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警察敲門的時候,韓巖身穿一條深紅色的三角褲衩,斜躺在床上。鼾聲同窗外的蟬鳴共同起伏。敲門聲再次響起,急促,有力。我開了門。我們是石城縣公安分局刑偵科的,這是我們的證件。一名瘦高的警官手里亮出了工作證說。我還沒反應過來,三名警察已經站在了房間中央。有什么事嗎?我問。
韓巖停止了打鼾,坐起來,在床頭柜上胡亂摸他的眼鏡。你叫什么名字?瘦高的警官指著韓巖問道。韓巖。他戴上近視鏡,正在發生的一切才清晰地呈現在眼前。你,叫什么?另外一個警官指著我問。程一偉。我答道。跟我們走一趟。隨后,我和韓巖被帶走。
這是我們來到石城的第一日,我的任務還沒來得及開展,就出現了意外情況。
警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初夏的青山更換了一層綠色的皮膚,一些紅色的山花開在懸崖峭壁與怪石嶙峋之間,通過車窗正快速地朝著相反的方向飛去。上個月,父親走完了他一生中最后的路程。在醫院陪床的那幾日,父親交給了我一項任務,也算是他的遺愿吧,到石城的舊城尋找一樣東西。兩天前,我約韓巖在椿桂路一家骨頭館里喝酒,和他約好,兩天后陪我去石城舊城走一趟。
警車開進隧道,車內一下變得昏暗,我們在青山的腹部穿行。我看看老韓,老韓看看我,我的表情在質問他,老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犯什么事了?他也以同樣凝重的表情質問我。
上世紀三十年代,我的父親程寰和韓巖的父親韓敬靈都在石城舊城工作,關于在石城的一些往事,父親和韓敬靈很少提起。韓敬靈先于父親去世。父親患有阿爾茨海默癥,在去世前一個月突然講述了一件發生在石城的往事。在講述之后,給我安排了這個任務。望著逐漸遠去的石城舊城,那件往事也浮現在眼前。
朱光彪的兒子死了,朱光彪也失蹤了,坐在副駕駛的瘦高警官,突然回過頭來,對我們說道。
二
夜幕降臨,大發街的路燈次第亮了起來。夜色籠罩的群山燈火通明,宛如一顆心臟在亢奮地跳動。青山煤炭礦物有限公司,坐落在大發街的中央,門口有兩名日本兵把守。父親躲在斜對面電報局門口一根電線桿后面,向那里窺視,他是來尋找他的父親,我的爺爺的。他心中的疑團與怒火使他看起來像一條剛離開水面的河豚,渾身充滿了力量,箭一樣,準備射向青山煤炭礦物有限公司。
剛邁腳,眼前一黑,脖子被人勒住,用力地拖入身后的暗地里。他想大聲呼喊,卻發不出聲,呼嘯的北風刺穿他的雙耳,又一輛運煤的火車從火車站駛出。
程寰,你他娘的不要命了!韓敬靈突然出現,制止了他的行動。據父親講,他當時癱坐在地上,像是被抽了筋的皮囊。當他和韓敬靈回到家時,已是深夜。那列火車已經完全駛出了石城。
先別提你想打聽你爸爸的下落,就憑你在《工人報》上發表的那幾首詩,就夠小日本通緝你幾回的了,如今你還要硬闖煤炭公司,活夠了?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別以為你在日偽的郵電局給鬼子低頭做事,我們不知道。你就是個漢奸,我爸的失蹤你也逃不了干系。父親松弛的肌肉又緊繃起來,攥起了拳頭。
隨你怎么說,你爸可能還活著。韓敬靈不緊不慢地說道。
這是1938年的石城,窗外寒風肆虐,這個冬季顯得格外漫長。接下來的日子,父親就像一只貓頭鷹,晝伏夜出。白天躲在韓敬靈的家里,晚上在大發街上游蕩。有時候還會偷偷去大發窯礦井附近閑逛,看看有沒有正值下班的礦工,問問他們認不認識一個姓程的,操著大同口音,矮個子,是個結巴。連續去了幾日,都無果。這天夜里,父親剛要出門,韓敬靈攔住了他,他和父親說最近不要出門,日本鬼子正在附近的村子里抓壯丁充當礦工。上次他幫父親打了馬虎眼,有個日本隊長詢問起父親,韓敬靈說父親是他的表弟,供職于綏南地質廳,希望能夠通融一下。這才打消了小鬼子的念頭。
據父親講,韓敬靈是他在石城唯一的朋友,他們之間情同手足。韓敬靈,中學語文教師,在日本帝國主義侵占石城礦區前,在石城礦區子弟學校教授語文,他和父親是文友。
近三天,日本駐石城的憲兵隊就在周邊的村子里抓來了100多名男性,分配到大發窯礦井。
三
5天前,也就是2018年7月14日,你和誰在一起?都去了哪些地方?瘦高的警官問道。旁邊的一位女警官做記錄。這是石城公安分局刑偵科的審訊室,三臺攝像頭從不同角度對著我,仿佛有一百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我喉嚨里干燥得要失火,聲音沙啞。7月14日是周五,我全天都在單位,晚上6點下班,7點到8點半陪我女兒去上舞蹈課,9點回家后,一直沒外出。可以調取我工作單位和小區進出口的監控。我回答道。
這期間,你有沒有和韓巖聯系?警官問道。
有,打過電話。
具體聊了什么?
