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燈直行（短篇小說）

1

研究生畢業前的那年寒假，我苦苦追求了兩年多的女友一轉身跟一個富家子弟好上了，就連我的研究生導師也沒想到，當初他千挑萬選推薦給我的小師妹竟是當代的陳世美。我還沒從這件事中緩過來，那年春節的大年初一，我的車又出事了。準確地說，是我的好朋友阿睿開著我的車把一個農民工給撞了。

那天下午，我和阿睿、阿理等五個高中同學在金石市中心一家歌廳K歌。除了阿睿和我還在武漢華中大學讀書外，阿理他們分別在廣州和深圳做生意。在我苦讀本科、為研究生畢業論文抓耳撓腮的這六年時間里，他們三個人早已賺得了人生的第一筆財富，連頭發梢都閃著金光。當初高中畢業時，我們曾約定，他們三個人經商，我和阿睿從文或從政，大家各顯神通，互通有無。自然每年春節，不管多忙，我們都要在一起聚一聚，吹牛、唱歌、喝酒，天南海北地神侃。那天下午，大家先是K歌，熱情很高，而我則成了麥霸，幾乎把海來阿木所有的歌曲都吼了一遍。

我們說好晚上六點一起聚餐。五點半左右，阿睿找我借車，說想把他女朋友接過來一起吃飯。他女朋友住在桃花鎮，距我們這兒只有兩公里。我想也沒想，隨手把車鑰匙扔給了他。事發后我才覺得奇怪，其他三個人開的都是奧迪、寶馬和奔馳，阿睿為什么不找他們借車，偏要借我的SUV呢？阿睿走后，我們繼續亂吼一氣，決定等他回來一起吃飯。一直等到六點半，阿睿人沒到，他媽媽打來電話，說阿睿開車出事了。

我趕緊坐阿理的車趕到現場。事發地點在金石市教委旁的一條主干道上，距我們K歌的地方至少有六公里。大年初一的晚上人車稀少，寒氣襲人。事故現場已有三位交警在拉線、測量、記錄，并拍照取證。我看到我心愛的SUV停在路旁，車頭與一棵香樟樹親密接觸，駕駛室這邊的擋風玻璃破了一個大洞，車的雙閃還開著，車前的引擎蓋全部撞癟了。我用眼睛四處搜尋，隨后看到阿睿穿著灰色的羽絨服蹲在路邊，如果不是他手中的煙頭忽明忽滅，我幾乎看不到他。

我走過去，問阿睿：“你不說去接你女朋友嗎，怎么車在這兒？”阿睿說：“我是想去接女朋友，可我把車開出來，想到早上跟我媽吵架，她賭氣回了鎮上，我就想把她接回來。”我很清楚阿睿的性格，他的話我才懶得信。我又問他：“你平時開車車技比我好，今天怎么失手了？”阿睿站起來，一臉蒙圈地指著現場給我還原事情的經過。

當時，阿睿開車來到路口。對面開過來一輛豪車，遠光燈開得又大又亮，晃得阿睿的眼睛白花花的，根本看不到斑馬線上有人，他就以每小時五十公里的正常速度開過去。恰巧當時一位農民工和他老婆、兒子在過馬路。他老婆牽著兒子走在前面，斑馬線走了一大半時，兒子站在斑馬線上回頭叫他爸爸快過去，他爸就跟在后面往前跑。正跑著，阿睿沒看到，車子“砰”的一聲撞到他身上，由于兩股力量碰到一起，沖擊力有點大，農民工先是被撞飛到空中，阿睿來不及踩剎車，又在空中造成了二次撞擊。農民工的手肘就頂在我的車玻璃上，把擋風玻璃撞了個大洞。

我問阿睿那男人傷得怎樣。阿睿說：“看上去問題不大，我把車停下來后，那人還坐在地上大聲叫罵，一點也不像受到重傷的樣子。”我問阿睿怎么知道他是一位農民工。阿睿說：“他自己說他是農民工。再說，大年初一，除了農民工，哪有人戴著工地上的帽子到處亂跑的？不過，幸好他戴了帽子，不然頭部受傷就麻煩了。”我問他人在哪兒，阿睿說已經送到市中心醫院了。

