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生物技術、智能技術等現代科學技術的急速發展與廣泛運用為特征的后人類時代正加速教育的身體回歸,然而學校體育卻因此出現身體的焦慮與隱憂。挖掘與建構身體新質以引領身體發展、克服身體焦慮,成為學校體育高質量發展的重要訴求。采用文獻資料、邏輯分析等方法,對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中的身體新質進行探討。研究認為科技解構學校體育中“天然身體”的同時,還建構了一種具有自主適配、技術具身、和合共生等新特質的“后身體”。學校體育因而應實現由學科邏輯向文化邏輯的實踐轉換,成為技術介入下的身體解放路徑,這一轉換也是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改革與創新的理論原點。
關 鍵 詞:學校體育;后人類時代;身體新質;技術哲學
中圖分類號:G8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7116(2024)06-0001-07
Exploration on new-quality body characteristics of school physical education
during the post-human era
HUANG Aifeng,WANG Shichao
(School of Physical Education and sports,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Abstract: The post-human era marked by the rapid advancement and extensive application of emerging technologies such as biotechnology and intelligent systems, is propelling a body renaissance in education. However, due to this condition school physical education has led to heightened body anxiety and underlying concerns, so exploring and cultivating new bodily qualities to facilitate body development and mitigate body anxiety has emerged as a critical demand for the high-quality evolution of school physical education. Utilizing the method of literature review and logical analysis,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novel characteristics of school physical education in the post-human era. The study indicates that frequent technological iterations not only deconstruct the 'natural body' prevalent in traditional school physical education, but also construct a 'post-body' characterized by autonomous adaptation, technological enhancement, harmony, and symbiosis. Thus, transitioning from disciplinary logic to cultural logic represents a pathway toward bodily liberation amidst technological intervention, and this shift also serves as the theoretical foundation for reforming and innovating school physical education in the post-human era.
Keywords: school physical education;post-human era;new-quality of body;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身體是神奇的煉金爐,它的奧秘一直是人們探索的方向,乃至于梅洛-龐蒂宣稱:“世界的問題,可以始于身體的問題。”[1]身體作為學校體育的著力點以及得以展開的指向與平臺[2],學校體育的問題常常是源于身體的問題。從歷史看,學校體育實質上是一種“身體-文化機制”的確立與傳承活動。如果說人類的產生在于穩固的“身體-工具系統”這一超生命新結構以及具有能動改造世界的“勞動-文化機制”新機能[3]建立,那么人類的發展始終體現在不同時代的文化塑造的身體特質上,而學校體育正是其中重要“窗口”。