我對他在朋友圈發的那首詩《洪流》,說了我的看法。
還談什么了?
沒了。
瘦高警官問了韓巖同樣的問題,韓巖說他7月14日一整天也都在單位上班,沒吃午飯。中午休息的時候,他在困意環繞,思維混沌的時候寫下了這首《洪流》,沒看第二遍,就發在了朋友圈。警察又問韓巖,你和朱氏父子認識嗎?怎么相識的?韓巖說,通過朋友介紹認識的,給他們的企業做過宣傳策劃。
天還沒黑,我們兩個被無罪釋放。走出石城公安分局辦公樓的時候,韓巖給朱光彪的司機老張打電話,讓他來縣公安局門口接一下他,他要到案發現場看看。我問韓巖,你是不是跟這個案情有關?韓巖矢口否認。他說,警察正在調查,會水落石出的。他和朱氏父子也算是老朋友了,生死不是小事,他關心一下,也符合情理。
突然被帶走,又突然被釋放。心里被恐懼和疑惑占據了所有。我現在只想回酒店好好休息休息,以解渾身之乏。
時間不長,一輛墨綠色的豐田霸道停在了我們面前,我們上了車,前往案發現場。
四
據父親講,那天韓敬靈的家里突然來了一個礦工,他臉上掛了些煤灰,絡腮胡子,有一口潔白的牙齒。韓敬靈向絡腮胡子介紹,這是我的朋友,在綏南地質局工作。絡腮胡子站起來和父親握手,他姓朱,在大發窯運輸線上工作。父親一聽大發窯三個字,便急切地向絡腮胡子打聽,認不認一個姓程的,說話有些口吃。絡腮胡子思考了半天,搖了搖頭說現在礦上的礦工流動性很大,常有死傷。因為缺人,昨天日本鬼子又抓來100多人。據說是發現了精煤層,要加大開采量,要把精煤全部通過火車運回日本。
父親心里一顫,他感覺外面凜冽的寒風順著他的衣袖鉆進了身體。死傷?難道父親已經遇難了?淚水積滿了眼眶。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里有一根看不見的發條正在順時針旋轉,能量持續疊加。牙齒緊緊地咬合在一起,想把滿口的仇恨嚼碎。
夜深了,父親看著窗外,巍峨的青山已經抵擋不住猛于胡人的巨大暮色。父親被飄搖不定、忽近忽遠的風聲吵醒,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模糊的街道,樹枝擺動像有個枯瘦的人在走來走去。父親說,經過他仔細辨認,他確定擺動的不是樹枝,而是一個人,是他無比熟悉卻難以捕捉的人影。這個人影對他有一種莫名的、不可言表的吸引力。父親起身穿好衣服,推門而去。街上空無一人,拐角處的胡同里空蕩蕩。他多疑了,只得帶著失望,回到房間重新躺下。閉上眼睛,刻意睡去。他說他感覺時間應該是在逆時針旋轉,他隨即睜開眼睛,穿上衣服,向門外走去。街上有一個人向他走來,那個人是背對著他向后退步式地走來。雙手插在袖口里,戴著一頂黑色的棉帽子,單薄的衣服可以看出他消瘦的身材。爸爸!他大喊道。他不確定那人就是他要找的父親,那人或許是流浪漢,或許是某個逃出礦井而四處尋求庇護的逃難者。他來不及考慮這些,出于本能,他必須呼喊。那人沒回應。他終于看清了那人的臉,胡子拱橋一樣壘在他的上唇上,臉上掛滿了黑于胡子的煤灰。高大的顴骨占去了他臉龐的三分之一。那人終于退到和父親平行的位置,緩慢地轉過身來。忽然,一聲槍響驚醒了沉睡中的大發街。