不一會兒，交警查看完現場，走過來，問我們車是誰的。我說是我的。其中一位交警看了我一眼，說：“小伙子，你可以啊，大年初一搞了個全責，100%全賠。”我看了看路口，兩邊都沒設紅綠燈。在我們金石市，這樣的路口到處都是。我說：“這地方也沒紅綠燈，我們的車正常行駛，為什么是全責？”交警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說：“小伙子，回去好好學習交規吧。”既然交警這么說，我還有什么可以辯解的呢？交警走后，阿睿媽不停地跟我解釋。我打斷她的話，提出去醫院看看被撞的農民工。阿睿打電話給他爸，他爸開車過來，我們一行人來到醫院。

在醫院病房，我們見到了那位被撞的農民工及他的老婆和兒子。農民工名叫肖強，三十多歲，個子矮小，黑瘦，小眼睛。阿睿爸把剛買的牛奶和麥片等禮品提過去，放在肖強的床頭柜上，也不顧自己的身份，熱情地招呼道：“兄弟，對不起啊！我兒子把你撞了，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先收下吧。”肖強扭頭斜了阿睿爸一眼：“誰跟你是兄弟？少跟我來這一套！”我剛想問他傷情怎樣，肖強便破口大罵，說阿睿不長眼睛，連撞了他兩次，一心想把他撞死。說我們都假仁假義，貓哭耗子假慈悲，還說不要欺負他是農民工，欺負他不得好死……他脖子上青筋暴露，各種惡毒的話語像高壓槍的水一樣隨著唾沫往外噴，要不是他渾身上下纏著繃帶，我毫不懷疑他會從床上跳下來打我們。難怪阿睿說，他當時被撞在地上，還在罵娘呢。不過，他老婆坐在旁邊，從頭到尾都沒有吭聲，看上去是一個比較明事理的女人。于是，我們幾個把肖強老婆叫出來，阿睿爸給了她一個事先準備好的2000塊錢紅包，叫她好好照顧老公，我們明天再來看他。

我們從病房的走廊往外走時，聽到肖強還在房間里大聲叫罵。我想，接下來的事情可就麻煩了。

車禍當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家。我爸媽早已知道了這件事，問我怎么處理。我說不知道。我爸說：“兩家關系這么近，為這件事撕破臉皮也不好。”想想也是，阿睿爸和我爸都是金石市石洋村人，兩個人從小玩到大，前后差不多時間考到金石市工作，阿睿爸現在在審計局當副局長，我爸在煙草專賣局上班。阿睿和我同年出生，又一起從小學讀到現在，兩家挨得很近，平時就像親戚一樣經常走動。陡然遇到這種事，確實不好處理。

那天晚上，我幾乎整夜沒有合眼。大年初一攤上這件事，我覺得很不吉利。要知道，這車是三年前爸媽為了獎勵我考上研究生送給我的。雖不豪華，但在華大校園和小師妹面前，它可是出過風頭，讓我一度引以為豪的。可現在，小師妹另有新歡，車也出事了，接下來不知道還會發生什么倒霉的事情呢。

2

第二天一早，大約七點鐘，阿睿一家三口來我家敲門，拿了兩條香煙和一提酒，說是來給我們拜年。

在我們金石市，大年初二，沒有血緣關系的一般都不會上門拜年。事實上，他們也不單純是來拜年，一進門，阿睿爸媽就連聲跟我爸媽道歉。雖然我爸昨天晚上發過牢騷，此刻態度還是很好，說：“遇到這種事誰也不情愿，何況阿睿還是個孩子呢。”聽我爸如此說，阿睿爸堆出滿臉笑容，提出想讓我們家用陽光保險來理賠。畢竟開車的人不是我，按理說，不經過我們同意，保險公司是可以不理賠的，只有當肇事者確實沒有能力賠付時，才輪到我們來賠付，我們相當于第二責任人。我爸是一個講義氣的人，見阿睿爸在他面前如此謙恭，二話不說便答應了。我媽也是菩薩心腸，跟著說：“交了幾年保險，那么多保費也不能白交，就用保險來賠吧。”聽我爸媽這么說，阿睿爸媽放下心來，說話的聲音也恢復了正常，當著我們的面教育阿睿，要他回學校后好好向我學習，爭取早點拿到本科文憑。我在一旁聽了，不禁啞然失笑。

