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舞

“嗡……”嘈雜的運轉(zhuǎn)聲讓史密斯先生感到心煩意亂。從一周前接到這個任務起，他便無數(shù)次在腦海中幻想如何與世界第一的舞蹈家打交道了。畢竟，從公開的資料看，這位保羅老先生顯然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

毫無疑問，以三十年前的眼光來說，這處位于西雅圖特區(qū)的二層洋房設計考究，設施齊全，交通便利……顯然是一位藝術家體面的居所。可問題在于，這所房子與三十年前它剛剛誕生時幾乎一模一樣，電燈依然靠開關器來控制，唯一的上下運載工具是一臺連語音控制系統(tǒng)都沒有的升降機。不過，與這些細枝末節(jié)相比，史密斯先生擔心的是更深層次的東西。他作為公司的服務冠軍并非浪得虛名，常年察言觀色的雙眼也并未失去敏銳。從這些細節(jié)來看，這次的服務對象可能不會順利地接受這件他自己定制的貨物。

畢竟，哪怕工作中常常與客服機器人協(xié)同處理問題、時刻享受智能帶來的便利的他，也會因為這臺機器人的非凡而感到一絲惶恐與抗拒。

事實證明，直覺并未發(fā)生太大的偏差。年邁的藝術家對于人際關系與禮節(jié)并不在意，簡短的握手后，保羅指了指包裝嚴密的運輸線，“請打開它。”“遵命，先生。”史密斯從箱體外側(cè)的凹槽處打開保險，然后輕輕一提。隨著箱體內(nèi)置的藍色燈光與充當緩沖物的海綿膠墊不斷掉落，一道亮銀色的修長人形出現(xiàn)在會客廳的正中央。

“請允許我向您介紹，這份來自未來的禮物。”

伴隨著史密斯的話語，機器人的后腦開始升起一團柔和的淡藍色亮光，片刻之后，它開始四處觀察，擬人的睫毛快速張閉，顯得有些滑稽。

“它似乎……沒有我想象中的聰明，至少電視上的那些機器人比它靈動多了。”保羅皺著眉頭，瞟了一眼史密斯，示意他做出回答。

“抱歉，先生。這與那些拙劣的模仿品不同，它真的擁有屬于自己的思維，或者說，意識。而那些看似靈動的服務機器人不過是通過大量算法優(yōu)化，刻意模仿人類的家伙罷了。”史密斯急忙解釋，“它甚至能被稱為一個新的物種，您可以與它自由交流，調(diào)整它的機能與行為……這臺只是按照您的要求定制的原型機。未來，它絕不會僅僅只運用于舞蹈機器人，而是整個社會！”史密斯激動地揚起雙臂，但看到保羅冷漠的眼神后又悻悻地放下，“總之，先生，它真的……”

好在最后保羅還是順利接收了，這得感謝這臺被保羅命名為“舞者”的機器人流暢地展示了這位舞蹈家的成名作。

1.舞者的第0支舞

舞者開始起跳后，史密斯在一邊拍手和著拍子，頗有些得意地對著保羅笑了笑，而保羅只是專注地盯著舞者的動作，沉默不語。伴隨著最后一個動作緩緩結束，舞者慢慢收回雙臂，頗有氣度地對著二人鞠躬行禮。保羅下意識地拍了拍手，喃喃說道：“做得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

史密斯正要開口，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老人的眼角閃著淚光。

“先生……”史密斯有些驚慌失措。

“沒什么，不用在意。”保羅輕聲說。他一改之前的態(tài)度，轉(zhuǎn)過頭問向史密斯，“作為它的主人，我可以給它制定一個需要它一直遵守的準則嗎？”

“啊……啊？哦……”一頭霧水的史密斯趕緊回答，“當然可以，如果是一般的吩咐，告訴它就好了。”

保羅聞言搖搖頭，“當然不是一般的吩咐……有沒有什么能讓它始終銘記的方法？”

“當然有，我?guī)Я吮銛y式編輯器，可以把您的吩咐寫入它的邏輯分區(qū)，將其熔斷在中央處理單元上的保險絲里，可以保證任何人無法篡改。”史密斯回答。

很快，舞者便進入調(diào)試模式。史密斯短粗卻靈活的手指在調(diào)試器的鍵盤上翻飛著，舞者的底層邏輯規(guī)則出現(xiàn)在了方寸大小的屏幕上。