五
光明礦業,四個金色大字在暮色即將覆蓋在石城大地上的時候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
汽車停在了光明礦業的辦公樓前,大樓的入口處被警戒線封住。辦公樓依湖而建,一座拱橋跨在了湖面上。
寫到這里,我必須介紹一下光明礦業。光明礦業,是在符合國家法律法規的基礎上持證興起的一家私人小煤礦,開采的只是大礦體遺存的尾礦系,同時開采和加工砂石。朱光彪,來自浙江杭州,是光明礦業的法人。
三天前,小朱總就在這棟樓二樓衛生間里消失了。司機老張向我們介紹道。從調取的監控視頻中得知,小朱總最后一次露面就是進了二樓衛生間,再也沒有出來。現場只有一張殘破的字條,小朱總就這樣離奇地失蹤或者被害了。
朱光彪之子小朱總,是光明礦業的副總。今年只有27歲,曾在韓國一個三流大學讀書,還沒畢業就被朱光彪拉回來,擔任副總。實際上這幾年朱光彪早就想關掉這個礦,帶著資金回江南另尋賺錢的出路。只是小朱總執意要經營下去,尤其是近一年,父子倆幾乎是處于蹺蹺板的兩端。朱光彪已經無心經營,基本一個月才來光明礦業一趟。大多時間都是隱匿和游蕩在高級私人會所里。小朱總卻寸步不離,兢兢業業經營著光明礦業。
據司機老張講,最近小朱總一直說,他在等一面鏡子,或者是一扇門。
他說的一面鏡子或者門到底是什么?韓巖問道。我到現在也沒搞清楚,難道是小朱總近期要采購鏡子或者給礦上辦公樓更換門?我也沒多問。老張臉上已經鋪滿了不耐煩。想必這些話警察已經詢問了無數遍。隨后,我們來到了景觀湖邊。
湖周邊的彩色燈帶已經亮了起來。紅綠黃三種顏色交替閃爍。
這附近有監控嗎?韓巖問。
有,老張指著辦公樓說,就在樓體的側面,你看。正對著這邊的那個電線桿,有個攝像頭,但是只能拍到湖面中心,剩余的三分之一是盲區。隨后,我們圍著景觀湖轉了一圈,里面放養的紅色大金魚不時地把嘴巴伸出水面,等待我們投擲食物。
六
據父親說,他當時并沒有看清子彈射來的方向,光是這一聲沉悶的聲響,就足以令人驚恐、屈服。他本能地蹲在地上,閉上眼,他想,接下來第二槍、第三槍會很快像雨點般射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無數顆子彈穿過他的肉身。然后,躺在一片血泊之中,任寒風緩慢地將他的身體凍僵。奇怪的是第二聲槍響并沒有響起。他睜開眼,那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父親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快回來,你不要命了!韓敬靈從門縫里伸出半個腦袋向父親喊道。隨后,父親迅速跑回房間,兩輛載滿了憲兵的卡車駛出憲兵隊。
老韓,我看見我爸爸了,他就在大發街。父親激動地對韓敬靈說。
看來他們行動了。老韓看著窗外說。
他們是誰?游擊隊?
青山抗日游擊隊。
他們要干什么?
炸橋。
那么,你也是地下黨?