今天,隨著生物技術、信息技術、智能技術等新技術的急速發展,以“人類世”到“人機世”轉向為特征的后人類時代已悄然來臨[4],在后人類狀態的學校體育中,諸如 “數字體育學習”“智慧體育訓練”“虛擬體育競賽”等新生體育教育正發生鏈式突破,身體、文化、技術也因而交疊在一起且互構性不斷增強,這必然又進化出一種可以引領學校體育變革的身體新質。明確這種應然、理想的身體特質以引領身體實踐的改革與創新,成為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高質量發展的重要訴求。檢索發現,國內綜合技術、體育、身體方面的研究,以后人類時代“身機關系”為切入點,系統挖掘、建構學校體育的身體新質方面探索較為匱乏。基于此,研究以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的身體問題為突破口,在辨析不同身體認識的基礎上提出身體新質,為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的改革與創新提供理論依據。
1 身體的焦慮: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的身體問題
教育的實踐本性使得教育與身體有著天然的關系。雖然遠古教育以“親身性”為最大特征[5],可在人類漫長的求知征途中,教育卻逐漸走向了身體的對立面,甚至在文明開端以來的多數時間里成了對身體的疏離與毀棄。剝極將復,隨著認知科學哲學的革命和身體社會學的話語擴張,身體的教育拉開了回歸的大幕,而現代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更是加速推動了教育實踐的智能化發展和具身性轉變。然而,頗為有趣的是,始終“以身體活動(練習)為主要手段”的學校體育卻在教育整體回歸身體的浪潮之中出現身體的焦慮與隱憂。
1.1 技術引發身體本體的焦慮
現代科技使得人類的身體正邁進全新的進化階段,身體作為生命有機體的意義界限也不斷被突破,哲學界有關“過時的人”“后人類”等話題的討論不斷驗證這一判斷。當下學校體育中的身體形態,也許不如科幻電影中的組合身體、數字身體、機器身體等如此多樣,但這些身體正以絕對優勢的表現性沖擊和改變著原有的身體認知,并不斷加重青少年對身體和身份意義的焦慮。在學校體育中,這種身體焦慮主要體現在技術對身體主體地位、身體價值、身體邊界等方面的影響。
首先,技術可能動搖身體的主體地位。現代技術的發展對身體修補的同時也提升了對身體的控制。雖然信息技術有利于體育課堂的身體數據收集,智能技術也可對“學練賽”進行全方位的分析和評估,生物技術甚至可以重塑學生的運動天賦,但如果這些技術跨越身體、超越體育,成為學校體育發展的主導,那么技術將可能對身體的主體地位造成挑戰。例如,ChatGPT是一種可外接且具有豐富資料儲備、知識檢索等功能的“外腦”,如果這一“外腦”與“體育機器人”結合,那么它在信息儲備、邏輯思維、體能技能上將超越真實環境下的體育教師,而如果這一“外腦”結合MNT(納米機器人)、腦機接口等以“另類”的方式融入學生的身體,那么后者可能會變成一個分辨不出誰是主體的“機器超人”。否則,未來學家庫茲韋爾[6]絕不會揚言:“當我們將MNT結構合并到我們的體內時,我們將能夠按照意愿創造或者重新構造出不同的身體。”
其次,技術可能扭曲身體的價值。技術本身不具備情感意識、道德尊嚴,其在價值賦能方面具有先天的短板,如果技術的運用不以人的生命為價值尺度,那么諸如“運動藥丸”、興奮劑等生物技術在學校體育的滲透,不僅會對身體造成功能退化、機能下降、免疫系統紊亂等傷害,還有可能造成身體價值錯位的問題。例如,現實之中已出現諸如“用藥品代替體育鍛煉減肥”“為拼中考體育高分不惜讓娃吃興奮劑”[7]等身體價值迷失現象。
最后,技術可能模糊身體的邊界。由于現代科學技術主義邏輯下的“去(天然)身體化”和“再(人工)身體化”在不斷發生,而現有的身體特質又無法解釋這種類似“忒休斯之船”式的身體替代——身體的部件逐漸被“替換”,當“替換”殆盡時,人還是人么?如果不是,人之為人的“替代”臨界點為何?這導致“有機-無機”之間的界限難以界定。例如,在校園體育競賽取得同等成績的身體之中,天然身體與改良修復后的身體之間的“好壞”“是否正常”等邊界已很難界定,事實上,即便是在同一修復體中的“人體自身”與“他者”的邊界也難以區分。
可見,雖然現代科技可將運動時空和體育場景拓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它也極有可能使教學主體從原初的依賴身體轉向依賴技術。如果對技術的使用發展成濫用技術或過度依賴,那么身體將滑向墮落和弱化。因此,后人類時代的學校體育應致力于對新興科技的把握與運用,以確保其既不流于奇觀又避免被其統治,而是與身體一道共同演化為生命更高版本,促使其真正服務于教育主體的認識自我、開拓自我。
