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古典文學傳統對金宇澄《繁花》的影響

[摘" 要] 細究金宇澄的小說《繁花》，可以發現它幾乎處處潛藏著中國古典文學的影子。從行文走筆來看，它承繼了中國古典文學話本中的嵌套式寫作結構，通過對描寫和修辭的擬古化處理，演寫了一本以上世紀上海市民作為主體的傳奇。而在表情達意方面，《繁花》以古典文學中“哀而不傷”的詩學傳統為主旨，將虛無和悲觀的情感隱含在故事的發展之中，體現了一種克制的悲憫情懷。它充分汲取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優秀因子，實現了中國當代小說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接續性發展。

[關鍵詞] 金宇澄" 《繁花》" 古典文學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0-0047-04

中國小說從最初的《搜神記》，到唐宋時期的《唐傳奇》《太平廣記》，再到明清時期的《三言二拍》《金瓶梅》《紅樓夢》，然后到民國的白話章回體小說，走過了一個漫長的發展歷程。而在20世紀中葉后，中國小說創作逐步走向現代化變革之路，意識流、象征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等西方文學流派的影子，在中國當代的文學作品當中頻頻出現。反而是古典文學傳統，隨著信息化時代的發展，退到了文學創作的邊緣地帶。在這樣一個文學創作的大環境下，金宇澄《繁花》的橫空出世可謂是一種“文藝復興”。

正如金宇澄在訪談中提到的“我和《繁花》，是看輕時代的，時代很快就會過去，就算它重要，也是因為這幾十年，我們活著，所以覺得特別重要。我們看歷史書，翻一頁就是五百年。人的一生，不是一棵樹，是一片樹葉，最后都會不知所終?！盵1]《繁花》是建構在歷史和現代之中的一部作品，因為有歷史內核，所以可以看清浮華的時代，因為在古典的基礎上書寫現世的篇章，所以特別重要。從這個角度出發對《繁花》進行觀照，我們有理由斷定，古典文學傳統對金宇澄的《繁花》是影響匪淺的。

一、話本的“嵌套式”敘事結構

敘事學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小說寫作當中的一種方法論，它就像在虛構與想象的高樓中修筑了一座“電梯”，將虛幻與地面的現實聯系到一起，同時借以這座“電梯”貫通上下、靈活來去。而在敘事學理論包括的幾個部分當中，尤其不能忽視的是“敘事結構”。一篇小說作品的敘事結構，用以組合了大部分的故事事件和人物關系，所以是我們從文本角度探究作品的關鍵。從敘事學理論的角度來分析《繁花》，可以發現它有一表一里的兩個敘事結構——“雙線敘事”以及“嵌套式敘事”。由于雙線敘事屬于比較常見的外層敘事結構，因此接下來僅對小說中的“嵌套式”敘事結構展開深入地解讀。

“嵌套式”敘事結構的理論雖然是由西方提出的，但其早已見諸于《金瓶梅》《紅樓夢》等中國古典話本小說中。主要有兩層含義：一是將一個或多個敘事單元嵌套在一個大的主敘事線中，每個敘事單元都可以獨立于主敘事線之外，但又在主敘事線的發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二是一個敘事中插入另一個故事、一條線索勾出另一條線索、一個角色帶出另一個角色的敘事結構。

由此視角來探究《繁花》我們可以發現：

《繁花》整體上就運用了這種“嵌套式”敘事的方法，它的敘事主線和《紅樓夢》類似，也是一條關于人物故事——阿寶、滬生、小毛三人從小到大的故事，另一條關于環境故事——20世紀60年代與90年代的上海生活。小說在同時展開兩條敘事主線的過程中，又嵌套了梅瑞、李李等人的故事，豐富了小說內容和情節，于世味平淡中見繁花。說到繁花，這些女子分開來看每一位都是一種具有特色的花。梅瑞是一朵梅花，迎霜斗雪，處處彰顯她的香氣。同時和兩個男人交往，一個是有房子的北四川路男人，另一個是滬生，兩頭應付無誤；為了阿寶甩掉滬生，依然憑自己的本事讓滬生心甘情愿為她和阿寶牽線；搭上阿寶的關系之后，馬上搶了同事汪小姐的業務；后來和自己姆媽的情人香港小開糾纏在一起，又想辦法進了小開公司當經理?！鞍氄f，梅瑞，踏雪看梅，總可以吧。李李說，我吃醋了。”[2]踏雪看梅，梅花在以阿寶為代表的男性視角里是美麗的，而在以李李為代表的女性視角里則是惹人嫉妒、嫉恨的，這也暗暗為梅瑞最后的結局埋下了伏筆。

