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旅館被一條長長的警戒隔離帶圍了起來。
幾輛警車在門口閃爍著警燈,旁觀的人們議論著里面發生的事,據說是一名四十多歲的外地男子和一名年輕女子,在最里面的3005號房間于今晨死去,死因尚在調查中。
西蕊坐在旅館對面的小花園長椅上看著畫報,“嘎嘣嘎嘣”地嗑著她的瓜子,身子歪著倚靠在把手處,像平常一樣,在旅館前臺打發著每日漫長的時間。此刻像是被驅逐了,那座糜爛潮濕的旅館被連根拔起,攤開在陽光下。她搔抓了下腳踝,突然有種莫名的快感襲來。
幾片濃厚的云沖了過來,雷的悶聲響起,無盡的雨期還在繼續。
屋中的暹羅貓心情有些煩躁,沿著墻角一圈圈打轉,蜷起后腿“噌”地躥上窗臺,看著街道上快速躲雨的慌亂人群。西蕊把一張舊錄像帶塞進播放器,整個人縮在軟沙發里,屋里的光線漸漸被窗外的天色吞噬掉,仿佛夜突然降臨。錄像畫面沉悶的長鏡頭在低沉的聲音里行進,她腦袋空白著,睡意昏昏地涌來。白襯衫西褲的男人,一遍遍走近,又在樓梯拐彎處消失,她想叫住他,要他的房間號碼牌,喉嚨卻像是被勒緊,發不出聲音,又試圖伸出手去抓他,男人面無表情,仿佛她是透明的,氣得她連蹬帶踹,委屈得快要哭了。
那個男人已經死了。這是確定的事情。
手機的來電鈴聲響了三遍,西蕊閉著眼,按了接聽鍵,“蕊蕊,在家里嗎?有急事要出門幾天,把我的小西寄養你那幾天。”
“哦,你過來吧。”西蕊有氣無力地應著,身體還是沉沉的。
張燁抱著他的大白貓進了屋,神態顯得很慌張,急匆匆地說:“本來3005是我們的房間,那間房窗北對山,窗西臨河,很適合在室內拍攝。誰知他們到來后,旅館經理把我們調到隔壁。他的房間聲音大時,我敲過幾次墻壁。昨晚我的確聽到他的屋子有過爭吵聲和東西摔碎的聲音,可他怎么死的,我真的不知道。”
“我又不是警察,跟我說這些干什么。”西蕊顯得有些不耐煩,她是什么事都不關心的。
張燁常年在西郊旅館包房,他是個獨立攝影師,很多約拍的客人都下榻在這里。他慢慢和前臺的西蕊熟識了,他們又都是愛貓人,交流便也多了起來。西蕊曾邀他到家拍過一組她和貓的主題照,現在就掛在墻上。張燁對西蕊還是很欣賞的,她身上有種慵懶的氣息,像是海綿一樣,外界的一切到她那里,都被吸附干凈,變得無聲無形。
又是幾道閃電劃過,房間亮了幾秒,張燁臉色更顯凝重,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只蘋果,使勁咬了一口,裹緊了衣服,嘟囔著“沒完沒了的雨”,推開門走了出去。樓道的腳步聲漸漸消失,西蕊緊攥雙手,努力回憶著那個男子。每年他都要來這里住一段時間,一同來的都是一個年輕短發的女子,干凈利落,平胸,像個男孩子。男子總是穿著白襯衫西褲。在前臺登記后入住3005號房間。他們幾天不出門,要不就是早出晚歸。男子很少說話,出旅館時他們一前一后,從沒有很親昵的動作。
西郊旅館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依舊是進出的客人來來往往,西蕊在大理石的前臺里面,伴著身后四個國際時刻鐘表指針,“答答”地一圈圈轉動,磕著瓜子,仿佛再次深陷,同這座干巴巴的建筑同流合污了。
英子走了過來,撩了下掉落前額的一縷頭發,扭下腰坐在了西蕊身邊,黑色的超短裙裹得屁股緊繃繃的。這個遠近聞名的大美女,是媒體時代這個城市的紅人,大大小小的沙龍、酒會都有她的身影。
“蕊姐,你知道3005那個男人怎么死的嗎?”她瞟了一眼旁側,細聲細語的。大廳中央的假山上,不急不緩地有流水傾瀉到池中央,又循環抽向頂部。
“他每年都要來我們旅館住一段時間,他跟經理應該熟識,破這個案不會很難的。”
英子詭秘地一笑,“下班一起出去走走。”
外面下起了蒙蒙的細雨,她們沿著鵝卵石小路,向北面象山緩緩移動著步子,油綠的樹葉輕輕晃動,沒什么人,顯得很是寂靜。
“張燁已經跑路了,公安局在通緝他。”英子打開了話頭。
“他們這些搞攝影的,尤其是人物攝影,要拿出好作品,都是要洞悉內心的,豐富的內心才能反應到表情和肢體動作上,所以要挖空心思尋找題材,也就是找模特。”英子繼續說著。
“你這是憐惜心上人了,你們這些亂搞的人呀!”西蕊不屑地應著。
“你聽我說呀,張燁試圖約拍跟那個男人一起的女孩,被拒絕了。那對男女行跡詭秘,我們在他們隔壁房間。他們那種氣味像是能穿透墻壁,在地毯上蔓延,竄到身體里。我跟張燁策劃了幾次跟他們偶遇,我也試著跟那個男人搭話,他們像是其他地方的,把自己包裹得很嚴實,根本不跟我們搭話。張燁躲在樹后,偷拍過幾次那女孩,她表情總是木然的。”
“聽說張燁還敲過他們的墻和門?”
