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試圖逆轉工業競爭力衰退之勢

9月9日，由歐洲中央銀行前行長、意大利前總理德拉吉統籌撰寫的《歐洲競爭力的未來》發布，報告聚焦烏克蘭危機和美歐競爭帶來的多重挑戰，掀起了關于“競爭力”的政策討論，為歐洲未來五年發展提供了重要指導，促其在戰略自省中邁向新的未來。

全球化退潮、貿易摩擦和供應鏈中斷，加之地緣政治事件引發的能源危機，歐洲工業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勞動生產率停滯、資本投資不足，使得歐洲與美國、中國的差距日益擴大，高科技與創新領域的長期投資缺位進一步削弱了歐洲應對新興挑戰的能力。面對愈加嚴峻和多變的國際形勢，歐洲政治精英認識到，必須果斷采取行動，通過加大資本投入、推動技術創新和加快綠色轉型，重新確立其戰略主動權。

技術地緣政治中的“歐洲困境”

2008～2009年的國際金融危機和2009～2010年的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猶如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成為時代轉折的起點。全球化和地區一體化高歌猛進的時代所積累的紅利至此消耗殆盡，堆積的矛盾陸續爆發，全球化逐漸退潮，歐洲也逐漸陷入內外多重危機交替沖擊的困境。與此同時，2010年以來，隨著人工智能、量子計算、信息通信等新興顛覆性技術研發不斷取得重大突破，第四次產業革命的浪潮逐漸涌起，至今方興未艾，導致國際技術與產業競爭愈加激烈。國際技術競爭的迅速升級與全球化和歐洲一體化的退潮交相呼應，使得傳統地緣政治回歸國際舞臺，其中技術地緣政治成為大國戰略競爭的核心領域。在這場愈演愈烈的國際競爭中，歐洲顯得進退失據，陷入越來越不利的境地。

在這一背景下，德拉吉受委托撰寫了一份關鍵報告，深入分析了歐洲競爭力下滑的根源。報告揭示，歐洲在高科技和數字經濟領域的落后尤為顯著，在人工智能、信息技術和新能源等領域，與美、中兩國的差距不斷擴大。美國和中國持續在這些領域大舉投資，技術突破頻現，使得歐洲在全球科技競賽中處于明顯劣勢。

自2017年以來，美國主導了全球約70%的基礎AI模型開發，而歐洲的貢獻微乎其微。在全球云服務市場，美國公司占據了65%以上的市場份額，而歐洲僅有2%。與此同時，中國在電動汽車和可再生能源技術領域異軍突起，專利申請量大幅增加，逐漸超越歐洲，在這些關鍵領域處于領先地位。

歐洲競爭力的衰退有多重因素。歐洲在顛覆性技術創新領域的總體研發投資不足且分散，缺乏有效支持體系。公共研發支出積極，但私人企業在高科技領域的投入滯后，阻礙了技術發展。產業結構過于依賴中低研發密集型行業，加之市場分散和融資困難，創新型企業的成長受限。美國還通過《通脹削減法案》和《芯片和科學法案》吸引全球資本和高科技企業向美轉移。

在全球新興技術競爭日益激烈的背景下，歐洲加快工業復興已是迫在眉睫。只有增加對高科技領域的投資、加強政策協調，歐洲才能在未來的全球競爭中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經濟持續低迷的“滯脹泥潭”

冷戰結束后，歐洲逐漸加深了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尤其是通過天然氣管道，德國、意大利等工業強國從廉價能源中獲益良多。歐盟盡管努力推動能源供應多元化，增加可再生能源的利用，并擴大液化天然氣的進口，但對俄羅斯廉價天然氣的高度依賴未能有效解除，這為2022年烏克蘭危機引發的能源危機埋下了隱患。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液化天然氣進口激增，但高昂成本推升能源價格，2022年第三季度，歐洲天然氣價格一度達到約345歐元/兆瓦時的高點，導致歐洲能源密集型行業遭受重創。一時間，歐洲的能源脆弱性暴露無遺，供應鏈瞬間中斷，不得不迅速尋找替代能源。

能源價格飆升不僅重創企業，還將歐洲推入經濟滯脹的泥潭。德拉吉的報告指出，2023年，約60%的歐洲企業將高昂的能源成本視為投資的最大障礙，比美國高出20個百分點。這種成本壓力迫使企業削減產能，甚至停產，導致供應鏈斷裂加劇，產業空心化現象日益嚴重，歐盟借助產業戰略重振歐洲工業世界領先地位的雄心遭遇嚴重挫折。作為歐洲工業核心的德國首當其沖，受影響尤為明顯。

