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坦桑尼亞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是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其作品《天堂》再現了19世紀末東非殖民統治,它以非洲少年優素福為主人公,描寫了其被奴役的經歷。本文通過申丹教授提出的雙重敘事進程理論對小說文本進行分析,《天堂》不但揭示了歐洲殖民主義和奴隸制對東非國家的影響,而且也展現了以優素福為代表的在夾縫中生存并努力尋求主體性身份,建立主體自我,打破身份桎梏的積極力量。
[關鍵詞] 古爾納" 《天堂》" 雙重敘事進程
[中圖分類號] I106.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0-0075-04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是坦桑尼亞裔英國作家,是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1994年發表的《天堂》是其代表作之一。在小說《天堂》中,古爾納描述了非洲殖民地的眾多普通小人物的生活,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他者”,為讀者真實地展現了在殖民主義侵略下普通人的悲慘生活和無法抗拒的悲劇命運。對于他的作品,國內外研究頗多,其視角也呈現多元化。本文試圖從審美內涵出發,解讀《天堂》的雙重敘事進程,揭示小說所描寫的殖民主義對非洲的傷害,同時在敘述優素福的成長過程中,分析非洲族裔奴役和剝削的意識形態根源。
一、顯性敘事進程——殖民主義創傷
申丹教授認為文學作品中的雙重敘事進程包括顯性情節與隱性進程,這為研究作品敘事進程提供了新視角。顯性情節是作品中明顯的對故事情節的敘事進程,閱讀作品就能注意到;而隱性進程則需要反復閱讀作品,對其進行細致具體的考察才能把握。小說《天堂》的顯性情節是殖民主義對非洲內陸所造成的殘酷影響。本篇小說借用歐洲成長小說的樣式,將非洲少年優素福的成長歷程作為小說敘述的外在線索,同時主人公對天堂的渴望與追尋作為內在敘事動力。《天堂》為我們呈現了一幅東非殖民史,在敘述小說主人公經歷的同時,將東非民眾所經受的壓迫與暴力,尤其是普通下層人民在宏觀大環境下所面臨的生存困境,無比清晰地呈現在我們面前。
1.顯性進程中的敘述視角
《天堂》以揭露殖民主義創傷為顯性進程,作者古爾納將敘述聚焦于主人公優素福,通過少年優素福的視角來看小說中的這個世界,即以兒童視角同時結合外聚焦來進行敘述。那么以兒童視角敘事,必然會“以兒童的思維方式、敘事策略和語言句式、以一種已經荒疏和陌生了的兒童感受的形式去重新詮釋和圖解外在的世界”[1]。因此小說的敘述心理都受制于優素福,通過他的視角去觀察這個陌生的世界,雖然為文本制造了敘事空白,但同時也為讀者展現了不被成人所體察的生存世界。讀者需要跟隨優素福的成長視角才能去了解這個世界,但是這樣卻能夠讓我們無比清晰地看到生活在底層的普通人的生存狀況,看到殖民主義所帶來的巨大的創傷。
兒童視角會給作品帶來特殊的審美效果,《天堂》中優素福的視角貫穿始終。少年優素福會期待客人的到訪,尤其是阿齊茲叔叔。因為這不僅意味著他可以吃上一頓美食,也意味著他可以得到來自阿齊茲叔叔的十安那硬幣。他甚至把硬幣藏在墻縫中,即將離家“旅游”時還在擔心會不會被爸爸發現。這就是典型的兒童視角,用他的世界觀來推進小說的進程。他不明白這次的遠行代表著什么,父母和阿齊茲叔叔也未說何時回家,這些疑惑在小小的優素福心里困擾著。讀者和優素福一樣不知前路如何,只得跟隨優素福的視角進行閱讀。因此兒童視角的限制雖然阻礙了讀者了解全部情節,但是也吸引了讀者的閱讀興趣。
《天堂》所采用的兒童敘事視角與外聚焦視角的結合,拉開了敘事主體和讀者之間的距離,這使讀者更加清醒地認識到殖民主義的危害,并且使敘事始終保持著客觀和中立的態度。
