鶯的歌聲,據說它們會不停地歌唱6個月。”
他在塞杰斯塔參觀未完工的多立克柱式神廟和古代阿格里真托的遺址,當時,這些古希臘神廟的意義還并不為世人所知;之后,他穿過內陸前往恩納,他說:“我想把我周圍壯麗的風景、大海、島嶼、港口,用高貴的詩意賦予它們生命,用它們創作出一部比我以前寫過的任何作品都更同質、更和諧的作品。純凈的天空,濃郁的海風,將群山、天空和大海融為一體的薄霧——所有這些都讓我思緒萬千。”
他還爬上了歐洲最高的活火山——埃特納火山中的一座山峰,因為他曾聽說著名哲學家恩培多克勒就是跳進這座火山而亡。這些奇幻的經歷,在之后歌德創作其希臘題材作品《瑙西卡》時,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里面的詩句和對風景的描繪,極易讓人聯想到地中海島嶼。
在寫給朋友的信和日記中,他平等地表達著對每個學科的熱愛——既對歐洲南部地區的地質學興致勃勃,會刻意收集在意大利山脈、峭壁和河床中看到的巖石樣本,甚至不惜冒著生命危險攀登維蘇威火山,記錄各種火山灰的形態;他也擅長識別各種植物,在西西里北部的巴勒莫,他就看到了許多未曾見過的植物。
在離開時,歌德并不知道這次旅行能持續多久,當他再次返回德國,已經是兩年后了。這次旅行,似乎正在將這位文學家轉變成一個跨界全領域的學者。
1925年,歌德國家博物館再版了精裝版的《意大利之旅》。從營銷角度來看,它無須太多廣告,在德國,這位“詩人王子”是無可爭議的豐碑式人物。幾乎所有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去意大利旅行時,都會帶上一本《意大利之旅》,即使他們只是打算用它作為遮羞布,假裝對當地文化感興趣。
《意大利之旅》被認為是德國人對意大利的熱愛之作。但歌德的這部作品絕不是旅行指南,反而從反面說明了一旦一位作家被歸類為“經典人物”,其作品也會承受更多的誤讀。
這本書最初出版于1816年和1817年間,并在之后的1828年,又加入了歌德在瑞士和法國旅行的經歷。就像歌德在一封信中所說:這部作品“既完全真實,又是一個優雅的童話故事”。
在旅行結束30年后才正式出版,確實不能要求它完全“真實”。但這不妨礙真正的閱讀者通過它窺探歌德的精神世界。他善于與各類人物打交道,既有紳士、朝圣者、考古學家、畫家,也有平民、孩童,以及和他一樣的旅行者,從他們口中獲取有趣的軼事、聳人的見聞。他對宇宙萬物都充滿了無限的熱情,植物學、地質學、歷史古跡……通過這些鮮活的文字,會看到歌德慢慢在你面前褪去羸弱知識分子的偽裝。

W.H.奧登在給《意大利之旅》題詞時寫道:有些旅程——歌德的旅程就是其中之一——真的是探索。《意大利之旅》不僅是對地方、人物和事物的描述,也是一份最重要的心理記錄。
但這次旅行不僅僅誕生了一本《意大利之旅》。歌德生活在一個偉大的科學時代的開端,而他自己也的確是位有創造性和想象力的跨界科學家:歌德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種“植物屬”和一種“針鐵礦”;他創造并首次使用“形態學”這個詞;他多年致力于動物頭骨數量的統計,并把它們同人類的頭骨進行比較,發現了人的頜間骨;他建立過氣象站、發現過某座山脈的火山起源、首次對礦物進行了系統分類,也為色彩生理學做出過貢獻;他發表的論文《論植物變態的起源》至今仍被認為是“植物學經典之一”。
其實在意大利之行前,歌德就曾進行過瑞士深度游。從1775年開始,他曾三次穿越“山中之王”圣哥達地區。作家尤爾根·帕赫滕費爾斯在《陽光下的遠山》一書中,追溯了歌德1779年那次穿越伯爾尼高地之旅。
當時的瑞士還不是旅游天堂,幾乎談不上公共交通,更沒有完善的路標、餐飲和酒店。歌德和奧古斯特公爵,以及幾位同事加入了一個旅行團,歌德寫道:“我們來這里不是為了放松,而是為了徒步穿越瑞士。”在經歷了與團隊失聯、氣溫驟降、與雨水搏斗、雪崩等艱難險阻后,最終成功登頂海拔將近2000米的大謝德格山口。
但在這次旅行中,歌德和他的貴族同伴們一直在不知疲倦地趕路,幾乎沒有時間欣賞周圍景色,連那個時代最流行的在阿爾卑斯山上“觀摩奶酪制作”,他們也沒有嘗試。因此被歌德記錄下來的游記極少,只有零星的流水賬——“我們下午1點到達施瓦茲瓦爾戴普,從那里可以看到韋爾峰、韋特峰和大恩格爾峰。天氣晴朗,我們吃的是農民帶來的食物,住在一位牧師家里。”
在當代,以旅游“博主”和旅游書的維度去看歌德,以及他的旅行,似乎是過時的。陶爾米納的希臘露天劇場安裝了纜車,不用再像歌德那樣一步步爬上去;波蒂奇宮和里面的古城文物被捐獻給了意大利人民,現在那里變成了佛羅倫薩最大的美術館;瑞士已經成為旅游天堂,擁有歐洲最準時的公共交通,連羅馬也早不是書中的樣子。不過,在阿爾卑斯山上觀看奶酪制作,時隔200多年后依然還是熱門的旅游體驗項目,而西西里島上的宙斯神廟也還是未完工狀態。
所以即便跟隨歌德的腳步游覽書中提到的地方,也很難復制他彼時的心境及所得,但這并不妨礙人們以此為線索,去追尋歌德的足跡。
要追尋歌德的足跡,首先是位于德國中部的魏瑪,魏瑪曾一度是德國的文化中心,德國歷史上第一個統一共和國魏瑪共和國和歷史上第一部民主憲法在這里誕生,這里擁有眾多古跡。在這座小城,歌德幾乎無所不在。他的故居現在是國家級的歌德博物館,另一處河邊的宅子被稱為“歌德花園”,魏瑪歌劇廣場上矗立著歌德與小城另一位文化界標志人物席勒的雕像,街邊小店里販賣著各種“歌德周邊”。
歌德在法蘭克福出生,這里的歌德故居盡管經歷過火災,但“詩人的房間”里的書桌、工作臺幸免于難,它的隔壁是珍藏著眾多手稿和繪畫作品的歌德博物館。
還有德國的“科學之都”小城耶拿,有一座頗具文化底蘊的耶拿大學,歌德、席勒、黑格爾都曾在那里任教。如今的席勒小巷,成為文學愛好者的朝圣地,里面還保存著歌德與席勒經常坐在一起閑談的橢圓石桌。
歌德說過,旅行,不是為了抵達。很顯然,關于這一點,他貫徹得很充分。
棟梁//摘自《鳳凰周刊》2024年第25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