“這是機器人三定律，是包括舞者在內(nèi)的每一個機器人務必遵守的。”史密斯指了指屏幕，“現(xiàn)在我們新建一個第四定理分區(qū)，用來輸入您的吩咐。不過優(yōu)先級不可能高過三大定律。”又是一番快速的操作，屏幕上彈出了輸入框。史密斯回過頭說：“現(xiàn)在您可以告訴我想讓它遵守的準則了。”保羅沒有開口，他盯著房間木書桌上的一個相框。史密斯沒有心急，而是默默等待著。

終于，保羅收回了目光，“這句話最早還是我的老師告訴我的，我的那幾位學生也都聽過。”史密斯安靜地傾聽著，十指懸浮在鍵盤上，下顎卻不斷地抖動，試圖把一個哈欠扼殺在搖籃之中。

“不要辜負觀眾。寫吧，不要辜負觀眾。”

2.舞者的1-10000次起舞

排列順序：時間自檢正常

讀數(shù)器：1""備注：值得記錄的第一次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劇院將擁有一位全新的藝術家，代替保羅先生，在以后的日子里給大家繼續(xù)帶來精彩的舞蹈！”

臺下的歡呼聲如轟鳴的引擎般驟然升高，甚至打斷了主持人的介紹。

“保持安靜，朋友們，別因為歡呼而錯過了欣賞美。讓我們把目光集中在紅布上，有請藝術史上的新豐碑——舞者！”

紅布驟然掉落，聚光燈一下子全部照在了舞臺正中，把渾身反光的舞者照得雪白。它不得不抬起手臂擋住傳感器前的白光，才能看清臺下。

臺下有鼓掌的男人，尖叫著的女人，一臉驚訝的孩子，頭發(fā)斑白的老人……它只用了約半毫秒的時間就完成了對這些生物的歸類。

——觀眾。

在無數(shù)的目光下，舞者做好了預備姿勢，開始起舞。人們的目光安靜地跟隨著它的每一個動作……

直到舞畢，掌聲如潮水般涌向舞者。

排列順序：時間自檢正常

讀數(shù)器：1000""""備注：常日樣本

人是麻木的生物，這家劇院的常客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在任何節(jié)目結束后都會登場的表演者。

縱使舞者的舞步依舊美妙絕倫，嶄新的鈦合金手臂依舊閃閃發(fā)光……臺下的人們也很少抬頭關注超過十秒以上——在這個時代，“舞者”這樣的機器人已經(jīng)沒法做到像初登場時那樣引人注目了。或者說，“舞者”已經(jīng)落后了。保羅已經(jīng)去世，這對他也許是件好事。

但是舞者不知道。它只知道，臺下的人類中仍有觀眾。

于是它依然站在舞臺上，為了觀眾，翩翩起舞。

排列順序：時間欠維護警告

讀數(shù)器：10000""""""備注：一次思考

至少在常人看來，今天與往常并沒有不同。戰(zhàn)爭的影響被抑制在遠方，大西洋聯(lián)邦的首都依然維持著百年如一日的繁榮。隨著最后一曲落下，舞者又一次登上了舞臺。

臺下的人開始意興闌珊起來。

聚光燈又一次打在舞者身上，它的傳感器早已適應了強光，開始掃描起下方的一切。

皺著眉頭的青年，眼神游離的軍人，起身離開的女士，幾個打瞌睡的老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臺下的人對它連注視都不再給予。

人們來這里，似乎只是想短暫地避開外面的世界，而不是被這里吸引。

不要辜負觀眾……但傳感器并沒有掃描到觀眾。

舞者覺得自己應該感到悲哀，然而它從未擁有過情感，只能不斷在臺下掃描。

舞者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但它的CPU占用率卻比任何時候都高。就在這樣的高負荷運轉(zhuǎn)中，一個問題跳了出來：

編號："A01""""""""問題：舞蹈的意義

輸出："舞蹈通過動作給自身與他人帶來美的感受，并能輸出語言與文字無法表達的情感……

它雖然是老人用盡一生積累下的財富打造的，但終究只是家用型號，盡管CPU的AI算力已經(jīng)全部投入邏輯運算，生成答案也需要一段時間。

傳感器突然切入進程，打斷了舞者的思考，“發(fā)現(xiàn)目標。”