從小到大，阿睿都像跟屁蟲一樣跟著我。作業抄我的，作文抄我的，考試抄我的，一直抄到高中畢業。我就像個大拖車，一直把阿睿拖進了大學。高考結束填報志愿時，阿睿問我報什么學校，我說華中大學，阿睿二話不說也填了華中大學。進了華中大學，我倆不在一個系，他就再也沒辦法抄我的了。不僅如此，大學期間阿睿還迷上了網絡游戲，本科四年天天晝伏夜出，很多課都不上，大四了連網上選課都不會，四年下來只修了50多個學分，根本達不到畢業要求。于是，學校延期一年讓他繼續修學分。結果阿睿大五一年只修了20個學分，還是不夠，于是學校又給他延期一年。算起來，阿睿現在讀大六了。眼看我研究生都快畢業了，可阿睿的本科還沒畢業。不過，阿睿在談戀愛方面比我強，據我所知，他至少談過十個女朋友。他現在的女朋友是一個親戚介紹的，兩個人談了兩年，如膠似漆，家里就等著阿睿今年畢業給他們舉辦婚禮呢。

見爸媽都答應用我的保險理賠，當著幾個家長的面，我只得撥通了陽光保險公司的電話。公司說，他們會安排一個叫小月的姑娘跟我對接，全權負責理賠事宜。當時距離事故發生已經快十四個小時了。

第二天中午，小月主動聯系我，要我和阿睿陪她一起去醫院看望肖強。小月比我大幾歲，皮膚白皙，眼睛很大，只是說話較慢，每一句話都像在她嘴里咀嚼過似的。見到小月，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了一絲底氣，不再像之前那么慌亂了。在小月的建議下，我們找到了肖強的主治醫生。醫生說，肖強的傷情總體來說不算嚴重，盡管全身多處骨裂，但都比較輕，最主要的是手臂粉碎性骨折，需要盡快手術。我們問什么時候做手術，醫生說今天下午三點。

第二次見到肖強，也許是疼痛消耗了他的精力，他不再罵罵咧咧，但見到我們如同見到仇人，馬上在床上挪了挪身子，擺出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聽說小月是保險公司派來了解情況理賠的，肖強一下子來了精神，說像他這種情況至少要賠30萬。我說：“怎么可能？你住院花多少賠多少，再額外賠償你一定損失，再怎么也不要30萬啊。”肖強立即拿眼瞪我：“我每個月打工賺五千，現在你們把我的手和腿撞斷了，至少兩年不能上班，你得賠我手術費、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還有我老婆的陪護費。你們看，我兒子這么小，還有他每天的生活費……”肖強說著，瞥了一眼一直坐在旁邊床上的老婆和兒子。我望過去，昨天晚上沒看真切，這會兒發覺他老婆模樣周正，頗有幾分姿色，尤其是她四歲的兒子，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很帥氣。我想，肖強還挺有福氣的。

阿睿打算繼續跟肖強理論，小月阻止了他。小月告訴肖強，這次車禍我們是全責，陽光保險公司會依照法律條款和程序賠償他所有應該得到的賠款，100%維護他受害者的權益。也希望他積極配合醫院做好手術，安心養傷，等他傷好了再辦理賠手續。小月的話像一支鎮靜劑讓肖強安靜下來，盡管他嘴里還在嘰里咕嚕，但態度明顯有了好轉。為了不影響他下午的手術，我們站了一會兒就出來了。臨走時，小月給他留了一個聯系方式，叫肖強有事隨時聯系她。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沒有再去醫院。既然這件事已由小月全權負責理賠，我就沒必要再花費精力了。再說，我不想見肖強，他那種仿佛要殺人的眼光令我很不安，有時甚至讓我有點懷疑人生，懷疑自我。

這個春節過得很郁悶。正月初八剛過，阿理他們陸續離開金石市，我也返回了學校。我得全力以赴完成研究生畢業論文，同時還得準備下半年的公務員國考。

那些天，我整天泡在學校圖書館，查資料，修改論文，跟導師溝通交流。忙碌讓我忘記了一切。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小月的電話，才想起車禍的事還沒有了結。小月在電話中告訴我，肖強這人真難纏，本來這次受傷的手術費、醫藥費、住院費都在正常的理賠范圍，但醫院體檢，查出他同時患有塵肺病和腰椎病等，現在，他連著這幾個病一起治療，全部算到賠償款里了。我說：“塵肺病和腰椎病應該是他本身就有的，跟車禍無關，怎么賠？”小月說：“肖強不承認他之前有這些病，一口咬定是車禍導致的，我們也沒有證據證明他之前有這些病。”我問怎么辦。小月說：“碰上這種胡攪蠻纏的人也沒辦法，我盡量去跟公司領導溝通，看能不能一起賠付。等有新消息了，我再聯系你。”我說：“好。”