1.2 技術介入學科邏輯的隱憂
學校體育應采取什么邏輯展開,是技術參與身體實踐且實現身體合理發展的關鍵。文化邏輯本應是身體實踐的教育中樞,這是因為教育的根在文化,在以生活世界和人類活動為邏輯起點的文化[8],在以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相統一的文化。“學校體育作為一種承載人類特定體育文化價值的社會活動,始終無法脫離文化要素而獨立運行和發展”[9]。不過,在傳統的學校體育實踐中,學生需要體認的“原文化”均經由學科教育的“科學化”,即課程化、教材化和教學化,這不僅導致體育教育實踐活動與文化之間在本質上缺少必然的聯系[10],也致使以科學主義、工具理性為主導的學科邏輯始終處于強勢地位,而文化邏輯卻遭遇邊緣化。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中的身體再造,若繼續遵循學科邏輯,可能造成身體的異化與單向度規訓愈演愈烈、積重難返。
首先,技術介入學科邏輯可能進一步弱化身體的能動性。學科邏輯本質上是靜態、工具性的,其以法典化、制式化的行動方式為特征,如果將其比喻成一架精密運轉的機器,教師即齒輪,體能、技能等“操作性知識”即原材料,學生即機器生產的標準化產品,顯然,這架機器把人的能動性和創造性卻給忽略了。技術更迭尤其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產生不僅意味著機器也加入學習的行列,還意味著技術介入學科邏輯,可能導致人的能動性和創造性進一步削弱。例如,人工智能可以為師生提供一套有組織的體育“學練賽”教學系統,并通過不斷自我更新使師生更為依賴這一系統,從而師生只需“亦步亦趨”,再也無需去探索、創造和思考。
其次,技術介入學科邏輯可能進一步異化身體的倫理觀。從倫理上講,身體承載人的一切,學校體育因而在身體上應呈現出人性的善,并表現出對身體的關愛和呵護[11],可學科邏輯下的身體卻遭受倫理層面的異化與危機。這是因為學科邏輯以科學主義、工具理性為圭臬,而正是這種體育倫理觀使身體被異化成客體,體育被異化成對體質健康、運動成績的極限追逐,進而產生諸如身體傷病、功能下降等方面身體危機。技術的本質是工具,技術介入學科邏輯而展開的身體實踐活動可能會導致工具理性的再次擴張以及身體危機的惡化。例如,利用人工智能的教學設計讓學生進行集體虛擬運動,由于人工智能技術不能進行反思性的實踐活動,因而極有可能加重身體不適、眩暈、受傷等風險。另外,生物技術有可能在資本的裹挾下加劇學校體育中的身體不平等風險,大數據技術還可能危及運動員身體信息隱私。
最后,技術介入學科邏輯可能進一步淡化身體的交互性。“身體的交互是鮮活有機體存在的重要體現與本質功能,是人類進步與發展的重要原動力”[12],身體交互性體現為學校體育中身體、技術、環境等的交流互動。學科邏輯作為機械、生產式的身體規訓方式,其本身就缺乏人文價值與情感注入,技術的介入則可能促使傳統的體育教育方式、時空要素、主客關系越發固化,從而學校體育教學可能演化為有形式的交流卻無情感的對話、有肢體的接觸卻難以迸發實質性的身體間性關系,甚至學生可能成為科技至上而情感淡化、成功欲強烈而意義感喪失的“機器”。
在后人類時代,如果學校體育中的身體還繼續充當心智的載體、體育的對象、技術的附庸等“配角”—— “被訓練、修飾、規訓和控制,并從道德上加以約束,甚至被隱匿和覆蓋”[13],那么體育運動的認識論價值將徹底喪失。因此,后人類時代的學校體育應尋求適切身體實踐邏輯,以打破“肉體”本位的體育僵局,打通“體育”的學科邊界,頂置“合法”的知識結構,以及彰顯“身機”共生的體育魅力。
2 身體的辨識: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的身體厘正
面對學校體育的身體難題與焦慮,我們亟待明確學校體育中的不同身體認識,方能探索構建新的身體特質并以此引領學校體育改革。身體取決于歷史的規定性,牽系于當時的認知水準,也受到地域文化的內在影響[14],是由社會、歷史、文化、科學共同構建并且隨之變化波動。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中的應然身體受技術的影響,正實現由“天然身體”向“后身體”的進化與躍升。
2.1 “天然身體”的技術解構
