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聲不息

我能看見聲音。

自有記憶起，我就喜歡觀察別人說話時開合的嘴唇與顫動的喉結(jié)。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聲音”是怎么發(fā)出來的，只是條件反射似的認為聲音一定與喉結(jié)和嘴唇有關(guān)。女人沒有喉結(jié)，所以她們發(fā)出的聲音沒有阻礙，比男人的更尖、更細。小時候，父親和母親還讓我在他們說話時分別觸摸他們的喉嚨，讓我感受區(qū)分這男女之別。但我還是更喜歡用眼睛去捕捉聲音，因為用眼睛更方便、更安全。這是在我小學(xué)時因好奇觸碰了班上一個男同學(xué)的喉結(jié)，被他父母得知后，來到學(xué)校告老師，老師又讓我的父母和我去學(xué)校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我看到那天的聲音非常嘈雜刺耳，父親和母親一個勁兒地向那個男同學(xué)的家長道歉。母親流淚了，但男孩的父母還是很生氣，仍舊不依不饒。我只能用眼睛去聽，不解、害怕、迷茫、痛苦……在我的大腦中接踵盤旋。我無法開口，但此時我的沉默震耳欲聾。我不知道爸爸媽媽當(dāng)時向他們和老師說了些什么。每每回想，我總感覺心頭有什么東西被狠狠拉扯，隨后重重摔到地上。它甚至都來不及求饒，就已粉身碎骨。自那件事后，我再也沒觸碰過任何一個人的咽喉。我再也不敢了。后來我艱難地生長，盡全力去做和其他所有人一樣該做的事，也見過無數(shù)個有喉結(jié)的男人或無喉結(jié)的女人，以及他們在對我講話時那一片片顏色不同、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嘴唇。我曾一度以為這就是聲音產(chǎn)生的來源了。可隨著我見識增加，我竟發(fā)現(xiàn)這世上的聲音種類比地球上所有人的嘴唇加起來的數(shù)量還要多。多到令我恐懼。春日花樹的聲音是和緩溫柔的，因為我看到了它們散發(fā)出的令我愉悅的聲響。夜晚大都市中抬頭可見的霓虹燈的聲音則與之完全相反：沖突、瘋狂、迷亂。這些燈光不僅酸痛著我的雙眼，更令我煩悶、焦躁、不安。而那些來自可愛的、軟乎乎、毛茸茸的小貓小狗的聲音都是一致的——讓我感到滿足與幸福。我唯一看不見自己的心跳聲，因為我真的無法看到自己每分每秒都在躍動的心臟。但我能時時刻刻感受到，存在于我胸腔里的這顆忠誠、勤懇、永不停歇的小東西的跳動聲是那樣有力而鮮活。

除了能看見它，自出生起，我還被一種專為我私人訂制的聲音如影隨形地糾纏著——我不曾有一刻被它放過。

十余年來，我對它的存在熟悉又朦朧。它就像是在我身體上一顆越長越大的痣，起初我還能與之和睦相處，或許是源于無知。但后來人們說它是黑色素瘤，是一種致命的疾病。幸運的是，我并沒有黑色素瘤。不幸的是，我有一個像黑色素瘤一樣的被他們稱為“疾病”的病。我真切地意識到“我有病”，依然是在那次“叫家長”事件后。看著父親母親在老師和其他人面前無聲的吶喊，我才終于明白，我似乎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樣。無論我走到哪里，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我的耳邊一直都縈繞著這種“聲音”。

不論是講話，是聽歌，還是看電視，別人都有著對聲音的主動控制權(quán)：聲音大了可以調(diào)小，聲音小了可以調(diào)大。總之在他們那里，聲音就像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他們不斷操縱綁在聲音上的細線并習(xí)以為常。但到了我這里卻恰恰相反。我成為了那個被它操縱的傀儡，而聲音卻連擺弄我身上線繩的樂趣都索然闌珊。我是被遺忘和放逐的木偶，聲音直接剪斷了我與它的連線。

一位和我從小學(xué)相識，到如今共同經(jīng)歷了十余載時光的好友知道我一向樂觀。有天見面他還朝我打趣：“你都不知道我天天要接多少個電話！手機要響多少次！別提有多煩！真羨慕你啊！耳根子永遠清靜！”說罷哈哈大笑。

我看著他特意為我放慢的嘴唇，一個字，一個字，字正腔圓地表演著，好像又把我拉回到了那段我最開心、最自由的日子。他是我那段荒蕪歲月里除父母之外唯一把我當(dāng)作“正常人”看的人。現(xiàn)在想想孩子畢竟是孩子，哪怕只有三個人與你并肩而立，你也會覺得這三束微光足以驅(qū)散整個世界的陰暗。

當(dāng)他說完，我以微笑回應(yīng)他，眼睛瞇成了一條彎彎的線。我們這樣的舉動，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發(fā)生在彼此的童年里。

我知道他沒有別的意思，都是真心話。我也明白人們當(dāng)下都焦躁不安，好像走到哪里都不能擺脫聒噪與喧嘩。他們羨慕我可以“永遠安靜不被打擾”，但同時我也羨慕他們可以真實地理解“聲音”這個詞語的意義，而不是只能無數(shù)次地在浸滿淚水的書頁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想象著。

我認為安靜也是一種“聲音”。一種別人苦苦追求我卻想即刻逃離永不相見的聲音。

人們喜歡安靜，但沒有人能忍受永遠的安靜。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它于我而言就是闃靜無聲的。我身體的一部分被剝奪了。我被一種我所不能控制的、恒定而持續(xù)的“聲音”裹挾了。它恒定到令我驚恐，持續(xù)到令我瘋狂。我像是一個被拖入無聲地獄的孤魂，永遠等不到“刑滿釋放”。當(dāng)你安靜了太久太久，也許在某一天就會突然驚覺，無聲的嘶吼竟是如此吵鬧不堪。永遠的安靜，即是永遠的喧囂。漸漸地，我從父母整日整月整年直至最后流干的淚水和自己早已麻木的感官中知曉，我終生都會與這種安靜的吵鬧為伍。當(dāng)你千方百計地去尋找治療某一種病的方法時，內(nèi)心總會焦急、不安，還有一點點支撐你如此這樣的期待和希望。于是自己終日就在絕望和希望反復(fù)傾斜的天平中蕩來蕩去，痛苦不已。奇怪的是，當(dāng)結(jié)果揭曉的那一刻，不管好壞，你總能稍稍松一口氣。因為你終于等到了。所以當(dāng)我知道自己不會被治愈時，反倒感覺心中的那塊巨石落了地。因為我不用再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了。我接下來要做的，只有學(xué)會如何去接受和面對它。

有時我會想，比起別人需要找尋“安靜”和“不被打擾”，我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也可能是一種詛咒般的“恩賜”。它讓我隨時隨地、每時每刻都能盡享安寧。我用安靜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屬于我的世界，這個世界只有我一人喧囂，也只有我，一人安靜。

每當(dāng)向別人介紹自己或者填寫什么材料時，我總會比劃著或者寫下這樣一句話：“我是一個聾啞人。”

而每次“說”完寫完這句話時，我都還會在心中對自己，只對我自己再說一句話：我更是一個活著的“人”。

【作者簡介】艾嘉辰，00后，內(nèi)蒙古包頭人。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于《草原》《文藝報》《山西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評論十萬余字。曾獲首屆全國大學(xué)生“文學(xué)新作新評”大賽一等獎。

責(zé)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