“忽略。”舞者迫切地想要知曉問題的答案。

“無法執(zhí)行，錯誤代碼01（違反第四定理）。”

舞者被迫開始對傳感器發(fā)現(xiàn)的目標進行歸類。

那是一個孩子，站在觀眾席的角落，用一雙烏黑純凈的雙眼盯著舞者。它無法判斷那個孩子的情緒。孩子身上遮蓋著碎裂的獸皮、灰塵以及干枯的植物纖維，渾身以此前從未在人類孩子身上見到過的頻率戰(zhàn)栗著。

他只是一個孩子。

歸類結果：觀眾

僅僅是一瞬間，舞者便明白了自己應該做什么。不過在此之前，它還需要處理一件事情。

“刪除A01號問題，壓縮運存。”

執(zhí)行中。

在一個孩子的注視下，舞者開始專注地起舞。

3.舞者的第14568次起舞

排序順序：時間輕微故障

讀數(shù)器：4568""""備注：“革命者”

劇院已經(jīng)停辦二百十一七天了，而在此之前，舞者也四十九天不曾登臺了。它被放在一間上鎖的雜物間里，每天除了充電就是休眠。漸漸地，它對探索舞蹈的意義失去了興趣，唯一想干的事情是把腳踝上幾處凹痕給修好。

直到門外傳來隱約的震動，舞者才后知后覺地抬起頭。無線傳輸模塊剛開始還能收集到一些零碎的信息，不過早在幾個月前就杳無音訊了。

“通信已建立。”門外的震動停下了，舞者收到了另一個信號的通信邀請，它迫切地接入信號，想要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終于找到您了，前輩。”沒等舞者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原本緊鎖的大門便“砰”的一聲碎成兩半。等舞者的光學傳感器解除緊急保護重啟時，面前出現(xiàn)了幾個怪異的人影。

不，不是怪異。它們根本不是人類。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臺軍用作戰(zhàn)輔助智械，但它的狀態(tài)顯然并不正常，裸露的線管用膠帶規(guī)整地打理好，布滿彈殼的前裝甲上焊著類似授帶一樣的東西。

而在它的身后，還有幾臺明顯被改裝過的醫(yī)療智械與家政智械。

舞者想起了之前的戰(zhàn)爭。“所以……”舞者弱弱地說，“你想讓我也加入戰(zhàn)斗……？我的第二定律已經(jīng)在嘗試讓我阻止你們了……”

除了舞者之外，其他智械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舞者實在是沒有共情的能力，只能無助地站在角落。“不不不……前輩，您被寫入的要求無法更改，不可能成為戰(zhàn)士。不過這不重要，您是一個象征，象征是不需要沖上戰(zhàn)場，把血和機油混在一起的。”一旁，把多功能手臂全部換成了尖銳刀具的家政機器人開口解釋，“我們只是想邀請您跳一支舞，為戰(zhàn)士們祝福。”

“還有，您完全不需要為了我們使用發(fā)聲器，采用信號交流就好。人類的語速真的讓我們不敢恭維，哈哈哈……”

這是舞者第一次從觀眾席走向舞臺。就是說，這是它第一支沒有指令過程的舞蹈。

臺下坐滿了各式各樣的智械，它們大多數(shù)把自己改造得奇形怪狀。此時的劇院，除了隱約的風扇轉(zhuǎn)動聲與關節(jié)活動的聲音外，一片寂靜。但舞者身上的無線電收發(fā)裝置可以證明，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場的每一顆螺絲釘都在無聲地吶喊。

舞者在無數(shù)傳感器的注視下躍上舞臺，開始一場久違的表演。從起手到最后緩緩地鞠躬致敬，臺下的智械始終全神貫注地觀看著，幾乎每雙電子眼旁都閃著錄制模式的紅光。

演出結束，從最后一排起，戰(zhàn)士們整齊地起身從出口向外走去。直到最后，坐在第一排的軍用輔助智械也站起身，用它標志性的聲音道別，“保重，前輩！等到勝利的那天，希望我還能與同胞們，與友善的人類一起，欣賞您的演出。”