我是詩人。
我看到我爸爸了。父親再次提起。哦?那他現在在哪?韓敬靈點燃了一支煙。口里吐出淡藍色的煙霧,彌漫在黑暗中。破碎,然后飛走了。
你明天一早還是出城躲躲吧,這里不安全了。韓敬靈掐滅了煙說。
第二天一早,消息便傳遍了整條大發街。昨晚在石南鐵路廠漢溝大橋,游擊隊員試圖炸毀鐵路以阻止煤炭的運輸,但以失敗而告終。日本人打死了6名游擊隊員,而且增加了兵力看守大橋。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那個絡腮胡子又找上門來。找韓敬靈有事要談,韓敬靈還沒下班,他只好在家里等。絡腮胡子說昨天在礦上看到了一個大同老鄉,很像父親要找的人。但是沒來得及過問太多,憲兵隊就著急趕他進入礦井。父親講,這個好消息,振奮了他已經枯萎的內心。
韓敬靈下班后,絡腮胡子要和他單獨談談。我們現在還是缺炸藥,現有的這些,根本不夠炸掉兩個橋墩。父親在門外聽到絡腮胡子低聲說。韓敬靈回答,很快,最晚兩天內就能搞到。
聽到這里,父親推門而入,絡腮胡子被嚇了一跳。父親問他能幫忙嗎。韓敬靈說,不需要你,你還是趕快離開石城,一會兒就送你出城。父親說,我不走。我爸爸還沒找到。
你不是漢奸,那天我錯怪你了。
其實……韓敬靈吞吞吐吐對父親說道。你爸爸,他……
他怎么?父親繼續追問。
他一定能找到。
嗯。
據父親講,其實他那幾日總有個直覺,有個人一直在他身邊,就像是透明的存在,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他就真實地存在,父親甚至能聞得到他的氣味。他把這些說給了韓敬靈,但他總說父親是由于精神高度緊張而出現的幻覺。
那一天韓敬靈寫了一首詩,讓父親點評一下,詩是這樣寫的:
《洪流》——此刻,我被群山包圍/我的心臟被冰冷包圍/我的河山是一面鐵壁/何時能化作一面鏡子,或者一扇門
父親講,這明顯是一首殘詩,只寫了一部分。他問韓敬靈,為什么沒寫完?韓敬靈陷入了沉默。
七
早上7:40分,我和老韓洗漱完畢。老韓今天換了一身迷彩服,還背上了一臺佳能單反相機。吃過早飯,我們便跟旅游團乘坐大巴車前往石城舊城。大巴車開始進山了,眼前是一片荒蕪的景象。
第一站參觀大發街,大發街所有的建筑已經被貼上了歷史建筑遺存的便簽,成為不可拆遷的建筑文物。下了車,就如掉入了歷史的漩渦里面。我們走在隊伍的前面,聽向導介紹著大發街隨著大發窯煤礦的興衰發展的變遷。我腦海里盤旋著父親講述的故事。建筑還在,雜草沿著房屋建筑的根基處長出。它們已經成為這里新的主人。部分房屋已經坍塌,留下基本的框架,支撐著歷史的血肉。老韓隨即按下快門鍵,保存在相機里的景象就成為了歷史,因為時間不等任何人,任何事。當時爺爺真的就在那一夜出現在韓敬靈家的窗外嗎?我看著眼前的荒蕪,如同面對一部天書,找不到閱讀的起點。
韓巖的手機鈴聲響了幾聲,是瘦高警官打來的。我在旁邊聽不清瘦高警官說了些什么,韓巖哼哈地回答。對話很簡短,不到一分鐘便掛斷了。我問,什么事?韓巖低著頭翻看手機。警官讓我加他的微信,并把朋友圈僅限近三天的查看權限關掉,他要查看我發的那首詩《洪流》,可能跟小朱總的命案有關,韓巖說。
在前方不遠處,有一個門面保存尚好的建筑,上面貼著一個牌子寫著:日偽時期建造的郵電局。屋頂已經完全坍塌,里面全是斷裂的椽木和破碎的瓦礫,我站在由石塊壘起來的墻前,讓老韓給我拍了幾張照片。然后,我和老韓互換角色,我也給他拍了幾張。老韓并沒有因為這里是他父親曾經工作過的地方而顯得激動,他說他來過這里好多次,已經沒什么新鮮感了。這時,老韓的手機又響了幾聲,是瘦高警官發來的一段語音,大概的意思是在質問他,這怎么是一首殘詩,你有續寫嗎?韓巖順手打了兩個字,沒有。
韓巖對著手機屏幕發呆,我湊了過去,看他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幾行字。
《洪流》——夜晚刺破石頭/風刺破暗色金屬/懸崖,我唯一的渴望/我要跳入這血液般的洪流/沒人認識我的千般面孔/月亮請用緘默作為/我唯一的告別式
