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許霑是個什么樣的人,余姣姣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這跟她有什么關系?他們就讀的這所小城高中平平無奇,重點大學的錄取率常年倒數(shù),校長經(jīng)常看著他們長吁短嘆,直到許霑出現(xiàn)。自打他入校,學校考試紅榜上的第一就沒有換過,在市里重點高中聯(lián)考時也不落下風。
而余姣姣,成績平平,長相平平,就像這所高中的每一個人一樣。唯一特別的或許霑是她格外倒霉,比如,在這個尋常的夜晚,她只是送個燒烤外賣,沒想到電動車爆胎,她栽到地上,捂著扭傷的腳踝靠佝僂著身體緩解疼痛。她為了將外賣快些送到,走了黑燈瞎火的小道,這下燒烤要涼了,希望那位客人好溝通,能等她再送一份。
“喂,那邊有人嗎?”一道低沉的聲音傳來,她抬起頭,萬萬沒想到竟然是許霑。許霑出現(xiàn)的時候,隱藏在云間許霑久的月亮正好露出臉,一邊是狼狽不堪的自己,一邊是光彩奪目的他。
“外面有個藥店,我背你去那兒買點藥吧。”
余姣姣愣了愣,連怎么趴到許霑背上的都忘了。許霑手臂間掛著一只籃球包,這附近是有個籃球場,但那條小道也不是去籃球場的路啊。
“我記得你也是B中的吧?晚上騎車還是要走大路,那條小道的路燈壞了很久了,不安全。”藥劑噴到腳踝上的時候,余姣姣才后知后覺地回過神來。許霑個子高,骨架也大,但背了她一路,汗也濕透了校服。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不知為何,余姣姣想起了這句最近苦背的詩詞。
那天晚上臨走的時候,余姣姣忽然叫住他,磕磕絆絆地說:“那個,我……我叫余姣姣。”
她舌頭打結(jié),許霑卻自然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余姣姣一頭霧水,這明明是她第一次和許霑說話。
許霑性格好、成績好,圍在他身邊的同學數(shù)不勝數(shù),自然有不少女生對他獻殷勤,以問問題、送早飯、送水等數(shù)種理由。但許霑看起來對這些橋段爛熟于心,甚至有些無奈。
余姣姣不知該怎么做,但她知道許霑喜歡去圖書館,他周圍的那幾張桌子人總是最多的。她沒有湊熱鬧,而是選了數(shù)理科書架旁的小桌子,雖然光線一般,但安靜。
之前去辦公室,余姣姣聽到班主任打算推薦許霑參加市里的數(shù)學競賽。她想,如果有機會和他一起……但余姣姣成績平平。不過所有科目中,余姣姣最喜歡數(shù)學。于是她邊看題邊做筆記,夕陽的余光透過書架的縫隙,悄悄落在遠處的許霑和她身上。
“你怎么在這兒?”
余姣姣猛地抬起頭,不知何時許霑走到了她身旁。她攤開手里的書,說出早已想好的借口:“快期中考了,想抱個佛腳。”
許霑笑道:“我也在做這本書里的題。”
余姣姣這才忽然反應過來,許霑是在……一直看著她做題?
許霑嘴角揚了揚:“我打擾你了?”
余姣姣低下頭,連余光也不敢露出分毫,生怕泄露此時應和的心跳。所幸許霑的影子很快撤離,說:“你還挺會挑地方,這里確實很安靜,適合思考。”
但他不知道,坐在這個角落,余姣姣是為了走神和休息時偷偷地畫一幅畫。
夏天快到的時候,余姣姣得到一個喜訊。數(shù)學競賽的推選范圍擴大了,雖然她全科成績不行,但期中考試的數(shù)學成績格外優(yōu)異,所以破格進入名單。
這本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可真的得到后她又有些猶豫。余姣姣清楚自己幾斤幾兩,這次期中考試,完全是為了接近許霑而泡在圖書館兩個月才走的狗屎運,那可是競賽啊。余姣姣打算把這個名額推掉。
沒想到還沒走到辦公室,就碰到了許霑。他許霑是剛打完籃球,氣喘吁吁地站在走廊邊上,汗水浸透他的校服,讓余姣姣又想起那個初遇的夜晚。
問起為何要放棄,余姣姣微微低頭:“我能力不夠。”
許霑沖她笑道:“你這次數(shù)學成績就比我少5分,年級前三名,還不夠?”
當然不夠,雖然只是5分的差距,卻是自己拼死拼活的上限,她站不到許霑身邊。
“還是算了……”她話沒說完,許霑就彎下腰,將臉湊到她低垂的目光中:“很多事情,試一次兩次不一定會得到結(jié)果,要很多次才可以。”
余姣姣輕聲說:“對你來說,未必吧?”
