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場對峙發生在上海一處建筑的屋檐下,初中生張晨向母親發出最后通告:必須把手機還給自己,否則他要采取“行動”。他無法集中精力學習或做其他事情,總想著要玩手機。手機“爭奪戰”不僅在家庭中,也在世界各地的校園里上演。
2021年,教育部辦公廳印發了《關于加強中小學生手機管理工作的通知》,其中明確要求,中小學生原則上不允許將手機帶入校園,禁止手機帶入課堂。不只中國,這種試圖物理屏蔽手機的做法,先后成了法國、美國、日本等國家公立中學管理手機的關鍵詞,它跨越了不同文化,率先成為一種新的人類共識。
只是,問題解決了嗎?
早上7點20分左右,上海一所中學的學生們開始陸續到校。班干部拿著花名冊在教室里穿梭,目的只有一個:收起同學們攜帶的手機,放進每個班都標配的保險柜,然后上鎖。
自從教育部辦公廳的《通知》出臺后,學校配備了鎖手機的密碼保險柜。擁有手機的學生還簽署了保證書,承諾到學校就上交,絕不在教室里使用手機。學校的“禁令”,誘發了一場關于手機的“貓鼠游戲”。羅聃是重慶一所公立中學的班主任,該校生源質量非常高。她一直以為,孩子們都算比較聽話,會按時、按要求把手機放入保險柜中,直到有一天,她發現不止一個學生交的是模型機。
手機“禁令”系統需要補上這個Bug,于是新規出爐:學生上交手機時,必須讓屏幕亮起,以對抗“障眼法”。
師生關于手機的較量此消彼長,在湖南婁底的一所高中,校方則發起了更猛烈的“攻勢”。2024年3月11日,學校組織了一場全校大會,一名男子擺出多部手機,揮錘砸下。為了禁止學生在學校玩手機,校方每天還會在校門口用安檢門檢查。可哪怕有了安檢門,規則永遠有縫隙可鉆。
而順利拿到手機的,困惑更大。
“我究竟是怎么了?為什么花這么多精力在手機上?”這個問題曾像一個攪得死死的毛線團,困住了高中生Anita。她不是一個人,很多困在手機里的中學生都有擺脫“控制”的意識。十年級時(相當于公立中學的高一),她從公立學校轉入深圳愛文學校,這是一所國際化學校,對手機管理相對寬松,她玩手機的頻率進入人生峰值。與之交織的是,轉學后撲面而來的同學壓力。“有的同學已經自學雅思拿了7”,這個成績基本達到英國大部分學校研究生的語言門檻。這一切讓Anita很不適應,她也痛苦地努力過,成績依舊不理想,手機成為重壓之下的宣泄口。《蛋仔派對》《狂野飆車》《和平精英》,“一到課間,或者管得不嚴時,就開始‘蠢蠢欲動’”。
她與家人的矛盾也隨之產生,因學習、手機問題而釀出的情緒,像是涌動著的一團烏云,夾雜著父母的失望、自我的失望,時常“電閃雷鳴”。下墜,是她用以形容自己那個階段狀態的一個詞。她意識到這不對,卻無法按下“剎車鍵”。她困在挫敗里,不斷循環。
在學術項目導師、心理學老師支持下,Anita想要搞清楚自己為何會被困住,開始研究手機游戲成癮的課題。她畫過一張“像蜘蛛和蜈蚣一樣歪七扭八”的思維導圖,包含了許多關于手機成癮的關鍵問題:從大腦神經反應,到游戲中多巴胺如何釋放,再到玩家研究,以及同樣有成癮機制的賭博和毒品相關研究等。沿著這些關鍵詞,她閱讀了大量文獻,甚至還進行實驗,用儀器測量不同游戲設定里學生的大腦波動。
Anita發現,游戲里的隨機性是誘導用戶成癮的一個原因。《和平精英》開局會隨機給玩家一些物資,這個懸念讓人有期待。如果符合預期則“游戲設計得好!再來一局”;不符合預期,那么便是“這不是我的運氣,再來一局”。而且游戲給予的正向反饋很及時,更關鍵的是,“游戲有重來的機會”。