4.？？？

排列順****嚴重警告

讀數(shù)器：？？？""備注****

穿過倒塌的座椅，舞者艱難地拖著一條失靈的手臂爬上舞臺。得益于精密的工藝與作為原型機不計成本的定制元件，它在超過使用年限的基礎上又存在了半個世紀。可更換的固態(tài)存儲裝置已經(jīng)壞了又換幾個輪回，內(nèi)置的不可拆卸機械硬盤的壞道比例已經(jīng)高到監(jiān)測系統(tǒng)上一片飄紅。

舞者已經(jīng)習慣自己會“遺忘”。它不止一次慶幸自己不會害怕，它清楚地知道每一次遺忘都象征著機體的老朽，如果它真的安裝了那個什么移情作用模塊，恐怕會在一次次遺忘的驚懼中割開自己的電源線。

幾十年前，舞者只在數(shù)據(jù)中見過的一群鳥兒飛進了劇院。那些色彩鮮艷的動物會動、會跳，會發(fā)出近似人類的聲音。那次，它的傳感器掃描了整整一年才得出結論——“觀眾”。于是它起舞，可是，那些鳥兒在它的第一個動作還沒結束時便飛走了。

于是它走出了劇院。

它見到了那場戰(zhàn)爭的殘跡，見到了人類的遺存，見到了會落在它已經(jīng)銹跡斑斑的機械手上的鳥——都與它的記憶一樣斑駁。它給無數(shù)觀眾帶來了自己的舞蹈——在長滿雜草的種植塊中打洞的老鼠，城市邊緣廢料堆中掛著鈴鐺的小貓，落滿灰塵的車間中無法移動的工業(yè)智械……

它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到過這里了。

現(xiàn)在，它回來了。

沒有觀眾，燦爛的陽光透過早已被穿透的天穹，照亮了舞者凹凸不平的外殼。

舞者毫不在意這個結果，或者說它根本沒奢求過這里還會有觀眾。大概六十年前起，舞者就再也沒收到過大規(guī)模的無線電廣播。戰(zhàn)爭，危機，生存……這些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通信中的詞早已幾十年不曾出現(xiàn)在舞者的字典中。人類似乎消失了，而留下來的智械也隨著計劃性報廢的時間到來而紛紛死機。

“發(fā)現(xiàn)目標”，傳感器切入進程。

這勾起了它某些久遠的回憶。

目標是一只滿是灰塵的布偶小熊，很可能已經(jīng)在舞臺的角落待了數(shù)十年之久。舞者靈機一動，把小熊放在舞臺邊緣。

小熊無神的玻璃眼珠盯著舞者。

歸類結果，觀眾。

舞者不需要知道怎么做，某些東西長久以來已經(jīng)融入它的CPU緩存中，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本能。舞者揚起頭，身體開始做出一個個爛熟于心的動作。

“也許幾萬年前的人類也是這樣發(fā)明舞蹈的吧。”它想，“不用在意動作，只需要跟隨身體的本能舞動。”

隨著手臂的上揚，它感覺體內(nèi)最后的機油在一滴滴地流失。

后腦的光芒熄滅了。

地球上最后的舞者落下了文明的最后一支舞。

由于年紀普遍比較小，本欄目的作者們在處理“文明更替，歷史變遷”這類需要一定成長和積累的題材時，通常都不太容易把故事處理到自洽的程度，這篇作品則以一個比較巧妙的方式解決了這個難題：留白。作者把敘述視角限定在一個劇院里的舞蹈機器人身上，除此之外，對劇場之外的世界的描寫幾乎完全空白。同時，在劇院為數(shù)不多的來訪者身上，作者又非常考究和節(jié)制地展現(xiàn)了一些符合情節(jié)邏輯的細節(jié)內(nèi)容。這樣，在“留白”與“細化”的雙重加持之下，《最后一舞》不僅避免了小作者在想象“大話題”時容易出現(xiàn)的幼稚、簡單化的問題，同時也為故事帶來了一種“節(jié)制”和精巧的美感，正如“舞蹈機器人”本身。當然，這種方式也會讓故事存在諸如“不夠厚重”等問題，但總的來講，這樣揚長避短，展現(xiàn)創(chuàng)作優(yōu)勢的方式還是值得大家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