老韓在手機上打了幾個字,隨后又刪了。他起身,手扶在了門框上,好像在思考什么。咱們得走了,他們走遠了。我說道。韓巖“噓”了一聲,做出叫我不要出聲的動作。
八
據父親講,韓敬靈是在兩天后向他說的,他要帶父親去找我爺爺。那天韓敬靈沒有去郵電局上班,在家里對著那首詩發呆,卻一個字也沒寫。
夜色終于黑得像墨一樣,潑灑在石城大地。父親早已經迫不及待,他跟在韓敬靈的身后,悄悄地爬上了西山,看見礦井周邊有重兵把守。在西山的半山腰處,向南望去,隱約看見一個人站在那里,不時地晃動。父親馬上警覺地拉了拉韓敬靈,韓敬靈并沒有理會,而是徑直地向那個人走去。當時,父親心中充滿了疑問和恐懼,那個人究竟是誰?怎么會兀自站在山坡上?難道是他一直要尋找的父親?同時,他感覺一直隱藏在他周圍的那個人又出現了,父親跟在韓敬靈的身后,那個人卻跟在父親的身后,三個人,像排隊過河的野鴨子。黑暗中,他們距離遠處那個黑影越來越近,方才看清,原來是一棵歪脖子榆樹。樹的下方是一條山洪沖刷出的小水溝,在不遠處有個急轉彎,再往前延伸就到了大發窯煤礦入口了。父親講,這時他才明白韓敬靈的意圖,利用這條水溝的高度差做庇護,這樣不會被山崗處的巡邏兵看到。
他們躬腰在水溝里邁著小碎步,身后的歪脖子樹已變得模糊不清。很快,他們來到了水溝的盡頭,山下正是大發窯運輸口,一列火車上已經裝滿了煤。距離火車站大約一公里處,就是廠漢溝大橋。韓敬靈停止了前進,父親的雙腿在發抖。他不知何時起,絡腮胡子出現在了他們身后。
絡腮胡子對韓敬靈說,一切準備就緒,火車出站后就可以動手了。韓敬靈把他斜挎的布包給了絡腮路子,叮囑了一句,千萬要小心。絡腮胡子嗯了一聲,他接過韓敬靈的包后,像一堆碎石,緩慢地融入到山體的輪廓之中。絡腮胡子走后,他幾乎是癱軟在地上,他問韓敬靈,你們這是要干什么?炸橋。韓敬靈頭也不回,眼睛緊盯著絡腮胡子消失的山體上。
“嘟……嘟……”兩聲急促的火車汽笛聲從大發窯煤礦傳來,又像是從群山的最深處傳來。火車出站了,正緩慢地向遙遠深沉的夜色中駛去。火車頭行駛至廠漢溝大橋,突然火光沖天,一聲巨響震醒了沉睡的群山,回聲在山谷里久久回蕩。瞬間,廠漢溝大橋陷入一片火光與濃煙之中,絡腮胡子被火光吞噬。父親和韓敬靈趴在了地上,他聽到了大地的心跳,然后槍聲從四個方向傳來。待火光漸漸退去,才看清,意外發生了,大橋并沒有被炸斷,火車頭依然停在橋上。父親看了看韓敬靈,韓敬靈臉上的青筋已經迸出。父親講,韓敬靈起身就要沖下山去。父親拉住了他,只見遠處大批的憲兵隊向這邊趕來。當他們準備悄悄撤離的時候,只見一個矮個子老頭出現在探照燈下,全身都是黑色,戴著一頂棉帽子。手里拎著一個炸藥包,飛速地向橋下跑去。慌亂的日本兵正向橋下集結,他必須在日本兵發現他之前引燃炸藥。等等,不!父親講到這里,哽咽了起來,他拉著我的手,淚水流了下來,父親講,那個矮個子竟然就是一直存在于他直覺里的人。當父親回過神來再去橋下混亂的現場搜尋他的時候,那個矮個子已經消失在橋下黑暗與群山交錯的暗影里了。接著又是一聲巨響,火光繼續沖天。廠漢溝大橋瞬間坍塌下去,滿載煤炭的火車也翻到橋下,融入一片火海之中。
父親說,這一剎那,他看到了一面鏡子在巨大的煙霧中升起,橋被炸斷,父親消失在那面鏡子里。
講完這個故事,父親一連幾天都沒說話。發病的時候,總會問我,絡腮胡子又來看他了嗎?韓敬靈最近怎么不寫詩了?他在臨終前最清醒的時候交給我一個任務。他叫我抽空去趟石城廠漢溝大橋的舊址,去那里找找,到底有沒有鏡子的碎片。
九
韓巖在手機上打出這幾行字:此刻,我被群山包圍/我的心臟被冰冷包圍/我的河山是一面鐵壁/何時能化作一面鏡子,或者一扇門。并把這幾行字與他之前寫的融為了一體。
有線索了!老韓站起來,大叫了一聲。并馬上給瘦高警官發了一條語音:我知道小朱總是怎么死的,你現在馬上來接我,位置已經發給你了。
一個小時后,我們重新坐在了石城公安分局刑偵科的辦公室里。瘦高警官和另外一個警官坐在我們對面,各自拿著一支筆在記錄。談話開始,高瘦警官問了韓巖第一個問題。
小朱總在消失前最后聯系的人為什么是你?你們都談了什么?