再來說環環相扣的“嵌套式”敘事。引子其實是整部小說的一個提綱，它跟古典戲劇開頭的“傳概”起的是同一作用，敘述者在這個時候好比“副末”的角色，還沒有扮演劇中的任何角色，而是以局外人的身份，介紹重要人物和劇情提要。敘述者作為一個局外人來旁觀書寫的過程也是值得探究的——首先借由陶陶之口帶出小說的重要人物——阿寶、梅瑞等，這是第一環（人物帶出人物）。接著在和陶陶聊天的過程中，因為講葷笑話觸發了滬生對梅瑞、阿寶往事的回憶，這是第二環（線索引出線索）?；貞洰斨凶匀欢簧婕傲肆硪徊糠种匾宋铩淼佟⑿∶?、李李等，并且在回憶的文章片段中，敘述者又對陶陶口中提到的一些人物經歷做了“重復敘述”，避免在初步介紹人物的階段形成對角色單一刻板的印象，這是回扣第一環，也是第三環（故事穿插故事）。從敘事學的角度我們可以發現，引子部分在此作為一個前奏敘事單元，已經把準了小說“嵌套式”敘事的基本雛形。

金宇澄在小說后序中說“話本的樣式，一條舊轍，今日之輪滑落進去，仍舊順達，新異”?！斗被ā返某晒φf明了中國古典的敘事結構用在現代小說里面，舊瓶裝新酒，只要搭配得適宜，作者的“排兵布陣”功力足夠，也是絲毫不過時的。反而是不顧實際，過分追求西化和流行的敘事作品，最后容易千篇一律，將作者束縛在套路化寫作的陷阱里面。

二、對描寫和修辭的擬古化處理

小說是一門語言的藝術，語言是杰作的主要元素。張愛玲、錢鐘書等人通過多姿多彩的語言實踐發展了自己獨特的個人風格。也就是說，讀一行文字就能讓讀者感受出他們的語言風格。典雅、蘊藉、智慧、深邃的文化傳統，能給讀者帶來很多樂趣。從這方面來看，金宇澄的《繁花》在當代眾多的小說作品中取得的成就可謂是獨樹一幟的。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獨樹一幟并非指《繁花》完全拋開了張愛玲等“民國”小說家常用的語言范式，而是金宇澄運用他本身深厚的古典文學素養和良好的文字功底將近代以來的小說語言藝術再度融匯淬煉，然后最終發展出我們所看到的《繁花》的藝術語言風格。

《繁花》的敘述年代其實并非中國歷史上定義的古代時期，但又因為距今而言已有不短的時間距離，所以小說的語言風格需要在古典與現代之間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即需要將小說的傳統性和先鋒性在語言上做到很好的融會貫通。金宇澄在這方面采取了兩個效果顯著的辦法：（1）對人物、環境等的白描化處理。（2）對詞、句的擬古式錘煉。

1.對人物、環境等的白描化處理

《繁花》除卻在形式結構的層面上汲取了話本、擬話本的營養之外，同時還在具體的敘事上完成了向中國傳統文學的致敬，這用金宇澄自己的話來說便是“愛以閑談而消永晝”[3]。

“禮拜天下午，梅瑞預備與康總約會，頭發指甲已經做好，穿新絲襪，換戒指，項鏈，大鏡子前面，橫挑豎撿，再替換淡灰細網絲襪，Ann Summers蕾絲吊襪帶，玄色低胸背心，煙灰套裝，稍用一點粉餅，配珍珠耳釘……”