許霑輕輕地嘆了口氣:“對我也是一樣的。”
余姣姣不知自己是否鬼迷心竅,但她最后沒有推開辦公室的門,而是選擇和許霑一起去參加數(shù)學競賽。
競賽在市里舉辦,來回就一天,比完賽還可以在市里轉(zhuǎn)一圈。比賽的時候,余姣姣腦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寫了什么,只覺得果然就是來陪跑的。渾渾噩噩出了考場,有人拍了拍她肩膀,是許霑:“成績也不會馬上出來,難得出來放松一下,別垮著臉啊。”
余姣姣沒怎么來過市里,但是許霑好像特別熟悉,帶著她左拐右繞,穿過幾條小路,踩著自行車將好幾個網(wǎng)紅景點逛了個遍。他們不緊不慢地轉(zhuǎn)悠到最后一個景點,正巧是周末,人潮擁擠。余姣姣有些懊惱,自己為了一個冰激凌,和許霑被人流沖散了。但下一秒——一只手從她身側(cè)掙扎著擠出,將她拉出了人群。那人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食指處有一片繭——是幫她噴過藥的手,是給她點出輔助線的手。
冰激凌球軟趴趴地化開,甜膩的香氣繞著她的手指,彌漫在她的鼻尖。可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許霑看到她了。
等到夏天結(jié)束,余姣姣開始奮戰(zhàn)高三了。
她知道,以自己現(xiàn)在的成績,要靠近許霑報考的學校肯定是遠遠不夠的,就連上一本線也有些懸。她查了資料后,重新制訂了計劃——她學過畫畫,因為學業(yè)忙碌才放下了,如果她參加藝考,就可以彌補文化課偏科的短板——只不過這樣她要在暑假之前去參加美術集訓,年底參加美術聯(lián)考,那就大半年都沒什么機會回學校,更見不到許霑。
雖然數(shù)學競賽后她和許霑更熟稔了,可是和之前也沒什么不同。他們會一起去圖書館復習;有什么不會的題許霑一定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周末許霑會到她家燒烤店吃燒烤……唯一不同的,是她生日時許霑送了一本高考典型題集錦。她懷疑是許霑自己寫的,但他說是收集材料打印的。
“我想去參加美術集訓。”余姣姣鼓起勇氣說了這件事,想聽聽他的看法。
許霑只是怔了一下,隨即笑道:“這很好啊,你期末考試文化課進步那么大,參加藝考能上更好的學校。”
余姣姣有些失望:“可這樣的話,會有半年……”她想說會有半年見不到他,可話在嘴邊滾了又滾,還是沒說出口。下一秒,許霑卻接上了:“會有半年看不見你啊。”
每一個字都敲在余姣姣的心上,她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著許霑,可他又轉(zhuǎn)了話鋒:“既然這樣,這半年就先不吃燒烤了。”
余姣姣不知道這兩者有什么關聯(lián),但又不敢問出口。
美術集訓班在上次參加數(shù)學競賽的A市,她住宿的地方正好能看到上次競賽的學校,累得想放棄的時候,她就支起畫板,對著那個學校打稿鋪色。
美術聯(lián)考結(jié)束時,余姣姣有些恍惚,一起考試的朋友問她考得怎么樣,她甚至都記不清畫了什么。等她回過神來,已經(jīng)回到學校門口,懷里還抱著那張畫了半年的畫。她覺得這半年學得不錯,考試的狀態(tài)也不錯,所以她迫切地想早點見到許霑,把這些親口告訴他。余姣姣掏出手機,忽然又想,許霑肯定在圖書館,她要悄悄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們上一次聊天還是一天前,她告訴許霑就要進考場了。他對她說,會給她準備一個小禮物。
會是什么禮物呢?
“喵……”一聲軟軟的貓叫。余姣姣停下腳步,圖書館什么時候有貓了?她循聲看去,路燈下許霑熟悉的背影映入眼簾,可她沒有上前,因為許霑的身側(cè)蹲著另一個身影。兩個人蹲在一起,小貓親昵地蹭著他們的手,許霑笑得很開心。
余姣姣捏著畫,小心地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如果要用兩個字來形容自己,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愚蠢”。
回到學校后,余姣姣很少去圖書館。她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和許霑之間的答案,不會再做各種滑稽而可笑的嘗試了。
許霑似乎察覺到她的變化,問:“你最近心情不好嗎?你聯(lián)考成績不是還不錯?想好要考什么學校了嗎?”