現代學校體育發端于文藝復興,并得益于當時的人文主義者對人體的重視與研究。天然身體是未進行實質性加工和人為改造的身體,它作為學校體育進行身體認識的參照,與人文主義對身體的想象與構建息息相關。在達· 芬奇的素描畫作《維特魯威人》中,維特魯威人居于丈量萬物的圓與方(尺規)之中,使其成為文藝復興以來關于身體的象征性圖示[15]。這種以“正常性為原型”[16]230的想象、完美的天然身體深植人文主義,是人文主義的精神象征以及人類中心主義的典型圖示。不過,技術的持續迭代與創新解構了人的神秘性、侵蝕了人文主義的核心理念。事實上,盡管天然身體作為學校體育原始圖騰及其學術討論并不會消亡和停止,但天然身體只是考察身體的參照體系,隨著基因技術、虛擬現實、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涌現及其在學校體育中的廣泛應用,天然身體已被新技術解構。例如,在當下學校體育場域中,眼鏡、護具、康復藥物、穿戴設備、人工植入物等技術已司空見慣,對很多師生來講,沒有這些技術的輔助,他們僅憑自然身體甚至不能正常地進行體育活動,未來的自然身體無疑還將更加依賴技術。另外,我國幻想獅工作室2022年推出的科技雕像作品《忒休斯之船系列03號 維特魯威人》亦可謂天然身體被技術解構的明證,而在此之前,都柏林大學的馬格達林斯基[17]在《體育、技術與身體》一書中也認為“所謂體育中的天然身體再也不復存在了”。
2.2 “后身體”的技術建構
所謂此消彼長,技術在解構學校體育中天然身體的同時,還建構一種卷入了技術的,并且是以“正常性為原型”想象的“后身體”,這種“后身體”不僅是技術融入下的形態重塑,更是技術“代具”下的機能增強。
首先,形態重塑。以當代體育的“三維模式(競技運動、團隊性活動和大眾競賽)”[16]221為例,傳統學校體育既涵括團體性活動中強調紀律性與拒絕偏差的同質性、一致性的“正常”身體,也包括競技運動中為了成績、榮譽等原因而“可犧牲健康”的身體,還囊括大眾競賽中諸如殘障、病患等“不完美”的身體。與之相較,后人類時代,傳感器技術、智慧頭盔、護齒器、填充物、手套等新型設備,以及修復技術、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在學校體育領域的使用,所有身體將以全新的技術方式出場。在此我們不難想象一些即將可見的場景:殘障的學生克服身體的先天缺陷,沉浸在體育課堂教學;佩戴著HMD和S-HMD的師生活躍于課內課外體育活動之中,他們甚至有著360度的全景視野等。可見,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中的身體,是融合技術設備的“人機合成體”(a cybernetic organism)[18]。盡管有關科技“腐蝕”身體的論爭不會斷絕,但可以肯定的是,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中的身體必然超越天然身體的形態且融入現代科技。
其次,機能增強。貝爾納·斯蒂格勒[19]認為:“技術是人類因自身缺陷而不得不向外延伸的代具。”從身體缺陷的克服到身體失能的恢復,再到身體功能的增強,技術的“代具性”反映技術對身體有限性的超越與增強。如果按照馬克思的三層身體線索作為解釋框架,即肉身身體(體現生理屬性的自然本質)、感性身體(體現精神屬性的類本質)和社會身體(體現社會屬性的社會本質)[20],那么技術可以增強學校體育中的每一層身體。例如,在肉體身體層面,瘦弱的學生在體育訓練中穿戴“人類負重外骨骼”(HULC設備,洛克希德· 馬丁公司研發)之后,也能感受、體悟到舉起百余公斤重物的力量與身體變化;在感性身體層面,抗抑郁藥物、情感機器、植入性人工物等新技術的融入不但可以解碼體育活動與情感、認識之間的耦合關系,還可克服負面情緒與提升認知能力;在社會身體層面,大數據、深度學習等現代信息技術在學校體育中的運用,可增強學生對社會合作、社會正義等社會價值的理解,而虛擬現實和元宇宙則可以為學校體育提供全新的交往空間和交互體驗,擺脫傳統人際結構和地理在場的束縛,這從北京大學“數字體育戰略布局”中建立的數字體育聯盟、數字體育學生社團可窺一斑。
3 身體的新質: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的身體特質
身體新質是蘊含在“后身體”中的獨特品質的總和。挖掘與建構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的身體新質,是激發與引領學校體育創新與改革的動力源泉。如果以“求真、達善、致美”這一教育所追求的至高境界和永恒價值為目標向度,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的身體新質可以從身體事實、身體價值、身體審美3個方面進行認識。
3.1 自主適配
“求真,是人發揮自身的能動性,對客體進行改造并獲得成功的前提”[21]。自主性作為后人類時代身體的本質屬性之一,涉及主動性、創造力、上進心、判斷力、自律性、責任感等方面,這些能動性特征內嵌于自主性態度、行為之中。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中的身體應是人的自主性重塑、自主性增強的身體,而非“技術自主”下被動重塑、被動增強的身體。盡管生成式人工智能還在不斷升級,其是否應為法律主體亦成為世界范圍內的學術爭議和社會焦點話題,可立足馬克思主義哲學觀,技術僅是人的對象化的“物”,畢竟人工智能連它是否應成為法律主體都需要人來定奪。所以,“技術始終處于人的控制之下,從來都不是完全‘自主’的,真正的‘自主者’從來都是人”[22]。質言之,身體是目的,身體的獨特性、創造性、意志力等自主性品質才是學校體育應當追求的“真”。當然,身體的自主性是以環境動態適配為前提。學生身體自主性的生成并非在真空中完成的,而是始終處在復雜的環境之中,并通過身體適配相應環節表達他們的自我。這不但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教育的核心要義,也是不同區域、學校人才培養特色的理論依據。