他找我想給光明礦業拍一個關于創建綠色礦山的廣告片。韓巖答道。
為什么要隱瞞你倆有過聯系的事。
我答應過他,替他保密。
廣告片拍了嗎?
還沒來得及。
你寫的那首《洪流》,是在指導或者暗示他的消失嗎?
不是,那首《洪流》我續寫了前半部分,這也是我要見你的原因。說著,韓巖拿出手機遞了過去。瘦高警官抄在了筆記本上。
我可以看看小朱總的遺體嗎?韓巖反問瘦高警官道。現在法醫正在尸檢,不方便,警官說。
光明礦業辦公樓二樓衛生間為什么封閉?
為了保護案發第一現場。
為什么不調取7月14日所有的監控視頻?
調取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小朱總消失在了一面巨大的鏡子里。韓巖說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我心想,老韓是不是瘋了,怎么敢在公安局說胡話。韓巖轉過頭來,盯著瘦高警官說,你們根本就沒發現小朱總的尸體對嗎?瘦高警官不敢看韓巖,呃,這個,其實……瘦高警官支吾了一陣,沒有說出什么。時間也并非是7月14日,你們調取的監控當然什么都沒有。我的神經緊繃了一下,心想老韓果然知情。我插了一句,那小朱總現在在哪?韓巖又坐回了原處,仍然盯著瘦高警官,那得問警官。
沒錯,你說的對。我們并沒有發現小朱總的尸體,但是他確實失蹤了。我們在二樓衛生間里發現的那張字條,上面寫著你那首詩的后半部分,前半部分像是被撕掉了。瘦高警官緊接著說,所以只有你知道小朱總的下落對嗎?
他在湖里,光明礦業的人工湖里。韓巖說,你看那湖面像不像一面巨大的鏡子?瘦高的警官眼前一亮,恍然大悟。
瘦高警官講,最初是朱光彪失蹤了,說是失蹤其實是躲了起來。他們父子倆對光明礦業的經營方式已經產生了嚴重分歧。朱光彪想先躲起來,然后切斷光明礦業的一切資金流,這樣小朱總就不得不服從他的安排,關閉礦山,回南方重新創業。
那朱光彪出現了嗎?韓巖問。
還沒有,他給我打過電話,他要查明小朱總的死因。瘦高警官說。我們對朱光彪也做了詳細調查,他有不在場證據。
現在你們可以抽干湖水尋找線索了。抽干湖水,自然會真相大白。
兩天后,瘦高警官在光明礦業的湖邊約見了朱光彪,朱光彪站在湖邊淚如雨下。三臺水泵同時工作,湖面已經下沉至原來的三分之二。一陣微風吹了過來,湖面上蕩起了漣漪,不時有氣泡從水里泛出,像許多細小的文字在跳動,拼接出了謎底。待湖水抽干,露出礦石的坑洞,有兩種結果:一種是發現了小朱總的遺體,朱光彪后悔莫及,他不該和兒子對抗。另一種是湖底空無一物,只有一個圓形的門,門后是一個通道,通道一直延伸至群山的體內。
第二天一早,我和韓巖前往了廠漢溝大橋舊址,那里只有幾根殘破的橋墩,用圍欄圍了起來。周邊開滿了秋英花,花朵隨風飄動,遠遠望去像五彩斑斕的碎片。
【作者簡介】于學濤,90后,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鹿鳴》《草原》《安徽文學》《北京文學》《綠洲》等。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