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動股市上漲,是否有助于解決當前中國經濟基本面面臨的問題,特別是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究竟應該如何理解這一輪經濟刺激政策出臺的原因與運作的邏輯?又該如何從短期與中長期兩個維度解決中國經濟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為此,《中國新聞周刊》專訪復旦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張軍。
記者:你認為哪些因素促使決策層推出這一輪經濟刺激政策?
張軍:決策轉變的過程確實比較難。大約在10年前我們開始感受到上一輪大規模經濟刺激過后遺留的問題,包括房地產泡沫、環境污染等。因為這些“后遺癥”,決策層下決心改變宏觀經濟的管控方式,不能遇到經濟波動就刺激需求,特別是基建投資。2014—2015年,決策層開始主動下調經濟增長目標,提出經濟發展進入新常態,并將經濟政策的發力點從需求側轉移到供給側,調整經濟結構。一個標志性事件是2015年5月,《人民日報》訪問權威人士,當時提出“如果采取大規模強刺激和拼投資等老辦法,可能會積累新矛盾”。
這樣的思路一直堅持到2022年,當年年底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認為,“需求收縮、供給沖擊、預期轉弱三重壓力仍然較大”。同時,經濟政策口徑開始調整,提出“把實施擴大內需戰略同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有機結合起來”,在原來強調供給側的政策的基礎上尋求平衡,因為新冠疫情沖擊導致需求收縮。
2022年開始強調擴大內需,2023年經濟一度呈現比較強勁的反彈。但是2024年上半年一些經濟指標沒有達到預期,而且不同領域在經歷疫情后的恢復情況極不平衡,很多領域并未恢復到疫情前的水平。更重要的是,“預期轉弱”愈發成為突出的問題。老百姓在茶余飯后談論的房價、就業等內容,都是預期持續轉弱的反映,同時又在加強負面預期。
2015年以后,決策層更加強調“跨周期調節”,疫情期間轉為強調將跨周期調節與逆周期調節相結合。今年9月26日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會議則強調“加大財政貨幣政策逆周期調節力度”。發生這樣的轉變就是因為預期持續惡化,讓決策層意識到,如果預期不發生逆轉,無論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還是擴大內需戰略的效果都將受到影響。比如2022年年底以來,貨幣政策一直相對寬松,但是錢卻貸不出去。因此問題的焦點并非面對經濟波動需求側政策是否及時出臺、跟進,而是預期尚未扭轉,導致在流動性相對寬裕的情況下,今年二季度經濟增速仍然無法維持。今年9月底一系列表態、政策便是決策層意識到一定要扭轉預期的表現。
記者:疫情后經濟復蘇以來,各類經濟政策不斷加碼,你認為這一輪經濟刺激政策有哪些“新意”?
張軍:扭轉預期,一方面需要出臺強有力的刺激政策,另一方面就是要選擇一個好的突破口,也就是找到效果最好的政策,如果只是釋放更多流動性,或是加大投資項目的力度,可能不會產生好的效果。決策層一定在這方面進行了精心設計,人們最為關心的無非就是資本市場與房地產市場,這兩個市場一旦恢復“人氣”,就意味著預期問題開始改善。因此此次將滬指拉回3000點以上,并提出房地產市場“止跌回穩”,都是希望借修復這兩個市場的情緒,扭轉人們的預期。
在市場經濟中,重要的是讓人們在市場中看到機會,這樣才能激發人們的冒險精神。人們不看好經濟形勢可以找到N個理由,但是這些理由都抵不過一個可以賺錢的機會。很多外資投行也紛紛改口,認為中國的資本市場值得投資,正是因為看到決策層以這兩個市場為突破口,扭轉預期的決心。
記者:你如何看待后續財政政策推出的節奏?