余姣姣沒有回答,她似乎聽到一聲無奈的嘆息。她忽然有些難過,想起許霑答應過給自己的禮物,是不是已經(jīng)被他拋之腦后了呢?或許霑是吧。
于是她將頭埋得更低,就像還未遇見許霑時那樣。
直到高考,余姣姣都沒再碰見許霑。高考結(jié)束的當晚,余姣姣跟同學在自家燒烤店聚餐,因為許霑經(jīng)常來,她漸漸不害怕在燒烤店幫忙被人看見了。無論如何,因為許霑,她確實變得更好,可為什么還是有些難過?
余姣姣緩緩吐出一口氣,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兩個客人喝醉酒鬧事,推搡之下把爸爸推倒了。余姣姣滿腔怒火地沖上前,媽媽拉著她小聲說:“算了,算了,趕緊把客人勸走。”
余姣姣固執(zhí)地站在原地,舉著手機冷冷地說:“剛剛我錄下了全過程,向我爸道歉。還有,你砸壞的東西必須賠償!”
那客人見余姣姣是個小姑娘,嗤笑一聲。余姣姣卻分寸不讓,不管媽媽怎么勸也不聽。那個客人醉醺醺地提著酒瓶,扒開人群朝她沖過來。一時之間,人群的尖叫聲、慌亂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
“大叔你想做什么?故意傷害嗎!”
余姣姣猛地轉(zhuǎn)過頭,看到那只熟悉的手伸到自己面前,是許霑。他一把將她護在身后,厲聲與那個客人對峙。當她回過神來,許霑已經(jīng)從藥店買回了消毒藥水,她這才發(fā)現(xiàn)手臂破了。
許霑低下頭為她處理傷口,這感覺有點熟悉,可現(xiàn)在……余姣姣抿了抿唇,還是開口說:“你沒必要對我那么好……”
剩下的話余姣姣沒有說完,因為許霑認真地看著她:“余姣姣,我要怎么說你才信啊?”
許霑第一次見到余姣姣,是在一個尋常的夏夜。
初三畢業(yè)后,父母馬不停蹄地給他報了整個暑假的補習班。其實他沒有那么喜歡學習,也沒有那么想做第一名,但父母想要。補習班在一個破舊的居民樓里,沒有電梯,悶熱的空氣填滿整個樓道,他每往上走一步,都覺得像要窒息了。
樓下有一家燒烤店,生意很好,他每天補習結(jié)束都能看到里面坐滿了人,還有一個女孩前前后后地忙碌著。女孩還在照顧一只流浪貓,很瘦,或許霑還得了病,走不穩(wěn)。但每次女孩端著食物過去,它都會顫巍巍地走到她面前,小口地吃著。很無聊的場景,但許霑每天都在看,不管是上樓還是下樓。
某個夜晚,他看到幾個小孩想要將那只流浪貓拖出來玩,被那女孩發(fā)現(xiàn)后罵跑。月光柔柔地灑在小巷里,他第一次看清女孩,沒有多驚艷,但她叉著腰瞪著眼的樣子格外可愛。雖然后來那幾個小孩帶著大人來吵了一架,女孩被逼著道了歉,可她抿著唇始終不肯彎下腰。為了看這些,他逃了一節(jié)補習課,被父親大罵了一通。
他略有光彩的暑假,似乎停在了那一天。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女孩跟自己在同一所高中。但余姣姣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生動活潑的女孩,她藏在一層繭里。但許霑知道,那層厚繭之中的靈魂曾多么耀眼。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等著那層繭慢慢地褪去。
“我一直沒告訴你,那天小道的相遇,并不是偶然。”少年滿懷歉意地看著余姣姣,那是他的第一次嘗試。
余姣姣瞪大了眼,脫口道:“是你點的外賣?”
許霑連忙道:“先不說這個,說你看到的吧。那只流浪貓,是我同學撿到的,所以我去向她要,想著它和之前那只長得差不多,想作為禮物送給你……”
余姣姣不敢對上他的目光。她養(yǎng)的那只流浪貓最終沒有熬過疾病,父母責罵她不該為了一只貓而得罪人,但她從沒想到會有人惦記這件事。
可她還是不敢相信,為什么呢?她深知自己的普通,即便努力到了上限,也并沒有多么耀眼。而這一次,她得到了答案:“你從來都不普通,只是你最好的樣子,只有我見過。”
細碎的蟬鳴繞在窗前,兩張錄取通知書并列地放在一起,橘貓伸了個懶腰,跳到一張被認真裝裱過的畫作旁。畫上是漆黑的夜,只有一只手占據(jù)了大半張畫紙,手骨節(jié)分明,在光影的渲染下格外溫柔。
畫紙一旁,筆鋒勾勒出幾個字——余姣姣的男朋友。
余雪蓮//摘自《花火A版》2024年第9期,韓芳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