掛了電話，我這才想起，距離車禍已經一個多月，距離小師妹離開我也快兩個月了。

3

四月下旬，我的研究生畢業論文如期上交。我的導師看了論文，告訴我，專家審核肯定沒問題。還說如果我的論文都不能過關，以后他就不帶研究生了。我知道導師這么說，是因為小師妹的事想安慰我。可不管怎樣，如同完成了一場馬拉松長跑，我一直緊繃的身心慢慢松弛下來。

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走在校園的香樟樹下，感受著這似曾相識的場景，看著一對對男女在校園的角落里卿卿我我，我突然不可遏制地思念起小師妹來。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那雙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勾住魂魄時失態的舉動，想起為了討她歡心，我曾開車穿過大半個武漢帶她去吃梁子湖的螃蟹和榔頭的蒸鱔魚，并且打算今年夏天帶她一起坐游輪到巴厘島游玩……想到這些，兩眼不由得濕潤起來。那一刻，我很想給她打電話，想聽聽她悅耳的聲音，哪怕只是一句拒絕也好。可掏出手機，我又猶豫了。看到小月的手機號浮在上面，想起車禍理賠的事，我決定趁五一休假回家去見見小月和肖強。

五一假期，我和小月又一次來到市中心醫院。肖強的主治醫生告訴我們，肖強的手術很成功，恢復得很快，因塵肺病較輕，目前也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與治療，后期如果遠離粉塵工作環境，完全不影響肖強正常生活。按理說，肖強一個月就可以出院，醫院催了他幾次，可他就是不肯出院，天天在這里賴著，耗費醫療資源。小月笑著說：“我也催過他幾次。他這人就是貪，想著有保險公司理賠，能撈一筆是一筆。”

第一眼見到肖強，我感覺他比以前長白長胖了，這讓他那兩只老鼠一樣的小眼越發顯得烏黑發亮。肖強正在病房陪兒子讀故事書，他老婆坐在椅子上刷抖音，視頻里的笑聲波浪一樣往外蔓延。見我們進來，肖強趕緊放開兒子，爬上床去躺著。我發現他身形矯健，估計傷已好得差不多了。細看之下，他老婆的膚色也比之前白亮許多，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他兒子也長高了。掐指一算，他們一家三口以醫院為家，住了將近三個月。

談到理賠之事，肖強仍和以前一樣獅子大開口，除開醫院的費用，要我們額外賠償20萬。小月耐心地跟他解釋，對照公司條款一條條講解計算。肖強根本不聽，說如果不能滿足他的條件，他就拒不出院，拒絕和解。事情陷入僵局，小月也很為難。我問肖強：“你心里清楚這些要求很過分，為什么還要這樣做？”肖強橫了我一眼：“我是受害者，保險公司負責賠錢，你心疼什么？”我說：“任何事情都要講究情理啊。”肖強說：“這世上有什么情理可講？阿睿連撞了我兩次，分明是想把我撞死，我不告他故意傷害罪就是便宜你們了！”我覺得肖強不可理喻，只好不再說話。僵持半天，小月悻悻地說：“如果你堅持這樣，那我們一分錢都不賠，大家就這樣耗著吧！”

出了醫院，我要送小月回公司。我的那輛SUV已經修好了，今天是它出事后第一次被開出來。也許小月對這輛車有心理陰影，不假思索拒絕了我的好意。我問她接下來怎么辦。小月說：“從來都沒遇到這么不講理的人，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仇恨心理，生怕有人欺負他。先冷他一下吧，我還有好多案子要理賠呢。”

大約半個月后，我突然接到了金石市人民法院的傳票。肖強因為理賠的事，把我和阿睿還有陽光保險公司告上了法庭。看來，我們低估了肖強的能量。肖強住院那些天閑著沒事，到處打聽賠保之事，有人建議他起訴，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從北京請來一位律師，真把我們給告了。