歐洲在關鍵礦產領域的對外依賴加劇了其危機。隨著清潔能源和電動汽車需求快速增長，歐洲對鋰、鈷、鎳等礦產的依賴日益嚴重，而這些資源主要來自中國和剛果（金）。供應鏈的集中讓歐洲在全球礦產市場中處于被動局面。國際能源署數據顯示，2017年至2022年，全球鋰需求增長三倍，鈷需求增長70%，但歐洲在這些礦產的開采和加工能力上滯后，制約了其新能源技術競爭力。

盡管歐盟在能源多樣化和增加天然氣儲備方面取得了一定進展，但高昂的能源成本依然壓制歐洲工業的競爭力。液化天然氣供應雖有望至2026年前增長25%，但這并未緩解德國和歐盟整體經濟的低迷。雖然歐洲綠色能源轉型有所成效，但短期內仍無法替代傳統能源，基礎設施建設滯后進一步限制了其應對能源成本上升的能力。

打造更具競爭力、創新力和更安全的歐洲

在歐盟領導層換屆和馮德萊恩連任歐委會主席的背景下，歐洲政治精英正加緊制定新戰略，以提升其技術和經濟競爭力。馮德萊恩的規劃核心涵蓋扶持戰略性產業、保障經濟安全、強化供應鏈安全，以及加強投資審查與貿易保護。通過加大對半導體、人工智能和清潔能源等關鍵技術的投資，歐盟旨在縮小與美、中兩國的差距，同時減少對外依賴，確保經濟利益和供應鏈的穩定。這一前瞻性戰略不僅為應對當下挑戰，更為歐洲未來的長期發展奠定基礎。

歐盟正積極推動戰略性產業發展，尤其是在半導體、人工智能、清潔能源和數字技術等前沿領域。通過《芯片法案》和《凈零工業法案》，歐盟計劃注入巨資，提升關鍵技術的研發與產業化能力。《芯片法案》計劃投入430億歐元，意在提高本土半導體生產，減少對亞洲的依賴。在人工智能方面，歐盟通過“數字歐洲計劃”投入92億歐元。在清潔能源領域，《凈零工業法案》設定了到2030年實現可再生能源占比45%的目標，借此應對與中國在電動汽車和新能源設備上的競爭。歐盟通過這些舉措，力圖在全球科技競賽中保持不被甩開的優勢地位。

馮德萊恩的《經濟安全戰略》聚焦外資審查、減少依賴和技術保護，以確保核心經濟利益。嚴格審查來自外部力量的投資，尤其是對關鍵技術和戰略性行業的控制，以確保外資不會“威脅”到歐洲各國的國家安全或技術自主權。

供應鏈安全同樣是歐盟戰略的核心。《關鍵原材料法案》致力于確保戰略原材料的穩定供應，減少對中國等國家的依賴。為此，歐盟不僅推動本土原材料的開采和回收，還加強了與非歐盟國家的供應鏈合作，保障能源轉型和高科技產業所需資源的安全。通過區域化、多元化的供應鏈布局以及更完善的供應鏈監控與預警機制，歐盟力求減少對單一來源的依賴，確保未來全球市場中的供應鏈穩定性與安全性。

最后，馮德萊恩進一步強化了《外資審查框架》，特別是針對中國的投資，以保護歐洲戰略性行業免受所謂外部資本的干擾。今年，歐盟決定對從中國進口的電動汽車征收17%至36.3%的反補貼稅，以應對中國電動汽車對歐洲市場的“沖擊”，保護本土汽車制造商的競爭力，并為長期關稅政策奠定基礎。

通過這一系列政策，馮德萊恩力求打造一個更具競爭力、創新能力和更安全的歐洲，確保其在未來的全球技術與經濟格局中占據主導地位。

在全球地緣政治和技術競爭加劇的形勢下，歐洲工業復興已是戰略必需。人工智能、半導體、清潔能源將是未來中美歐爭奪戰略高地的關鍵戰場。馮德萊恩上任以來，已經出臺了600多份產業政策文件，不斷加大力度，對關鍵領域持續投資，展現出扭轉局勢的決心。但是，面對中美博弈，歐洲的因應似乎仍顯乏力，其戰略困境和不利處境并未出現根本轉變。鑒于此，預計馮德萊恩在第二屆任期內將出臺更加詳細和急切的新版產業戰略文件，在貿易保護和投資審查等領域也將形成更為嚴苛而瑣細的政策架構，以支撐歐盟和主要歐洲國家重振歐洲工業的戰略愿景。當前，歐洲已進入關鍵抉擇期，如果不能在技術創新與產業升級上迅速邁出堅定步伐，其在未來的全球格局中或被進一步邊緣化，歐盟新領導層如何決策，不僅關乎歐洲的復興，更決定著其能否在新的國際秩序中擁有真正的話語權和影響力。