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韋塞爾：紀實風(fēng)格與超越

亨利· 韋塞爾不出名。即便是在1 9 7 5 年伊士曼之家“ 新地景” 展覽（ N e wTopographics： Photographs of a Man-Altered Landscape）參展的10位藝術(shù)家里，他也算不上出名（劉易斯·巴爾茨、羅伯特·亞當斯、斯蒂芬·肖爾、貝歇夫婦都要更知名得多）。2018年，76歲的韋塞爾在加州去世了。在他去世之前，史泰德出版社為他出版過一套五卷本的作品集和三本精裝的單行本。沒過幾年，這幾本書就全都賣光了，如今，在二手市場上這些書的價格都已飛漲。從這個角度來看，亨利·韋塞爾似乎又很有名，要不然他的書怎么脫銷的那么快？以至于最近幾年間，新書市場上竟一本韋塞爾的攝影書都見不到。不過最近，終于有一本韋塞爾的新書上市了，那就是《亨利·韋塞爾：紀實風(fēng)格與超越》Henry Wessel：Documentary Style and Beyond

攝影的過程是一種樂趣，睜大眼睛，接受，感知，在某種程度上連接。跳出你的思維，你的眼睛遠遠領(lǐng)先于你的思維，那感覺激動人心。

——亨利·韋塞爾

這本淺綠色封面的《亨利·韋塞爾：紀實風(fēng)格與超越》，其實是在2022年2月在西班牙格拉納達“何塞格雷羅中心”舉辦的亨利·韋塞爾回顧展的展覽目錄。對于我們這些沒機會參觀展覽的讀者而言，這本書相當于是一本精選集，它的內(nèi)容定位有點像攝影出版界知名的“黑皮書”，不過它的開本比黑皮書大多了，圖片編輯和版式更正式，印刷效果也好多了。雖說是精選集，但其實這一次的精選并非面面俱到，這本書只是挑選了韋塞爾作品中最有戲劇性內(nèi)容的一批照片。有一些沒那么有趣的照片，比如民宅房屋的彩色照片，以及夜景的黑白照片并未入選。如果從“新地景”攝影類型中冷靜、理性、客觀的觀看視角作為標準來衡量的話，并未入選的那些無趣的照片其實更符合“新地景”攝影類型的標準，而這本書中的照片，則普遍在這種“新地景”的基調(diào)上多了一些耐人尋味的人性趣味，似乎也因此，這些照片最終成了亨利·韋塞爾最受歡迎的一批照片。

在“新地景”攝影類型的一系列作者里，亨利·韋塞爾是少數(shù)只使用135畫幅拍攝的攝影師。他所有的照片都是使用徠卡相機，搭配一支28mm鏡頭拍攝的。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黑白攝影，影調(diào)普遍清淡——我認為這主要是拍攝地點的光照效果決定的。韋塞爾是新澤西人，當他1969年冬季第一次來到加州的時候，他就被西海岸的陽光所震撼到了“光以這樣的物理形態(tài)存在；看起來好像你可以依靠在上面。橫向陽光照射產(chǎn)生的長陰影就像相機上機載閃光燈的效果，每個表面都是清晰而分明?！敝笏麤Q定來到這里拍照?！皵z影的過程是一種樂趣，睜大眼睛，接受，感知，在某種程度上連接。跳出你的思維，你的眼睛遠遠領(lǐng)先于你的思維，那感覺激動人心。”事實上，韋塞爾發(fā)表過的作品都是在西海岸或夏威夷拍攝的，那都是陽光充沛的地方。許多照片里的高光部分是過曝的，幾乎所有畫面都充斥著強烈的陽光，陽光下的電線桿和樹的影子顯得孤零零，攝影師的影子有時會出現(xiàn)在畫面中，同樣也顯得孤零零。在陽光下活動的人，有些人在享受日光浴，但更多的人似乎流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無奈——至少被韋塞爾的照片所記錄下來的就是這樣。雖然照片是黑白的，但那種美國西海岸獨特的氣質(zhì)：通透、空曠卻有些孤寂落寞的氣氛，以及時間緩慢流逝的感覺，在紙面上呼之欲出。《紐約時報》在2015年關(guān)于他的一篇文章這樣寫道：他“執(zhí)著于拍攝美國西部民間場景的黑白照片，風(fēng)格簡約，常常帶有諷刺意味”。

亨利·韋塞爾的照片，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內(nèi)容上，都非常簡單，常常是美國西部荒漠公路上的典型風(fēng)景，或是城市郊區(qū)中產(chǎn)階級居住的排屋社區(qū)，或是西海岸海灘邊的度假場景。韋塞爾的方式就是對著他有感覺的方向按快門，有時我們能在照片上稍微感受到他在構(gòu)圖上的用意——用取景邊框裁斷了一些事物，但大部分時候沒有這種感覺，他的大部分照片就是用取景框把被攝對象包括進去而已，常常這種取景顯得相當寬松，有時甚至歪歪扭扭。這次回顧展的策展人讓·克里斯托夫·布雷澤在他為展覽撰寫的前言中提到，他認為亨利·韋塞爾的攝影作品深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激進的先鋒藝術(shù)的影響，尤其是受極簡主義藝術(shù)和大地藝術(shù)的影響，因此韋塞爾的作品里常常呈現(xiàn)出一種極簡主義的形式感和雕塑感。我倒覺得這種解讀有點牽強附會了，韋塞爾拍過的那些場景本來就非常簡單，甚至就是單調(diào)，任何一個人在那種地方按快門，恐怕拍攝的結(jié)果看起來都是極簡主義的。至于受大地藝術(shù)影響的說法，畢竟照片里出現(xiàn)過土地和天際線，但與記錄大地藝術(shù)的照片恐怕只有形似而已；而雕塑感，我覺得所有黑白照片都有雕塑感。