那天下午，阿睿給我打電話，約我到華大校園外那間悅來餐廳小坐。悅來餐廳是我和阿睿經常小聚的地方，我幫阿睿的那些荒唐事大部分都是在這里密謀的。

記得阿睿讀大五上學期期末考試前，也是在這個餐廳，阿睿說他有一門課從大二到大五都沒考過，想讓我幫忙協調一下。這門課確實很難，通過率大約40%。這門課的授課老師趙老師是985院校的博士，一位很年輕很嚴格的副教授。我知道我去找趙老師肯定沒戲，但在阿睿的再三請求下，我只得答應找我的研究生導師去跟趙老師說情。我的導師找到趙老師，說阿睿這孩子已經第五年了，這門課專業性太強，他考了四年都沒過，請他手下留情，這次放他過算了。趙老師說：“他平時不來上課也就罷了，考試交白卷，分我都給不了，怎么讓他過？”通過導師幾輪溝通下來，最后趙老師勉強答應，讓阿睿第二天早上九點去他辦公室把空白卷寫滿，給60分及格。結果第二天早上阿睿失聯，我一連給他打了十幾個電話都沒接。趙老師在辦公室一直等到十一點半都不見人，非常生氣，直接把阿睿這科給掛了。這事讓我和導師都下不來臺，導師把我狠狠批評了一頓，叫我以后少管閑事。當天晚上六點半，阿睿給我回電話，說昨天晚上他媽媽病了，他連夜趕回了金石市。后來我得知，那天他媽媽根本就沒病。鬼知道他是不是又在網吧泡了一晚上，第二天呼呼大睡，把這事給忘了。

說實話，這次車禍發生以后，不知怎么，我對阿睿心里總是疙疙瘩瘩的。估計阿睿也是如此，自從我們家答應用陽光保險理賠后，他就再也沒有聯系過我。這么多年，我一直為阿睿無償付出，隨著他的性格和人生態度發生變化，這兩年我總感覺我倆從小建立的友誼正逐漸被消耗削弱，脆弱到只需一句話就可能坍塌。不過，看在兩家世交的份上，我還是答應了他的邀請。

兩個人坐下來，阿睿首先問我收到法院傳票沒有。我說收到了。阿睿問怎么辦。我反問阿睿打算怎么辦。阿睿說他也想請一個律師，到時候腰桿也硬點。我說：“可以。既然是法院開庭審理，到時候實事求是，該堅持的堅持，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最后一定會有一個公平合理的判決。”接下來，阿睿提出想請我幫他修改畢業論文。因為有前車之鑒，我不想再幫阿睿做任何事。但想到五一假期回去，爸媽跟我說，阿睿爸媽找過他們，讓我想辦法幫阿睿拿到畢業證。阿睿的女朋友懷孕了，他們家已經把婚期定在了七月下旬。阿睿爸媽說，等阿睿拿到本科畢業證，三喜臨門，到時候一定重謝我，把我和我爸媽請去當貴賓款待。我并非想當貴賓，只想著阿睿讀了這么多年書，如果不能畢業很可惜，況且這可能是阿睿的最后一次機會，能幫就盡量幫吧。

我想了想，問阿睿畢業論文什么時候交，他說還有十天到最后期限。我沒有作聲。見我沒作聲，阿睿知道我同意了，趕緊起身給我斟了一杯酒，自己把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說：“謝謝哥，我知道我欠你的太多，可誰叫咱倆是兄弟呢？”是啊，這兄弟二字叫起來容易，收回來難啊！

4

法院開庭那天，我因學校有事沒有參加，我爸媽和阿睿全家以及小月參加了庭審。庭審一結束，小月就給我打電話，告知庭審結果。

小月說，肖強從北京請來的那位律師非常專業，氣場強大，思路清晰，阿睿請的那位律師相比之下顯得有些拘謹與被動。肖強他們的訴求是賠付20萬元。法院最終判肖強勝訴，但堅持實事求是，判定賠付12萬元，包括肖強在醫院三個月的手術費、醫藥費、住院費和他老婆的陪護費等所有費用，全部由陽光保險公司全額支付。

一直拖了幾個月的車禍理賠事件終于有了定論。法院判決結果出來，陽光保險公司立即啟動理賠程序。我以為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卻沒想到事情發生變化，就像一條小河突然改變了方向，讓我始料不及。

六月上旬的一天下午，我又一次接到小月的電話。小月一反往常說話慢吞吞的風格，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我一個消息，我感覺她的語速明顯比往常快了許多，并且有掩飾不住的驚訝。

在小月的講述中，我慢慢厘清了事情的原委。在理賠過程中，需要肖強提供相關資料。其中涉及肖強兒子的撫養費，即肖強住院期間他兒子在醫院的生活費。這筆費用按一天50元標準，100天也只5000塊錢。小月說保險公司已經把他住院治療其他疾病的錢一起報銷了，勸肖強放棄這一筆生活費。可肖強堅決不同意。最后，小月說：“既然這樣，我們保險公司有規定，必須是自己的親生孩子才給予補助，那就按程序請你配合進行親子鑒定。”肖強滿口答應。