“自作自受,相機里存有他們的相片,還打擾他人的私生活,好奇害死貓,難怪警察要找他。”英子嘆息一聲。
“張燁是很單純、很膽小的那種人,應該不會干出殺人那種事吧。”西蕊想著這些年跟他的交往,一直感覺他是純粹搞藝術的人,很細心也很有愛心。圈內口碑也是不錯的,雖然約拍過很多異性,但生活不是烏煙瘴氣的那種。
又起了幾聲悶雷,天色也暗了下來。
夏季越深,雨也隨著下得越多,潮濕悶熱的天氣讓人身上直發粘。
西蕊還是習慣看著那些沉悶的錄像帶,它們像是一種或有或無的陪伴,帶她進入到沉沉的睡眠里。這晚她看土耳其導演錫蘭的《三只猴子》,不自覺又想到那個白襯衫西褲的男人,她抑制著思緒,讓自己不去想,把注意力放在影片中。隨手翻了下手機,看到一幀攝影作品,在“金底片”攝影大賽中獲得頭等大獎,一個熟悉的情景鋪涌而來,是那個男子,他眼神嚴厲看向鏡頭一面,旁邊的女孩略低著頭,木然地跟在他身后,影像稍有些虛,那氣息是封閉的。西蕊嘴角一笑,比錫蘭的攝影更有味道。張燁浮出來了,一顆懸著的心沉下來。她也納悶自己為何要為張燁擔心。
西蕊把那張獲獎照片給英子看了。
英子沉默了幾分鐘,喃喃地說,“記得有個很出名的詩人寫過‘殺人是一朵荷花/殺了就拿在手上/手是不能換的’。”
“這跟張燁是沒有關系的。他澄清了自己。”西蕊有些激動。
“事實是這樣,跟他沒關系,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公安給出的結論是那對男女的自我行為。可這樣的結論只是表面的。”
“為什么總要追究原因,我們都活得很好,跟我們沒關系的事就讓它滾得遠遠的。”西蕊有些不耐煩地回應著。
“你知道為什么張燁要跑開嗎?整個事情中他一定進入到核心的地方,不然他不會那么不安,第一時間要逃出。”英子慢條斯理地說著,“他試圖走進他們的世界,或是要揭開隱藏其中的秘密,只因為他們的眼神、表情和關系。”
“那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不,直到最后我們也沒有探詢到一點訊息。”英子說完,起身走開了。
漫長的雨季讓這個夏天籠罩在陰沉沉的氛圍中。
在一個平淡的傍晚,張燁風塵仆仆地敲開了西蕊的家門,進來就抱起他的大白貓,白貓掙扎了幾下,竄出他的懷抱,他的胳膊被抓了一道長長的血印,白貓蹲在遠處警惕地盯著曾經的主人。胡須雜亂地掛在張燁嘴角和下巴處,身上的衣服油膩,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你這是逃難回來了?”西蕊嘲弄著他。
“蕊蕊,你聽聽這首歌,李志的《黑色信封》。”他撥弄著手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隨手抓起蘋果,像是要吃掉那只離開時還沒吃完的蘋果。
有些事實比故事更復雜的,剝開他的表層,內里都是波濤涌動。
張燁要給西蕊講那張照片,起初她是抗拒的,她不想知道更多,那一切跟她沒有任何關系。
看著張燁瘦黑的樣子,眼睛流露出渴望,像個孩子般地急切,那一刻,西蕊的心軟了。她關閉了錄像機。屋子被寂靜的氣流包圍著。
“英子和那個女孩是有過接觸的,就在大廳的公用衛生間,起初是我們謀劃好的,英子就像兔子一樣蹲在那里,可她什么都不肯對我說。我們用我們的好奇,毀壞了別人。”張燁滿懷著懊悔,“再輝煌的建筑,積年累月地都會腐敗,再糜爛墮落的地方都會有一縷陽光透過云層照射進來……”
張燁還在自言自語地說著,西蕊看著她的暹羅和白貓在一旁嬉戲,思緒早已飄到了千里之外,窗外無數袋子形狀的乳狀積云壓了過來,據說這是一種與雷暴、旋轉火焰、極光、赤潮、冰圈、重力波云齊名的奇觀。
西蕊心想,漫長的雨季終于要過去了。
【作者簡介】吳俊,1984年生人,內蒙古牙克石人。有作品發表于《草原》《駿馬》《鹿鳴》《羅湖文藝》等刊,作品入選《內蒙古青年作品精選詩歌卷(2000-2020)》《新草原寫作》等選集,出版詩集《燙傷的雪地》。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