小說采取聚焦視角敘事,這是一種“眼睛和對象之間、對象和讀者之間直接相通”的敘事風格。敘述者遵循客觀敘事的原則,嚴格地從外部呈現事件。跟隨主人公優素福的成長歷程,我們可以真實直接地看到非洲大陸的生存狀況以及被殖民的悲慘歷史。由于采用外聚焦的敘事,非洲大陸所經歷的殖民主義創傷就更加真實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古爾納在作品中將優素福所經歷和見證的一個個故事串聯起來,采用客觀的敘事風格帶我們經歷了一場精神的旅行。這場旅行幾乎跨越了半個地球,從印度洋到非洲,從蒙巴薩到俄羅斯,向我們全面地展示了東非被殖民的歷史,如在被殖民的大背景下東非貿易的形式。同時還對奴隸制以及伊斯蘭和印度文化遺產進行了深刻反思。
2.借對“天堂”的追尋還原東非歷史
“天堂”是西方宗教信仰中所向往的地方,小說以《天堂》命名,頗有深意。在小說中提到的《古蘭經》和《圣經》都是將“天堂”描繪成極樂凈土,生活在此的人們,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是極其富足的,人們不再為肉體上的生老病死和生活中的苦難所折磨。在小說中處于社會下層的窮人們寄望于死后的天堂花園,但富人們則在此生中仿造。小說中象征“天堂”的意象共有三處:阿齊茲的花園、雪山瀑布、內陸鄉村。然而這些表象之下卻是真實的社會狀況,再次揭露殖民主義帶來的創傷。
小說中第一處“天堂”隱喻就是阿齊茲叔叔家中的花園,但是當時優素福并沒有學習《古蘭經》,在他的心里還未對“天堂”產生執念。小說中寫到阿齊茲的花園在布置上幾乎就是天堂的微縮翻版,里面有各種果樹和開花的灌木叢,花園里既寧靜又涼爽,這在小小的優素福心里埋下了天堂的種子。但是阿齊茲的花園又暗含著剝削和奴役,不管是小說中提到的老菜農還是園丁哈姆達尼都在承受著剝削和壓迫。甚至在與花園一墻之隔的院中,還關著一個因代父抵債而嫁為人婦的窮苦女孩阿明娜。雖然阿齊茲基于契約迎娶了阿明娜,但是也無法掩蓋他通過陰毒的手段強占弱女的實質。阿齊茲的花園布置表面上是天堂翻版,而實際上無異于人間煉獄。因此通過優素福,我們逐漸發現了阿齊茲叔叔家并非表面上那么美好,也以此為縮影來展現整個民族的生存狀況。
雪山瀑布是優素福發現的一處如夢如幻的自然景觀。年少的優素福被送到商販哈米德家做奴仆,在一次跟隨哈米德入山交易時,優素福被一座隱秘的瀑布所吸引。他駐足觀看了許久:這里草木繁茂,有著巨大的蕨類植物,在瀑布的后面藏著陰森森的巖石,里面仿佛山洞般充滿了神秘。透過瀑布轟鳴的聲音,好像能聽到河神在召喚。甚至哈米德還認為這些瀑布比所能想象的任何東西都要美,天堂也應該是這樣的。但這天堂般的幻象很快便被戳穿,一個穿著歐洲雇工服的人,拿著警棍憤怒地驅趕著他們。原來這里早已被從南部來的歐洲人所占領,曾經屬于原住民的“天堂”如今已經淪為殖民地[2]。因此優素福的“天堂”夢再次破裂。
在優素福跟隨阿齊茲叔叔開啟內陸之旅時,遇到了一處純凈明亮的小村莊。阿齊茲注視著這個鄉村,內心充滿了向往:“你禁不住會覺得它的居民不知疾病和衰老為何物,日子充滿了對智慧的追求。”阿卜杜拉甚至認為,如果有人間天堂,那一定是這里。優素福看著這里,想起不久前聽到的過路商人所講的天堂傳說。但是這里真實的生態環境卻遠沒有“人間天堂”那么美好,寒冷的夜晚,饑餓的野生動物蠢蠢欲動。當商隊抵達土地肥沃的河對岸并為眼前的綠色景致歡呼時,忽略了美好表象之下的真實生態。小說中這樣描寫,“古樹矗立在他們上方,將柔和的光投在下面樹蔭里的灌木上”“但亮閃閃的灌木叢中藏有帶刺的攀緣植物,纏繞著有毒的藤蔓,怡人的樹蔭下到處都是蛇。”商隊的成員飽受折磨——蚊蟲日夜叮咬、荊棘撕裂衣服和血肉、奇怪的疾病降臨在他們身上。
小說《天堂》中的主人公優素福對“天堂”充滿渴望,企圖在現實生活中找到,然而隨著一次次的“天堂”夢破裂,也向我們揭露了真實的東非歷史。因此在顯性情節發展中古爾納讓我們看到了歐洲殖民對非洲的傷害,以及普通下層非洲人民被壓迫的悲慘遭遇。
二、隱性敘事進程——成長之路