張軍:如今央行先行一步,在不增加基礎貨幣投放的情況下拉升股市,隨著市場預期的逐漸改善,財政政策一定需要跟進。未來收支間的缺口可能被拉大,赤字率也可能突破3%的上限,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倒逼財政政策有所突破,但是政策風格仍是穩健審慎。中國的政策風格一般會在解決眼下問題的同時兼顧長遠問題,需要平衡短期與中長期目標。
記者:市場對于財政政策發力的方向分歧比較大,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張軍:政策制定者與市場溝通未來出臺的增量政策時,肯定不會針對某個單一領域,強調綜合治理是中國政策的特色,意味著中國不會像美國那樣只給家庭發放現金,或是針對某個領域一次性給足政策支持力度。一如10月8日發改委負責人在強調政策支持改善民生的同時,也會強調對于有效投資的支持。當然,綜合治理需要找到一個突破口,首先讓市場情緒有所改變,再在各個方向上發力。
記者:你近期提到,服務業與建筑業收入情況不容樂觀,建議政策應該更多扶持這兩個行業。這兩個行業的表現與宏觀經濟之間的關聯是什么?
張軍:就業人口中有相當一部分就業屬于自謀職業,而服務業中的中小微企業、個體工商戶在疫情期間受到的沖擊比較大,一些個體工商戶直接歇業、轉行。很多家庭的生計都依靠一家小店,幫助他們的經營水平恢復到疫情前,可以解決這部分家庭的收入問題,從而帶動消費支出。
目前幫扶政策更多關注制造業,我們近期進行的一項數據分析發現,疫情后生產恢復得比較快,但是居民可支配收入,特別是城市居民可支配收入并沒有回到疫情前的增長趨勢,甚至增速出現較大幅度的下降,以致拖累消費支出。因此無論從就業優先的角度來說,還是從促進消費支出的增長能夠略微高于名義GDP增速的角度來說,我們都需要通過幫扶政策讓中小微企業、個體工商戶的經營恢復到疫情前的水平。
8月初,國務院印發《關于促進服務消費高質量發展的意見》;9月,中央發布《關于實施就業優先戰略促進高質量充分就業的意見》。此前外界對于這兩份文件的重視程度似乎不夠。其實,新一輪經濟刺激計劃已經不具備2008年實施“四萬億計劃”時的條件,但是如果將刺激的重點放到服務業之上,也就是圍繞前述兩個文件展開的話,可以幫助到更多居民、家庭,效果也會更好。如今很多政策意在恢復生產,看似可以拉升GDP,但是居民、家庭缺少切身感受。
記者:從更加長期的視角來看,如何解決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
張軍:客觀來講,我們確實面臨需求不足的問題,如果我們將生產調整到與需求相匹配的水平,意味著經濟增速將受到影響,因此我們需要出口與內需共同支撐現有產能。
我們現行的體制,包括政府體制都是圍繞生產建立的,比如對于各級政府而言,主政者思考更多的還是生產,爭相上馬新能源汽車、鋰電池等熱門項目,在導致產能過剩的同時導致內卷,一方面導致企業更多思考如何在現有技術條件下做到極致,缺少創新技術的能力;另一方面員工工資很難提升,始終維持一種低水平均衡。理想的狀況可能是企業數量更少,但是規模更大、效率更高,將更多資源從制造業轉移到服務業,吸納更多就業。服務業越發達,勞工工資水平越高,只有這樣才能提高整體工資水平,如果只依靠制造業便會發現工資上漲越來越慢。
從生產主導的體制切換到消費主導的體制會比較艱難,需要財政體制、官僚體系等將注意力從企業逐步轉向家庭。但是轉型方向肯定如此,正因為如此才提出國內大循環,更多依靠國內市場消化自身產能,逐步從世界工廠轉型為世界市場。這就需要考慮如何在未來培育購買力,像養老、醫療、教育等問題都變得至關重要,只有更好地提供這些公共服務,才能降低居民家庭自我保障的負擔,從而培育出比較合理的購買力。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