小月說：“你知道嗎？過了幾天，肖強拿著那張親子鑒定表興沖沖地來找我。親子鑒定是在我們保險公司指定的金石市醫科大學血液部做的，肖強把親子鑒定表拿給我時，檔案是密封的。我拆開一看，鑒定表上寫著，肖強與他兒子的非親子概率為99.999967%。也就是說，肖強與他兒子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我估計肖強壓根兒就沒想到這個結果，以為兒子必定是他親生無疑。當時我很矛盾，糾結半天，還是把實情告訴了他。你知道嗎？肖強當時驚呆了，拿著親子鑒定表就往外飛奔。我喊他，他也不聽。后來，肖強給我打電話，主動說他兒子的那筆生活費不要了。最后，除開支付給醫院的費用，肖強得到將近8萬元賠償金。”

我也被這個意外消息驚到了。我的腦海里不斷浮現出肖強老婆那張白皙端正的臉和她從不多言多語的神態，根本無法把她同那些隨便的女人聯系起來。況且，如果她知道實情，又為什么同意肖強去做親子鑒定呢？這里面的疑點太多，我一下腦補不過來了。倒是小月心有愧疚，不停地對我說：“我要早知道這個情況，不要他做親子鑒定就好了，其實公司也沒那么嚴格，只要戶口本上是孩子的名字就行。我當時就覺得這肖強太貪，想有意為難他一下，所以要求他去做親子鑒定。沒想到親子鑒定不但讓他白花了1500元錢，還讓他知道了真相，我想他肯定難以接受，不知道有多傷心呢。”我說：“那不得傷心嗎？養了四年的兒子居然不是自己的。”小月問我：“你說，當時我到底應該告訴他真相，還是應該瞞著他呢？”我反問小月：“你內心怎么想的，就怎么做，這有錯嗎？”小月想了想，說：“是的，如果不告訴他，我也許會更愧疚，甚至會愧疚一輩子。”

接著，我們又聊了一會兒，最后得出一個結論：誰叫肖強那么貪心，都是他自作自受。再說，他只不過是我們人生中的一個過客而已，萍水相逢，從此陌路，沒必要替他擔憂。得出這個結論，我倆都釋然了。

5

七月下旬，我回金石市參加阿睿的婚禮。其實，我并不想參加他的婚禮，可在阿睿爸媽的再三邀請和阿理幾個朋友的催促下，我還是滿心不情愿地回到了金石市。

阿睿的婚禮定在金石市最大的五星級酒店——萬豪大酒店。一般來說，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金石市的婚禮絕對不會選在炎熱的夏天舉辦。阿睿家三代單傳，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是國家干部，家境優越，從小對阿睿寵愛有加，現在阿睿奉子成婚，不拘婚期大操大辦是自然的事。

婚禮頭天晚上，我和阿理幾個朋友又和大年初一一樣聚在一起。時隔幾個月，我跟他們說到車禍理賠之事，尤其講到農民工肖強做親子鑒定，發現兒子不是自己的時候，我語氣平靜，仿佛在講一個根本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一樣。大家聽了，全都哈哈大笑。閑聊間，他們問我研究生畢業后的打算。我說：“我還是想參加國家公務員考試，我學的是農村文化產業，想充分發揮自己的所學所能，為農村的發展做一份貢獻。”大家一致拍手說好。

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十八分，阿睿的婚禮準時開始。萬豪大酒店一樓大廳里坐滿了人，足足有三十多桌。序曲過后，我看到新郎阿睿攙著新娘緩緩走上舞臺。阿睿穿白色襯衣，系紅色領帶，新娘穿一襲白色婚紗，神圣潔白。主持人充滿激情，一次次調動大家的情緒。大廳里掌聲雷動，掌聲比鞭炮聲還要響亮。接著，主持人宣布，今天是阿睿大喜的日子，三喜臨門。哪三喜呢？其中一喜即功夫不負有心人，阿睿終于拿到了華中大學本科畢業證，學業有成，光耀門楣。我坐在臺下渾身別扭，感覺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幕荒誕劇一樣，那么不真實，那么可笑。