在《繁花》第六章的第二部分，梅瑞和康總約會之前，不出例外要嚴妝麗服打扮一番，但小說秉著一切語言敘述服務于劇情發展的原則，沒有過分在這上面濃墨重彩，同時因為梅瑞是劇情發展中的一個重要角色，作者也知道不應缺失太多的描寫讓小說缺失一定的韻味。于是斟酌之下，我們看到了這段豐儉有度的人物白描：一連串的“做”“穿”“換”“挑”“撿”“用”等動詞，把梅瑞約會之前的梳妝打扮場景描繪得活靈活現。而在盛妝赴約之后，梅瑞有一個小動作——解開上裝紐扣。緊隨其后的是寫她“坐有坐相”的儀態，襯得這個小動作仿佛只是不經意的舉動。但是再往下看，康總端詳之后夸了兩句，梅瑞又嫣然說，說的話雖然在訴苦、在埋怨，只是有了前面的鋪墊，讀者更多能感受到的是一方面她驚艷了康總之后得到的滿足感，一方面則是她借著說家事和康總調情的意味。寥寥幾筆，我們看到梅瑞的形象已經鮮明地躍然紙上了。

“阿寶娘穩坐長沙發，結絨線，身邊是翻開的《青春之歌》……棒針互相的摩擦聲。樓下又是鋼琴高音區響聲?！?/p>

這是在小說第三章描寫的一個晚上，阿寶心里還回蕩著那次和蓓蒂、蓓蒂爸爸去國泰電影院看過電影的感受，對蓓蒂的感情也隨著年紀變化慢慢轉變為一種朦朧的愛情。整個小說中對阿寶和蓓蒂的感情描寫其實是很隱晦的，而在這個晚上，結絨線的聲音、麻雀的聲音、修洋傘的聲音，和樓下蓓蒂的鋼琴聲一齊向阿寶涌來，身邊阿寶娘問了一句，愛情的苦悶，啥意思。阿寶動一動身體，隨后聽到的還是樓下蓓蒂的鋼琴聲音，不用下文再過多贅述，環境的白描和人物心理的留白到此為止，已經妙不可言。

2.對詞、句的擬古式錘煉

“梅小姐這天，淺笑輕顰，吐屬婉順，一頓飯，三個人相談甚歡，十分愉樂?！苯鹩畛物@然對梅瑞這個人物頗為偏愛，在小說的引子部分，讀者對“淺笑輕顰、吐屬婉順”的梅小姐可謂是印象深刻。宋代辛棄疾有詞云“歌欲顰時還淺笑，醉逢笑處卻輕顰”，講的同樣是酒宴之上一位美麗動人的女子，很有可能此處的“淺笑輕顰”正是化用了古人詩句?！赌鲜贰垥硞鳌罚骸皶畴S宜應答，吐屬如流”，吐屬應是談吐的古代雅用詞語，這里被金宇澄與婉順重新組用之后用來形容宴會上梅小姐的態度，十分精妙。

“火車過了嘉興，繼續慢行，窗外……也叫人如何平靜。”

再來看一段擬古風的環境描寫，也是辛公《祝英臺近》云：“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原詞其實是寫一位女子等待心上人不至而發出的閨中愁情，因為無人可說無處宣泄，所以怨怪到了惱人的春色上。油菜花、稻田、柳枝等一眾景物帶出的時令環境自不必說，后半句更是化用無痕，由景入情，生動地向讀者傳遞出了一行人在這趟別有意味的春游開始就已經春心難耐的情感，也為后續的故事發展做了隱晦的暗示，古典之外不拘于服務內容而有的靈活創新，委實是增彩增色的一處妙筆。

小說中其實幾乎處處可見簡美凝練的白描手法，還有不少或化用古人詩詞，或穿插名人典故的精彩段落，因為多且繁復，就不再一一舉例。但金宇澄在《繁花》這部年代小說中，采取白描以及詞句擬古化處理的語言藝術，效果顯然如上文所說：典雅、含蓄、深刻、睿智并且富于文化傳統，給讀者帶來了深刻的印象和驚艷的閱讀體驗。

三、“哀而不傷”的詩學傳統

中國古代一直受到儒家思想的深刻影響，以士大夫階級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群體普遍宣揚中和之道、恬淡之美。中庸之道的核心思想在于居中有度的處事態度，即不偏不倚、保持平靜、安寧、祥和的狀態，這種狀態體現在文學上好比《詩經》中說“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主人公反復追求卻無法得到，因此夜不能寐，但就算如此，他也并沒有過分地宣泄這種悲傷的情感，或者由此怨懟上了這位姑娘，而是把自己的憂傷以一種委婉、隱晦的方式適當地表達出來。明代的震川先生寫過一篇《項脊軒志》，其中“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一句被譽為“哀而不傷”的典范。歸有光兩次寫作《項脊軒志》，這句膾炙人口的話正是他在第二次補序時所寫。在經歷了娶妻、喪妻、仕途不遇等種種人事浮沉之后，歸有光再看此地、再憶離開的妻子，沒有直言痛苦，而是把心中無限悲涼，盡數投放到看一棵枇杷樹溫存的目光上，也是這樣深厚而克制的情感表達，令人感動。由此可見，“哀而不傷”其實是自古以來文人作家秉承的一種委婉、克制的情感表達，它介于悲和哀兩種情感元素之間，悲極傷身，有礙古人推崇的中庸精神，只有適當的、不偏不逾的哀婉才是好的表達。