3.2 技術具身
所謂技術具身,技術哲學家唐·伊德[23]認為“人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將技術融入自身經驗中,人借助這些技術來感知經驗,并由此轉化了自身的知覺和身體的感覺。技術并不是像對象一樣的東西,而應該表述為人—技術—環境的系統概念,它不外在于人的身體,而是成為其中的一部分。”由此,學校體育中的技術具身,是指將技術融入學校體育中的身體,使技術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從而形成“身體-技術-體育”的一體化系統。事實上,雖然我們并非技術決定論者,但技術應用于學校體育具有必然性,因為“人按其生物學本性離不開技術活動”[24],所以技術正融入并改變著學校體育及其身體已成事實,無論技術融入下的身體形態重塑,還是技術“代具”下的身體機能增強,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中的身體都不再局限于生理體驗與心理狀態之間的互通互聯,而是生理、心理、技術、環境等一體化的系統概念,技術已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維度。當然,唐·伊德構建的這種賦予“擬人性”的技術與人的具身性關系,有助于促使兩者在學校體育中形成內在道德目標的同一性,進而可通過融合主體意識與技術實踐的雙重行動邏輯守護身體的尊嚴。
3.3 和合共生
學校體育是傳承、發展、創造文化的社會實踐活動。根據唯物主義美學家狄德羅的“美即關系說”,學校體育追求的美必然與各種文化關系的處理息息相關。關于文化關系的處理,費孝通先生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這種“和合”的思想把文化、教育和美串聯起來,正是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在身體審美方面追求的品質。首先,各美其美,表征的是身體、技術、環境等方面均有其獨特性且應獨立發展;其次,美人之美,意味著不同身體、技術、環境等方面的多樣性與差異性發展;再次,美美與共,即身體、技術、環境等方面共同發展,共融共榮;最后,天下大同,即身體、技術、環境等多方面互相協調、整體平衡的至美狀態。值得一提的是,天下大同作為和合的最高境界,類似于“一體化共生”(共生模式的最高境界)之狀態,即在學校體育中,有關身體各種元素全方位地緊密結合,形成穩定性和延續性達到最強的一體化狀態。事實上,如果立足“健康第一”學校體育指導思想,健康亦可視作學校體育教育追求的美,不過,這里的健康是歷經神靈主義模式、自然哲學模式、生物醫學模式與生物心理社會學模式之后的生態健康模式,即健康是身體、技術、環境等多方面和合、共生的狀態。
4 身體的解放: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的變革路徑
身體既是問題之所在,也是解決問題的關鍵,這是身體的本體論意義。面對技術介入學科邏輯所催發的身體規訓加劇的問題,如何以身體新質為引領,實現由學科邏輯向文化邏輯的轉換,是技術介入下的身體解放路徑,也是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的使命與方向。文化邏輯立足于生活世界和人類實踐形貌,注重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統一,是動態、生成、整體的認識方式。遵循文化邏輯意味著后人類時代的學校體育將確立生命成長、倫理至上和生活世界的取向,在教育目標上,遵循自足適配,重塑“內在價值為主”的學校體育目標,激活身體的能動性、創造性;在教育倫理上,遵循技術具身,構建基于“善惡對價法則”的技術倫理框架,樹立身體的價值觀、道德感;在教育形態上,遵循和合共生,構建“身機共生關系”的學校體育網絡,釋放身體的交互性、和合性。
4.1 確立“內在價值為主”的學校體育第一目標
后人類時代的人機界限逐漸模糊,當科學技術發展至人機融合,身體的修復、重塑、增強完全可以突破自然身體所能夠達到的閾限,人們再也無需擔憂形態缺陷、體質健康等難題,那么人類還需要學校體育么?或者說,未來人類的自然身體還需要經過后天學校體育的“教化”嗎?毫無疑問,如果學校體育在后人類時代仍有存在之必要,其功能必然不應僅停留在能夠被技術取代的特定體育知識、運動成績、塑造身材、增強心肺功能、體質健康等外在價值,而是應該重新審視學校體育的功能,以培養機器難以取代的具備自主性的身體主體為邏輯起點。