我清楚地記得前不久，阿睿正式畢業答辯的前一天來找我幫他修改論文。論文大約一萬字，修改之前，我先在網上幫他查了一下，結果查重率95%。我說：“你這論文全部是抄襲的，肯定過不了關。況且畢業論文在正式答辯前一定要請自己的指導老師至少修改兩次，得到老師的認可才行。可你一次都沒給老師看。明天就要答辯，你趕緊和老師聯系一下吧！”阿睿這才聯系他的指導老師。指導老師讓他自己想辦法，實在不行再延期一年畢業。可學校的規定是本科生非特殊原因最多延期兩年畢業，兩年到期后未達到畢業要求的，由學校統一清退處理。就在一個星期前，阿睿已經被學校直接強制清退了，別說畢業證，就連肄業證都沒有。可眼下，在這富麗堂皇的大酒店里，主持人公然說阿睿本科畢業，學業有成。看來，這件事的內幕注定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

婚禮仍在熱烈地進行，其間還穿插有講話和抽獎環節。我心情郁悶，跟阿理幾個同桌的朋友打聲招呼，溜出了酒店。酒店外驕陽似火，在酒店待長了，渾身冰冷，這會兒太陽一照，我才感覺自己像只冬眠的小動物慢慢蘇醒過來。

好長時間沒回石洋村了，我想回去看看奶奶。我去附近超市買了好多奶奶喜歡吃的點心，給她打了電話，隨后把車從酒店地下停車場開出來，拐了幾個彎，出了金石市區，徑直往石洋村開去。車子進入鄉村公路后，道路兩旁各種各樣的花樹彩帶一樣從眼前飄過，我的心情頓時舒暢許多，不由自主哼起歌來。

突然，一個人從旁邊猛地躥出來，停在我的車左側一米遠的位置，嚇得我趕緊緊急剎車。睜眼細看，那人個子矮小，臉上兩只老鼠一樣的眼睛烏黑發亮，手上拿著一頂太陽帽，不停地朝我揮手，示意我停車。我一下認出來：這不是肖強嗎？我把車窗放下來，問他什么事。他說，他想到石壩村去，跟我順路，想讓我捎一腳。

上了車，我問他：“你怎么知道順路？”肖強笑著說：“我知道你是回石洋村奶奶家去的，肯定順路。”我有點疑惑地望了他一眼：“這么說，你早知道阿睿和我老家在石洋村了？”肖強笑了笑，有點得意地說：“那是當然！我家就在石壩村，離石洋村不遠，你們兩家在外面都混得有頭有臉，經濟條件不錯，附近村民誰不知道？”我“哼”了一聲，笑著說：“所以你上次就想多要點錢，宰我們一刀，是嗎？”肖強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當時受傷了，心理不平衡，不就想多撈點損失嗎！”

我想起一個問題，問道：“你是怎么有塵肺病的？”肖強說：“我之前在江西一家煤礦做事。孩子他媽是江西本地人，家里窮，高中沒讀完就下學了，當時在工地上做飯，長得很標致，性格也溫和。我見她很辛苦，經常幫她做事，兩人就好上了。后來，我感覺身體不舒服就辭了礦上的工作，回金石市打工，順便把孩子他媽也帶回來了。我估計當時身體不舒服就是得了塵肺病。”我注意到肖強說的不是“我老婆”，而是“孩子他媽”，隨口問道：“你倆現在還在一起嗎？”肖強大聲說：“我們早離婚了！拿到親子鑒定不多久我就和她到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把她送回了江西老家。”我苦笑道：“一場車禍讓你妻離子散，你不怨恨我們嗎？”肖強連連擺手：“真不怨恨你們，要不是做親子鑒定，我這一生都不知道給哪個野男人養兒子呢。現在好了，我的綠帽子沒了，負擔也沒了，我身上的病也都治好了。我用你們賠償的錢在金石市開了一家小超市，現在我自己當老板，再也不用每天在腳手架上爬上爬下，提心吊膽了。唉，真是太感謝你們，太感謝法院，太感謝保險公司了！”聽得出來，肖強現在揚眉吐氣，腰桿挺直，活得自信滿滿，對我的態度與之前相比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我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道：“你兒子不是你的，難道你從來就沒有懷疑過？”肖強說：“記得當時把她領回來后，因為家里窮，沒辦婚禮，兩個人扯了證就在一起過日子。回來后大約九個月吧，她就生下了兒子。我去問醫生，醫生說孩子稍微有點早產，不過其他日期也都對得上，我就沒細想。要不是這次親子鑒定，我到死都不知道她欺騙了我！”我說：“她會不會有其他苦衷，或是另有隱情？”肖強瞪大眼睛：“她要是有苦衷或隱情，跟我明說就是，男子漢大丈夫，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我既然把她領回來，就會一輩子對她負責任！我就恨她五年來，從沒真心把我當她男人，從不跟我說實話，所以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停了一會兒，問他：“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肖強樂呵呵地說：“我現在有錢了，就想把生意做大做強，再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我還要辦一個隆重的婚禮，在金石市最豪華的酒店辦。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有一個女朋友了！”我不禁笑了，扭頭看了他一眼：“好啊，你本事還挺大的，這么快就有女朋友了！”