修辭性敘事學家申丹認為,在許多虛構敘事作品中存在一種自成一體與情節發展并列前行的隱性進程。這種隱性進程在主題意義、人物塑造和審美價值等方面與情節發展相互補充或對立顛覆。自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以來,敘事研究界一直聚焦于情節發展。然而,申丹發現在不少作品情節發展的背后,還存在一股敘事暗流,她將之命名為“隱性進程”,指出它不同于以往探討的情節范疇的各種深層意義[3]。
在古爾納《天堂》中,圍繞著主人公優素福的成長故事展開,以優素福由依附到獨立的思想成熟過程為隱性進程,即從思考應該如何在去國離鄉的命運中找到合適的身份生存下來,如何在種族隔離和文化隔閡的環境中覓得集體認同,成長為如何在異己的社會環境中保持自我的獨立以及不被他者的意識形態所禁錮。同時這也是以優素福為代表的眾多夾縫中生存的弱勢群體的成長過程。
1.隱性進程中嵌套式敘事結構
古爾納的《天堂》在敘事結構上首先體現出一種嵌套式的敘事結構,小說以優素福的經歷為外在敘事線索,同時在他每次的商旅經歷中又貫穿許多小的故事,其中有傳說、神話和不同人所講述的見聞。這些嵌套于其中的故事使小說文本內部空間擴大,呈現出不斷深入的敘事層次。
年少的優素福被送往阿齊茲叔叔家,這時的他青澀懵懂,初入商店工作時他通過哈利勒的影響和從顧客那里聽到的各種傳聞,世界觀逐漸形成。在優素福剛到阿齊茲叔叔家時便被其花園所吸引,但他卻不能進入,因此花園里面的景象對他來說就更加神秘。他不斷地從顧客那里聽到各種關于花園的美,在其心里希望能被流放到這片寧靜的地方。此時的優素福還沒有學習《古蘭經》,在他的心里阿齊茲的花園就是他最渴望的地方。離開熟悉的家鄉和父母,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整個世界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在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中,花園仿佛是他的救贖,是他生命中的一線希望。這樣年幼的優素福初次體會到人生的苦難和希望,以此開啟了他的成長之路。
隨后優素福開啟了他的第一次內陸之旅,他被留在了一個海濱店主哈米德家。在這里他能經常坐在面包樹下聽過往商人講述故事,有關于歐洲人狠毒的奴役行為,還有對天堂的描述。優素福逐漸開始有更多自己的思考和認知,并在哈米德一家的支持下開始學習《古蘭經》,在這個過程中優素福不但體會到了文字的魅力,還對學習充滿了熱情。此外卡拉辛也會給他講各種故事,哈米德的商人朋友也會帶來很多神奇地方的故事。這些嵌套其中的故事其實是優素福成長的重要因素,也增加了天堂對優素福的吸引力,推動故事情節逐漸深入發展。
小說中穿插著眾多關于天堂的傳說,每個人在講述時都對其充滿了向往和期待。隨著優素福的逐漸成長,對天堂的好奇心串聯起一個個傳說。小說中不同人物對《古蘭經》充滿著敬畏之情,對天堂的描述也夾雜著復雜的感情,希望能在現實世界中找到天堂的痕跡,這也使得優素福對天堂有了更加具象的認識。因此在小說的隱性進程中嵌套著各種各樣的傳說和故事,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這些故事也成為優素福成長歷程中的必要因素。
2.成長主題的揭示
小說《天堂》描寫了歐洲殖民統治下的東非,隨著殖民主義的加深,非洲的生態環境發生了重大變化。頻繁的戰事和壓迫剝削使非洲社會民不聊生,本土商業經營異常艱難。再加上由于戰爭而引起的瘟疫,自然災害相繼頻發,東非可謂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而小說描寫了這樣宏觀時代背景下的普通少年優素福,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優素福突然被父親抵債,在阿齊茲店里做奴仆。他第一個遇到的是和他有著同樣遭遇的哈利勒,哈利勒樂觀積極的態度使他學會了平靜從容的面對生活。其后又來到了海濱店主哈米德家中做奴仆,在這里優素福學習了《古蘭經》,認識到了更多外面的世界。并且跟隨阿齊茲商隊數次深入非洲腹地,優素福親眼看到了歐洲殖民統治者的殘暴剝削、富人的虛偽狡猾、部落牧民的桀驁不馴、外來移民的文化沖擊以及殖民地平民的麻木無知。在經歷了這些之后,優素福由原本的懵懂無知開始逐步認識真實的世界,對自我追求也有了更加清醒的認知,逐漸成長為一個獨立的個體。