拉開距離審視這一切,她發現自己離徹底上癮只有一步之遙。以這個課題作為支點,Anita終于厘清了困境所在,手機開始以“淡去”的方式離開她的生活。隨著研究深入,“踏實地做一個東西時,整個環境都給你正反饋”。
她的學術項目導師葉秋怡記得,最開始和Anita溝通,她還不愛交流,說話“就像擠牙膏一樣”。到了十一年級,她開始侃侃而談。因為閱讀大量英文文獻,她的英語慢慢得到提升,上課時也能用英文和老師、同學互動。
Anita離開了墻角,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故事。在成癮的邊緣,她通過對手機游戲的研究“知己知彼”,逐漸建立起一道心理屏蔽機制,實現了對手機使用的“內控”。
佟畢鋮是一名高三學生,今年17歲。他曾獨立走訪了河北、貴州、江西、安徽、陜西、山東6省的8個縣,對13所學校里未成年學生的上網情況進行了深度調研,最終寫了一份2萬字的《縣域未成年人網絡消費調研報告》。佟畢鋮的調研數據澄清了一些現實:本來用于保護未成年人的實名認證系統,并未達到開發者的預期。更重要的是,他逐漸認識到“網癮少年”的定義有失公平,因為玩手機對于縣域青少年來說,很多時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與父母缺乏精神交流,游戲是一種發泄和陪伴。除了精神世界的孤獨,可供未成年人休閑的空間和設施也很匱乏。要根本解決未成年人長時間上網的問題,就要解決不上網“干什么”的問題。
當Anita在學校里決定對手機“宣戰”時,她并非一個人。學校的學術項目導師、心理學老師、家里的父母,甚至是同學都加入了“戰壕”。
“你永遠不要指望孩子一個人去努力,去對抗手機成癮系統。”這是劉勤學在科普講座上常向學生與家長提到的一句話。她是青少年網絡心理與行為教育部重點實驗室(華中師范大學)的教授,從2008年就開始研究青少年網絡成癮問題。
“許多產品設計,已經超出了學生個體自控范疇。”劉勤學說,生理層面,大腦皮層直到25歲才完成發育,“腦干是從后往前長的,產生情緒部分先長了,但是踩剎車的(前額葉)區域還沒有發育”。
隨著手機游戲、短視頻平臺利用人類尋求新鮮事物和不確定性獎賞等偏好設計的誘導機制越來越復雜,她注意到,大腦發育還不成熟的青少年“很容易被游戲獎賞機制、短視頻隨機跳出的(新鮮刺激),誘發生理上的多巴胺分泌帶來的愉悅感”。
手機成癮只是表象,背后有一個復雜的生成機制。而在目前階段,心理方面更專業、有效的支持,很難迅速在所有學校全面實現。“其實孩子最不喜歡被操控。認識到成癮問題后,他們并不喜歡被手機控制的人生。”劉勤學說,除了物理屏蔽,還可以做的是在學校增設數字素養課,讓孩子意識到手機的操控性。很多倡導應該從家長做起。比如,要求孩子培養閱讀和運動習慣,家庭就要營造這樣的氛圍。家長的成長和改變,孩子是能夠感知的。
資料來源:《三聯生活周刊》《看天下》等
網友這么說
@歡樂馬:有家長給家里安了監控,上班期間持續開著手機看孩子的一舉一動,一不對勁就一個電話打過去,好窒息。
@張楠:好多大人不是一樣長在手機上?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不懂怎么放松自己,給自己自由。
@飄哥:推薦一本書,《屏幕時代,重塑孩子的自控力》,很有啟發。
@吞吞拿魚三明治:手機是認識世界的其中一種方式,但認識世界不是一定要用手機。
@可樂:我的大學教授陪孩子玩手機游戲,玩了兩個通宵,孩子扛不住了,主動求饒,再也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