車到石壩村，肖強下了車，站在路邊，朝我揮手再見。我剛把車發動，肖強沖著我大聲喊了一句：“你是個好小伙子，祝你幸福！”我不禁心頭一暖。回頭一看，肖強仍在原地站著，個子矮小，但充滿力量。我不知道該替他高興，還是替他悲哀。我想，還是應該替他高興，為他祝福吧。

6

很快，我的車開進了石洋村。奶奶得知我要回來，早站在村口那條大路上等著我了。

奶奶今年72歲了，頭發花白，但身體硬朗。前兩年爺爺去世后，我爸多次想把奶奶接到城里去住，都被奶奶拒絕了。我爸是老大，我是奶奶的長孫，從小到大，奶奶都很寵愛我，我也非常喜歡奶奶。我喜歡奶奶是因為她經常給我講一些樸素有用的道理，每一次當我遇到困惑，去找奶奶，她都能幫我消除煩惱，化險為夷。這么多年，石洋村仿佛是我人生的加油站，而奶奶就是那個給我加油的人。

天氣很熱，但奶奶從不用空調。奶奶說，她的后院就是天然的空調房。奶奶在后院開辟了一片葡萄園，每到夏季，濃蔭蔽日，蜜蜂、蝴蝶穿梭其中，奶奶就在葡萄架下乘涼、小憩。葡萄園內有一口水井，我爸請人安裝了水龍頭，只需輕輕搖動一旁的手柄，井水就會像自來水一樣流出來，冬暖夏涼。奶奶拿來毛巾，叫我用井水擦臉。清涼的井水像奶奶的手拂過臉龐，我渾身的燥熱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接著，奶奶搬來兩個小木凳，拿出一瓶在井水里浸泡過的礦泉水遞給我，祖孫倆便開始嘮起來。像往常一樣，我把今年春節以來遇到的煩心事倒了出來。奶奶一直微笑著聽我說，直到我無話可說，奶奶才輕輕地問道：“你說完了？”好像她還沒聽夠一樣。奶奶的淡然，陡然讓我意識到我所說的這些其實都是無足輕重的。奶奶摸了摸我的頭，笑著問道：“你走路時眼睛應該看哪里？”我說：“肯定是看前面啊！”奶奶又問：“與人交往，最重要的是用什么？”我想了一下，回答說：“當然是用心。”說完這句話，我恍然大悟，不由得笑了起來。奶奶也笑了，慈愛的兩眼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從石洋村出來，在返回金石市的路上，我接到了導師的電話。導師說小師妹遇到了一點麻煩，找到他，想請我幫忙。我本想問小師妹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煩，但猶豫了一下，沒有問。導師說：“小師妹哭得很厲害，反復求我，我只好給你打電話。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看在師兄妹的份上，你就幫幫她吧。”我說：“對不起，您讓她找別人幫忙吧。”

掛了電話，我把車停在路邊。往事如藍天上的白云上下翻滾，我想起今年暑假打算帶小師妹一起坐游輪去巴厘島游玩的計劃，眼眶不由得濕潤了。我拿出手機，找到小師妹的電話，手指輕輕一劃，小師妹就從我的聯系人和腦海中清除了。我想，小師妹、阿睿和肖強，還有奶奶，他們都給即將走上社會的我上了一堂有益的課，讓我懂得了如何堅守初心，勇往直前。

再次把車發動，我的SUV就像增加了強勁動能一般，如一艘艦艇筆直地向前而去。正是盛夏，兩旁滿眼碧綠，柏油馬路像大海一樣平靜寬闊，無邊無際，伸向遠方。

我正酣暢淋漓地馳騁，突然，從前面路口十多米處猛地橫沖出一輛電動車，我趕緊緊急剎車。因車速過快，車子在滑出至少五米后陡然停下。巨大的慣性導致我的胸部結結實實地撞在方向盤上，我一下子暈了過去。在我暈過去之前，我恍惚看到前面直行的綠燈閃爍，仿佛一只鬼眼在挑逗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