優素福被父親抵債跟隨阿齊茲叔叔離開家,這時的叔叔跟以往截然不同,原本和藹可親的形象變成了嚴肅冷漠的老爺,其實這也暗示了優素福離開父母后即將面臨殘酷冷漠的未來,他必須要學會成長,變成一個獨立自主、勇敢無畏的人。在來到阿齊茲店里后,他遇到了和他有著同樣遭遇的店員哈利勒,此時同樣是債務奴隸的哈利勒對初來乍到的優素福無疑是頗有影響的。他教會了優素福如何適應陌生環境,如何為人處世,對于當下境遇坦然接受。然而哈利勒對于自己所處境況并沒有積極做出改變,優素福雖然深受他的影響,但是卻并未迷失自我,反而明確了自己所處環境的社會階層,驅逐了少年心中對未知的恐懼,從而心智漸漸成熟,并獲得了這位年長店員的友誼,逐漸地將自己融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成年人世界之中。
此外,貫穿小說的一個重要人物阿齊茲也在優素福的成長之路上發揮著重要作用。阿齊茲作為當地具有威信和權勢的人,他不但數次帶領商隊進入非洲內地,還在商旅中展現出成熟男性的一面。他不僅精于算計,更難得的是在面臨任何危險困境時都保持一種冷靜淡然的態度。而優素福在商隊地位的不斷提高,以及心智的不斷成熟,即便是被扣為人質,依然鎮定自若,這一切也是由于阿齊茲的影響,可以說阿齊茲在優素福的生命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而作為一個小人物的主人公,優素福所代表的并不是一個個例,而是千千萬萬個生活在那時的、走向不同成長之路的殖民地青年的縮影,他們或許是在破落村鎮游蕩的閑散人員,或許是受人輕視、茍活于店鋪柜臺后的店員,或許是言語粗鄙不堪的行商腳夫,或許是強壯有力、心有所向的商隊頭領,也或許剛成年之際便遭遇夢想幻滅進而轉投壓迫者的陣營的人們。從這種意義上講,作為成長小說的《天堂》所講述的故事是東非人民共同的成長故事,也是一段鮮活的殖民歷史[4]。
三、雙重敘事進程的意義——交互作用
《天堂》的雙重敘事進程有著豐富的內涵。首先,顯性情節與隱性進程交互作用,共同展現了以優素福為代表的眾多非洲下層人民,在歐洲殖民主義的背景下,艱難生活,尋求心中的天堂。顯性情節通過優素福的三次商旅經歷,試圖為讀者還原殖民時代東非民眾所受的無處不在的暴力與壓迫,以及普通人對自由和尊嚴的追尋與生存困境。而隱性進程在表現優素福的成長與獨立進程之外,還凸顯了眾多夾縫中艱難求生的小人物的成長之路的選擇。其次,通過雙重敘事進程,古爾納探尋了如何在被壓迫的大環境下努力尋求主體性身份,建立主體自我,打破身份桎梏。
非洲大陸由于其被殖民的獨特屬性,使非洲文化具有必然的矛盾性表征。那么從雙重敘事進程來看,古爾納在書寫《天堂》中的主體形象時,真實地呈現了不同階級、民族和團體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展現非洲人民的生存困境,并從個體視角闡述與民族國家敘述不同的生命體驗[5]。
四、結語
學者申丹提出的雙重敘事進程為研究外國文學作品提供了新的工具,隱性敘事進程隱藏于顯性敘事進程之后,二者相互補充,共同促進小說情節的發展。雙重敘事進程為讀者展現了文本的多層結構,也使讀者能夠從多維度去闡釋作品。古爾納的《天堂》具有多重審美內涵,從一個全新的敘事視角進行解讀,能夠使讀者對文學作品的主題思想以及其所表現的藝術特色有更加清晰的認知。《天堂》在顯性與隱性兩個層面共同描寫了在歐洲對非洲殖民的大背景下,殖民主義對非洲帶來的傷害,并且在主人公優素福的成長故事中,揭示了阿齊茲奴役和剝削優素福及其他非洲族裔的意識形態根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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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楊"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