在《繁花》當中，情愛、悲喜、生活都過去得太快，轉眼的時間，無邊的河水已經漫上人生的堤岸，身在其中的人有時回首只會覺得當時已惘然。虛無感、無常感在這部小說中時隱時現，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被命運無情的手翻過書頁，讀完留給觀眾的不過是繁花落盡的蒼涼?！都t樓夢》的作者在開篇就寫：“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紅樓夢》整體的故事是虛實相生的，“虛”在一切的時間和空間，“實”在敘事和器物，還有人物的各種際遇、令人慨嘆的悲歡離合，一切虛構的時間和空間之內，一應真實的人事在發生，作者似乎是其中的經歷者，又是未來的旁觀者，情感是克制而悲憫的——金宇澄的《繁花》與此相較，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繁花》虛實相生的寫作方式，才能很好地應和作者想通過作品表達的對命運的無奈、對人性的慨嘆等思想主旨。

《繁花》中對于蓓蒂的消失，作者依然不著痕跡地采用了空白的手法，而這時的留白，具有一種神秘的色彩和內斂的美感[4]?！版A說，當時，只覺得背后發冷……阿寶說，這肯定是故事，是神話?！痹凇斗被ā愤@部書中，蓓蒂是唯一不染塵垢的女性角色，她長相美麗，會彈鋼琴，情趣高雅，性格有趣，在幾個關于過去的篇章里，她帶給阿寶、滬生和小毛等人的都是美好的回憶。本書第十三章中最后一次提到阿寶的初戀蓓蒂的下落，通過親歷者姝華的講述，讀者隱約可以猜到蓓蒂和阿寶已經離世了。但在姝華說完之后，阿寶不響。阿寶的不響，其實就是一種克制的哀傷，是敘述者視角里一種極大的悲憫。因為阿寶第一時間完全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東西，所以不響兩字敘述者留夠了反應的時間給他。同時他并不愿意接受蓓蒂已經離開人世的事實，但是又不能對此做出改變，所以不響過后，我們看到他把蓓蒂的這個結局和童話選集聯系在了一起，克制著心中涌動的悲傷感情，竭力去接受蓓蒂的離開這一事實，蓓蒂也就此永遠留存在阿寶的記憶里。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喜劇是把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悲劇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盵5]

《繁花》是一部悲喜交加的小說，在金宇澄的筆下，觀眾不時能從謔笑科諢的場面里突然窺見一絲悲涼的意味，也會在霧慘云愁的困境中頓生看戲的心態，但在繁花落盡的最后，我們會發現一切竟然是過去、是現在，也是未來，金宇澄則是那個始終用悲憫的目光來觀照世情的人。

四、結語

金宇澄的《繁花》承繼了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中的嵌套式寫作結構，通過運用整體的嵌套敘事和各個環節的分別嵌套敘事，填實了小說的劇情發展線，并且使其思想深度有所拔高，另外，大量運用白描和擬古的語言修辭，達到了意豐詞雅的效果，而在表情達意方面，秉承了古典文學中“哀而不傷”的詩學傳統，將虛無和悲觀的情感隱于故事的發展之中，體現了作者的人文主義思想與悲憫情懷。小說在結構敘事、語言表達、主旨情懷等方面充分吸收了中國古典文學的營養，是中國當代小說之中融合了傳統與現世的佳作。

參考文獻

[1] 許知遠，肖海生.單讀08：漫游者[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2] 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

[3] 楊杰蛟.論《繁花》與中國古代文論的關聯[J].邯鄲學院學報，2017（2）.

[4] 張課.淺析《繁花》中的留白藝術[J].淮海工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2）.

[5] 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社，2014.

（特約編輯 范"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