從價值角度看,學校體育具有工具價值和內在價值。工具價值是達到目的的手段,如預防疾病、康復、減肥等;內在價值是體育本身的價值,如享受、快樂、幸福等。傳統的學校體育注重工具價值,但也在很大程度上滋生“學生喜歡體育不喜歡體育課”的問題。有統計表明,僅憑外在目的進行體育鍛煉的人,其中超過50%在一年之內便對運動的興趣減弱甚至退出、放棄[25]。可見,在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不能過分講外在的“用途”“目的”,而應該著重關注內在價值,或者說把學校體育本身視為一種意義和美好生活,而非通向意義、通向美好生活的手段,這種內在價值主導的“體育即生活”式的學校體育將激發青少年的學習興趣,點燃青少年的運動激情,提升青少年的自主性思維。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享受樂趣、增強體質、健全人格、錘煉意志”學校體育宗旨中,“享受樂趣”這一內在價值是排在第一位的。
4.2 構建“技術為善利用”的學校體育倫理框架
面對技術可能引發身體不確定危機,后人類時代的到來要求學校體育在倫理上有所思慮。從后果來看,現代科學技術內蘊“善惡對價法則”,即技術有多大的能力服務于善,就有多大的能力服務于惡[26]。當然,這個法則還有個“善惡后果不對等法則”的補充原則,即技術的“為善利用”無止境,但技術 “為惡利用”卻是有限的。這也意味著在學校體育中,技術試錯的成本遠高于技術正確使用的成本,一旦使用不慎或者“為惡使用”將會對師生、學校、社會等方面的發展造成難以估量的負面影響。因此,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中的技術介入,必須引導其“為善利用”,推動“技術向善”。
就“技術向善”而言,孫田琳子[27]認為:“技術的內在目的需與教育的最終追求相吻合,才能達到實現人們幸福生活的至善境界。”據此,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對善的追求需聯結現代科技與學校體育價值的內在一致性,以確保技術始于身體、用于身體、歸于身體,推動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洞見至善。首先,以技術服務身體、增強身體為基本向度,從總體上搭建“身體-技術-體育”的倫理框架;其次,廓清技術介入學校體育的合目的性,從時間、內容、功能等方面對技術進行設限;最后,成立技術治理的倫理共同體,提升教師、學生、家長、管理者、決策者等共同體人員的技術異化防范意識,尤其是要警惕后人類時代的學校體育異化為階層再生產的工具而加劇身體的不平等。
4.3 塑造“身機交互關系”的學校體育網絡形態
身體的互動是釋放身體交互性的原動力之一,包括身體與身體、身體與環境之間的交互作用。在后人類時代的學校體育中,隨著身體、技術、文化等方面的關系日趨復雜,可能催生前文所說的身體交互性淡化的難題。為增強身體的交互性,盡快實現“一體化共生”狀態,學校體育應構建“身機交互關系”網絡,加強網絡要素間的互動,進而形成身體主體的自我發展。具體而言,首先,在教育觀念上,理性運用技術。面對新技術如火如荼的發展,學校體育不應引導師生如何阻止其發展或者不加辨別地全盤接受,而應引導他們理性看待以及把握科技對身體的修補和激活,并將現代科技合理、有效地運用于教學與生活當中。其次,在教育形式上,注重文化引領。“后人類身體的種種形態,展現的是科技、文化與身體碰撞的印記”[28]。文化作為“身機交互關系”網絡中不可或缺的要素,應凸顯其功能。例如,以中華優秀傳統體育文化融入為切入點,創設形象化和具有吸引力的情境教學模式與模擬平臺,輔以智能學練、視頻采集、AI分析等人工智能、物聯網技術手段展開教學,在促進學生身心發展的同時增進文化認同。最后,在教育過程中,強化多元交互。多元交互,包括主體間性師生關系的建構、虛擬與現實的關聯、身體與他者的共生等。可以說,只有在這種多元交互的網絡中,學校體育的內在價值方可得以重塑,倫理生態方可得以形成,身心之間的鴻溝方可得以彌縫,身體關懷的缺失方可得以重建。
面對后人類時代給學校體育帶來的危機與挑戰,挖掘與構建身體新質以引領身體實踐的變革,是激發學校體育創新發展的理論源泉。當前,學校體育領域的部分工作者一定程度上對數字化改革的觀望或遲疑,反映的正是他們對后人類時代身體特質革新的認識局限以及既有模式的路徑依賴。如果說柯達數碼相機敗于“沉迷”自WgFPBhCukbC4dyENVsF4a0510xjRVUOrIgaJMwMLb8Y=己舊產品而不能自拔,那么學校體育也應吸取前車之鑒,在教育與文化領域基于自己的身體“先發”優勢而盡快實現舊有范式的迭代升級。不過,后人類時代學校體育的身體新質形成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尤其要實現身體新質在學校體育中的實踐探索,仍需廣大學者作出更加深入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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