韋塞爾照片的魅力，顯然不是因為形式上像極簡主義。我認為韋塞爾的照片的獨特之處，在于看起來平淡無奇的照片，能激發(fā)觀眾畫面以外的想象力，而這種效果成就了韋塞爾照片最大的魅力。如果你讀過一些現(xiàn)代美國作家的小說，或是看過一些故事設(shè)定在西海岸的美國電影，當你看到韋塞爾照片的時候，我相信你會體會到那種不可思議的魔力。這種魔力難以解釋，因為韋塞爾的照片看起來那么簡單！連有人物的照片都不多，當然幾乎所有照片都明示或暗示了人的痕跡。那么韋塞爾是怎么做到的？我認為是一種巧合——是韋塞爾的路徑與美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路徑的相遇交匯。前者持有著一種繼承自沃克·埃文斯的文化觀察視角，針對他身邊的現(xiàn)實的、平凡的甚至平庸的世界，用中性的、去情緒化的方式拍攝記錄；后者關(guān)注的也是普通人日常的生活，那是一種描繪世俗生活的，時長散發(fā)出人性復(fù)雜的世界。后者所構(gòu)建出的文學(xué)化的世界，與前者鏡頭記錄的現(xiàn)實世界，在感覺和經(jīng)驗上剛好吻合。這種攝影作品與文學(xué)作品氣質(zhì)吻合的例子還包括托德·希多（Todd Hido）的照片被用作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小說的封面。

在這次展覽的第二位策展人娜塔莉·帕里恩特所撰寫的文章里，她提到了韋塞爾作品與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的非虛構(gòu)文學(xué)以及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關(guān)系?？úㄌ卦谡劦剿墓ぷ鞣绞降臅r候這樣說道：“簡而言之，就是一種能力，把自己變成一個‘文學(xué)上的攝影師’”。而意象派詩人威廉斯致力于用簡潔的語言和對日常事物的描繪表達了人和世界的關(guān)系，他強調(diào)美國本土風(fēng)格，用普通美國人的語言，用描述性的意象，反對象征主義，他有一句著名的詩句：“事物之外，沒有思想”。從某個角度上似乎可以說，卡波特所完成的非虛構(gòu)寫作，與威廉斯的意象派詩句，與韋塞爾的紀實風(fēng)格攝影，是三種不同路徑上并行卻有相同精神內(nèi)核的創(chuàng)作，是異曲同工的感覺。我認為這種比對是恰當?shù)?，三種形態(tài)的作品都具有典型的現(xiàn)代主義特征。與此同時，攝影與文學(xué)之間，在創(chuàng)作路徑上的相似性再一次被證實。而當時代發(fā)生巨變的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記錄這一最基本的功能，無論在攝影里還是文學(xué)中，同樣將產(chǎn)生最高級的藝術(shù)價值。

除了兩位策展人撰寫的前言文章外，這本書還收錄了一篇文章，放在圖版之后。這篇篇幅不短的文章可謂是這本書最特別的地方，是主辦方委托一位叫作安東尼奧·波梅特的文學(xué)教授專門針對韋塞爾的照片所創(chuàng)作的一篇半虛構(gòu)的小說“家庭作業(yè)指導(dǎo)方針”。波梅特以第一人稱視角，描述他作為一名攝影師前往加州尋訪韋塞爾拍過照片的地方，并按照韋塞爾作品的內(nèi)容和形式進行“仿作”式的拍攝。波梅特的寫作手法相當熟練，帶領(lǐng)讀者體驗他的經(jīng)歷（也許是徹底虛構(gòu)的經(jīng)歷），并借此體會韋塞爾當年拍攝的遭遇，那片土地的故事，以及在那片土地上創(chuàng)作的作品的氣質(zhì)。這是一次別出心裁的策劃。如果說兩位策展人的前言文章只是按部就班地對韋塞爾作品進行解讀、分析和梳理，那么波梅特的寫作則讓這次具有紀念意義的回顧展達到了一次既輕松又充滿體驗感的高潮。不過，無論展覽還是項目策劃，大家的心愿其實很簡單，無非是想要更多的觀眾和讀者了解一下亨利·韋塞爾，他的照片幾乎是那種很多人見到后會說出：“這樣的照片我也能拍”，但他的作品的確值得你、我、他，在安靜的時候好好觀看。

書名：Henry Wessel： Documentary Style and Beyond（亨利·韋塞爾：紀實風(fēng)格與超越）

攝影師：Henry Wessel（亨利·韋塞爾）

文字作者：Jean-Christophe Blaser（讓·克里斯托夫·布雷澤）、Nathalie Pariente（娜塔莉·帕里恩特）、Antonio Pomet（安東尼奧·波梅特）

出版機構(gòu)：La Fábrica

硬皮精裝：160頁

語種：西班牙文、英文

印刷地：西班牙

出版時間：2022年10月

開本尺寸：24.1×31.7×1.9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